【阅读悦读丨小说】毛颖《绿鹅》(二十三)
文/刘宏宇
刘宏宇,常用笔名:毛颖、荆泓,实力派小说家、资深编剧,北京作协会员。著有《管的着吗你》《往事如烟》《红月亮》等多部长篇小说。主笔、主创多部影视剧本,其中《九死一生》(30集谍战剧)、《危机迷雾》(38集谍战剧)已在央视、北京大台播出,《婚姻变奏曲》(30集情感剧)、《阿佤兄弟》(电影)已拍摄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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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永远的
那一夜,他带人回来“清场”时已经晚了。姚金平、叶子和老楚连同孩子都被带走。亏得来时路上跟带来的人什么也没说,远远看见警察出现场就散了人,也没敢回家,一个人跑到南城找了个小旅馆住了一个多礼拜,再偷偷摸回来。叶子和孩子已经回家,叶子很伤心,很疲惫,不愿多说话,只告诉他她们出来的时候姚金平刚从医院被押进去,姚象不认识似的理都没理……
后来,经多方打听,才知道姚金平被判了二十年,财产全部没收——他很运气,刚判完没几天就是第一次“严打”,连以前有些三四流的人物都判了死。姚被注销了户口发了青海,算起来已经蹲了快四年了。他俩还通信,姚说在狱中很好,很有希望减刑,让二军等着他出来,哥儿俩一块儿干点儿正经事儿,还嘱咐二军好好照顾叶子母女,见着我代他问好致谢,说他交代了自己为了自卫杀了段恒,另外四个人互相绞杀而死,叶子连个目击者都不算……至于我吗,他那天连见都没见着——姚的意思是让二军尽快通知我——此间无事,可以回京。叶子后来也知道了这个情况,可是他们二人穷打听了一年多也没得个信儿……
二军学了两个月车,当了出租车司机,等上了路再来跟叶子报喜时发现已人去屋空。街坊们说她留下话儿说回娘家了,娘家在哪儿不知道,反正大包小包全带上了,二军也压根儿不知道叶子娘家在哪儿,他以为在外地,故而除了不时照应一下房子之外也再使不上什么劲儿了,自个儿这边倒是一点点干了起来,前年底还娶了媳妇,如今媳妇已经怀孕六个多月了……
叶子自从那天姚金平被抓以后依旧靠编织生活,二军帮着卖。但路子不及姚广阔,所以得钱十分有限——二军那时候也挺穷,断了姚金平这一条线便了无生计了。也正因为此,他才发了狠借钱学开车——他悟出来了,还是自己的两只手最可靠。没了生计,现下还可混,但以后怎么办?一天天憔悴下去少吃寡穿的叶子和小芳又怎么办?自己以后怎么娶妻延嗣?小芳六岁生日,二军送不出什么象样的东西,只得带着母女俩照了那张彩照,他自家的相册里也存了一张。好容易找着挣钱的路子了,这娘儿俩又不见了……
第二天,我坐着他的“蓝鸟”到美院校方打听。二军很惊讶,校方很茫然。
“叶教授的女儿?不知道。叶夫人哪?问问‘家委会’吧……”家委会倒还清楚些:“叶夫人哪……可怜哪!儿子死在干校,受了刺激疯了。八零年就回来了,她女儿户口不在家里,她又得有人照顾。校方多方打听也没有结果,就放下了,叶夫人一直住医院……
“后来有个毕业留校的老师在城里碰见她女儿,把这边的事儿告她了。那丫头急了,带着个六、七岁的小闺女回到这边儿,白天在医院守她妈,孩子放得满院儿里跑——啊?怎么不带孩子?我的同志,您糊涂了,孩子能上疯人院吗?大人都不敢去……
“叶家姑娘真是孝顺,叶夫人不是她亲妈……您是姑爷,该知道吧……白天里跑老远的路,晚上回来一边带孩子一边看自行车棚,靠看车挣点儿钱养活自己和孩子……住?住车棚值班室呗……房子?现下一线的还抢房呢,您也真说得出口……大老爷们儿家,老婆孩子一子儿不留自己个儿浪飘好几年回头一抹脸儿管学校要房子……什么不是这意思?!这号人我见多了……跟这儿说没用……挺好个闺女怎么嫁了你这么个玩意儿?真不如趁早离了,离了人家好再找,眼下这人离婚比结婚都利整儿……
“后来呀,后来叶夫人没了,闺女带着孩子走了……我想想……真懒得跟你这种人费劲……哎哟!小伙子,对了,她说找你去,嗨!这不结了……她说找你去我差点儿忘了!你呀,前儿打哪儿来明儿回哪儿去,一准儿找着!瞧你这付模样儿,也象个混出来的……啊?多会儿走的?……去年,叶夫人前年底死的……去年吧,元旦一过就走了,没错……我还给送出了院呢!……对了,还让她带了些个钱路上用呢……上哪儿,没说……就说找你去了……回去找吧,一准儿的,那丫头死心眼儿,我们几个老太太都劝过说离了再找一个,要不多难哪!论人才品貌,找个老实实没结过婚的都不在话下……可她摇头儿,死心眼儿!回头见着了好好捧着,那顺小儿可是个大小姐,让给折腾成那样儿,见了告诉她,老太太已经狠狠批评你了……”
“大妈,叶子管您借了多少钱……”我掏出钱包……临走时又说:“顺便告诉您一声,我和她其实早就离婚了……”老太太瞠目结舌,手里拿着十张百元大票忘了及时收起来……
二军又拉着我摸索了大半天找到老楚家。好在有车,不然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找着。
“二军,耽误你溜溜儿两天,拉亏空了吧……五百够吗?”
“一边儿去!……我急了啊!你丫骂我呢吧!……”
“不是不是,你老婆……不是那样儿了么,不然我也就……”
“我老婆哪样儿了?拿走!……我真急了啊!!……”
老楚还没搬,也还没结婚,依旧索然独居在大学在市内的大杂院宿舍里。
“对不起,我这儿没有香烟,您可以抽……小叶的情况呀,实在抱歉,我恐怕帮不了多少忙……”
嫉恶如仇的老楚在听见那夜的事情又让叶子粗暴地制止报案之后很踌躇,眼睁睁看叶子把我送走——外逃了。我走后,他俩争执起来,叶子和他大吵一架,惊醒了街坊,也惊动了就在院外勘察现场的警察。警察说这是大案,所有有关人员都必须接受审查,他不名所以地高高兴兴跟着去了,把所见的事情都讲了,第二天就签字出来了,以为叶子也一样呢!结果出来才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叶子一连两次课都没来上,他好容易熬到星期六晚上跑去一看,也没人。直熬到又一个星期,一个没课的晚上去看叶子,才发现娘儿俩蓬头垢面地刚回来——孩子病了,发高烧,他俩带着去看病,一路说起来才知道,敢情叶子在警察那儿跟他说的不一样。他因为前妻的死,对流氓恨之入骨,所以依旧觉得自己讲了实话没有错,还站在这个出发点上开导叶子。叶子并不怪他害自己蹲了一个礼拜班房,就是心疼孩子,警察要把孩子抱走帮着看她没让,只在受审的时候才交给警察看管……
老楚因为知道我是“流氓”,对叶子的好感也随之淡漠了。单位里在传他跟学生怎样怎样——“还进了局子,事儿一定小不了……”只有领导还颇明白些底细,所以对他也就是批评教育,写写检查了事。他在单位地位名誉一落千丈,被从夜大学调开回校搞研究,成了“万人嫌”、“万人欺”……直至去年谣言才渐渐平息——因为分房和职称评定已经结束,他均被排除在外。本也就是一个人,房子的事倒也不太在意,职称倒是让他颇为痛心疾首……
叶子因为被拘留和“与教师有不正当关系”及缺课等原因,在距毕业仅一步之遥时被校方“劝退”,回家一个人带着孩子艰难度日。老楚去看过她两次,均被拒之门外后没再去第三次,从此再没联系过,心里一直还惦记着孩子……
“要早知道她们会离家出走,说什么也得拦住呀……”
“老楚,我现在明明白白告诉你,那天晚上我至少杀了一个人。但你知道被杀的人在被杀之前害过多少人命吗?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他吗?你尊重了法律,换来了什么?”
“良知和平安……”
“现在,你的良心平安了吗?”
“……”
“我给你一个机会,换取良知和平安——你现在就去报案,说杀人在逃犯秋枫就在你家里。我在这儿等着,一步都不动,如何?”
他没有动。良久,从我手上抢过一支烟点着吸起来,咳嗽得差点儿背过气去。
“你认为情和法孰轻孰重?”我问他。
“情和法应该是一致的……”
“当然应该!应该得就象你和你的妻子应该白头到老,膝下承欢一样不容置疑……”
他沉没良久,留下了眼泪——一个快五十岁的男人迷失方向、不知所措的眼泪。
线索断了。唯一可资参考的就是那位讹了我一千块钱的美院家委会主任说的那句“她说她找你去了……”……她到哪儿去找我?她知道该上哪儿去找我吗?
对了!有一个可去的地方——那座我们共同生活过好几年的湖北小城!
我急匆匆买了火车票,当天就上了火车。车站附近,有个美丽的少妇怀抱婴儿从我身边走过,忽然停下回头和我对视了一眼,随即低头儿走开了。直到上了火车坐定后我才想起来——那是小桐!
火车载着我隆隆出站,眼前的景物越来越快地向后退去,越来越荒凉。我忽然记起十几年前第一次离开这座城市时的感觉,好象一下又回到了那个时刻……身旁坐着叶子,她给我讲述了她长长的写满了悲哀屈辱的故事……她靠在我的肩头,似乎永远不要分开……
小小的工业城如今又兴旺起来。原来的木材厂所在的地方已变成正在兴建的居民小区。木材厂厂长也搬了家。我打听了好几天才找到他的新居,得到的却依旧是失望——叶子根本就没来过。我嘱咐他如果见到叶子,就让她回北京的家等我,再给我打电话联系,然后留下一千块钱和公司的电话号码,不名一文地悻悻回到深圳。
公司的业务一步步扩大,扩大到了统一的领导已不能操作的程度。我从瓜分公司的竞争中退出——一没实力,二没心气。二军一年以来也没有再来消息。
我又当起了“牙商”,自己花大价钱买了一部手提电话,印了上千张名片,管深圳的新朋友——叫我做“至学”的朋友借了一笔钱,干起了代理办公家具的营生。先是木材的,后是“板材”的,再后是成套设施以及现代化办公用品,渐渐地也有了办公司的实力,可我没有办,揣着几张信用卡仍旧天南地北地跑——我不想在一处固定下来,我要找叶子和小芳——我最最亲爱的妻子和女儿。尽管她们从没有回到过北京的那间小屋,也从未出现在湖北的那座小城,但我相信,她们肯定生活在什么地方,她们肯定还在找我。
我相信,天地再大,我们也终有一天会相聚,也许是两个人在成婚生育的小家门前,一个倚门而望,另一个风尘仆仆正在归路;也许是在两个人温梦绵绵的小城,一个正在焦急等待,另一个欣喜若狂闻讯赶来;也或许,象当初相识时那样,邂逅在茫茫人海……
我坚信,只要我们都活着,就不会放弃寻找,无论彼此容颜如何改变,都能在顷刻间认出对方的心跳。因为那心跳中燃烧着同一熔炉中的激情,放射着同一笔体写出的神圣的“爱”字!因为那寒冷冬夜里弯在一起的手臂,那风雨岁月中重叠一处的身影,那活泼可爱,充满活力的孩子,那三千六百五十个相依相伴,相思相盼的日日夜夜已经把我们牢牢地连在一起,纵然万水千山、春去秋来,甚至阴阳相隔也再不能分开!……
苦苦寻觅五年之后,二军给我来电话,说看见有个人很象叶子,一个人,走在大街上,上了一辆出租车……
我赶回北京。家里、美院依旧毫无音讯。二军那天看到那女人就跟车追了上去,最后还是追丢了。说是车子奔了南郊,他车里的日本客人已然大发雷霆……后来还是被投诉,丢了饭碗,老婆因此差点儿跟他离婚。
他拿着积蓄,又管朋友借了点儿钱,在我家附近开了个鲜花店,说是可以照应我们的房子和随时有可能回家的人……花店生意不错,“前卫”一点儿的中国人已经开始逐步用鲜花替代点心匣子,以后的生意会更好……
“二军,你欠了朋友多少钱?……”我给他补上了。
“二军,见到叶子,捆也得给我捆住……告诉她,我要复婚……不管她同不同意都等我回来再说,不准说不见我!……告诉她,家,永远是我们三个人的!家,永远都在!!……”
“二军,给我准备三百六十五朵玫瑰……”
大大的一篮盛开的玫瑰摆在家里的桌上,下面压着一张“情人节”贺卡,上面有我用血写的字——“我爱你!等我!!”
从此,每年那张桌子上都会放上一篮新的玫瑰取代已经干枯的旧花,旧的贺卡上都会压上一张新的,同样的字,同样的血……
去年,房子拆迁。我加了一大笔钱买下了只距原址不足三公里的一处新楼房。二军的鲜花店已经成了婚庆公司。他在公司的牌子旁边加了一块显眼的铜牌,找人编了一段话镌在上面,除了我们,大概谁也难解其真意——“秋天的枫树,永远等待他的叶,带着芬芳归来……”倘使叶子从这里走过,她一定会明白的——她总有一天会从这里走过。
我把家装修得象宫殿一样,置换了全套新家具,只留下那古老陈旧,凝聚着刻骨铭心的爱恋的旧床。它居中坐落在光彩照人的屋里,静静地,好象蕴涵着沉默的期待。
搬完家,二军开着自己的车来接我出去吃饭。上车后才发现里面已经坐了一个人——圆圆的脑袋,短短的头发已有几分斑白,饱经风霜的脸依旧显出一付娃娃相。
“枫哥,久违了……”清脆嘹亮的声音传入耳鼓,温和、平静,没有了金属撞击的余音,也没有了血腥气……
(图片来自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