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小说】陈国兵《走出太阳山》(十六)
文/陈国兵
【作者简介】陈国兵,1970年出生,西南师大外语系毕业。毕业后做过公务员,在基层做过下派干部,1998年辞职下海经商,2002年来到成都。喜欢文学,业余时间爱好写作。现任成都恒风动漫股份有限公司副总经理兼市场总监。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十六)
郑富贵买了两斤烧腊肉,带着三个徒弟和唐娟,边走边笑地走回了工地。他叫徒弟魏蜀军翻进工地伙食团,在里面找了一些没用完的辣椒出来,在工棚外面的水龙头上洗了洗,用指甲把辣椒一个一个地划破,然后掐断撕烂,到木工房去捡了一抱木柴,在工棚外面的坝子上搬来三块石头架起就成了一个炒菜用的灶台,然后进去把别人的锅铲借来,放在那三块石头上,用打火机点燃捡来的柴禾,先把切好了的烧腊肉丢进锅里,待煎出油花花后,才把辣椒丢进去。顿时,和了辣椒的烧腊肉便在锅里哧哧哧地暴跳起来,烧腊肉的香味儿,还有辣椒的清香味儿便飘荡在坝子的上空。
郑富贵一边用锅铲翻炒着锅里的烧腊肉,一边用手伸进锅里抓一块放进嘴里,他说自己先尝尝鲜有没有盐味儿。围坐在锅灶旁边的三个徒弟和唐娟看着师傅一边炒肉一边尝盐味儿,咽了几次口水了,郑富贵却装着全然不知。
烧腊肉炒好了,徒弟们赶紧跑进去把师傅和自己的碗拿出来,并从师傅的枕头下面摸出酒瓶子,用碗给师傅倒了二两白酒端了出来。几个人便各自捡来一块烂砖头,垫在屁股下面,围坐成一个圆圈,开始吃了起来。
郑富贵边吃边问大家,“我炒的肉好吃不呢?”
大家都说:“好吃!好吃!师傅以后经常给我们炒吧。”
郑富贵:“经常给你们炒?有没有搞错呢?我是师傅。”
几个徒弟便不再开腔说话了,只顾低头在锅里捡大块儿的肉吃。唐娟接嘴道:“以后我给大家炒吧,反正我每天下班后也没什么事情做。光吃伙食团的饭菜实在是难受死了。来这么久了,每天就只是吃那几个菜,里面又没多少油水儿,价格还十分的贵。”
郑富贵头都没有抬,边吃边说:“我看这样好不好?唐娟今年也快十九岁了,是不是?我去跟你母亲说,给你介绍个人户,嫁给魏蜀军怎么样?这样,以后在工地上也就多了一个炒菜煮饭洗衣服的人了。”
魏蜀军十分吃惊地盯着师傅,他没有想到师傅突然会说出这些话来。他又看了看唐娟,唐娟正低着头,没敢看他。
魏蜀军和唐娟两个人的脸都红了,其他两个徒弟依然在一声不吭儿地吃着锅里的肉,师傅郑富贵也不看他们,一手拿筷子,一手端酒碗,自顾自地吃着肉,喝着酒。
魏蜀军停下了筷子,他显得不是很自在了。唐娟也放慢了筷子,她觉得太突然了。在这之前,她压根儿连想都没有想过自己会嫁给魏蜀军,因为在她看来,魏蜀军长得标标准准的,身材也高大,腰板儿也挺得直,又是郑富贵的关门弟子,深得师傅的宠爱,而自己什么都算不上,不可能嫁给一个技术工人。
电焊工这个职业,在当时的唐娟看来,纯粹算得上是一个十分高尚的职业了。她不敢高攀,连做梦都没有往那方向上想过。
唐娟感到既兴奋又担忧。高兴的是,大家都是本乡本村儿的,家里面的人都相互了解,知根知底,一旦郑富贵去跟她的母亲提这门亲事的话,母亲肯定会满口答应。她担忧的是,自己来工地这么久了,以前张老板儿跟自己的那些事情,她还不知道郑富贵和魏蜀军他们知不知道。如果不知道还好,要是他们知道了自己过去的那些事儿,他肯定不会答应这门亲事的。她这样想着想着,就痛恨起了张书超来。她在内心咬牙切齿地说道:“总又一天,老子要把他那个给剪掉,让他永世做不成男人。”
见徒弟和唐娟两个人都不开腔了,郑富贵这才抬起头来看了看他们两个,笑着说:“这还只是我个人的初步想法,至于成不成功,还得看你们年轻人自己怎么去处了。城里面的人不是天天在喊,婚姻要自由吗?看来,这婚姻不自由也不行。像我们这辈儿人,结婚的唯一目的就只是生儿育女,传宗接代,延续香火。无论男女都相信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一锤定音。娶个老婆,连人家姑娘长什么样儿都没看见,就把人家给娶回来了,媒人说住在一起后再慢慢来培养感情吧。不过,我们这一辈人是培养得起感情在一起过,没有培养起感情也得在一起过。由不得你去多想。”
唐娟看了看郑富贵,点了点头,表示很认同他的看法。她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母亲也是经媒人介绍才认识了父亲。母亲跟父亲刚结婚的时候,日子过得还蛮幸福的,父亲处处都抢着家务事儿干,目的是让母亲保重好身子,好给家里生一个儿子出来。可是,母亲的肚子就是不争气,母亲一口气生了四个女儿,父亲就像泄了气的皮球样,再也不抢着干家务事儿了,再也不理睬母亲了,有的时候父亲还动不动就给母亲一拳,打得母亲鼻青脸肿,门儿都不能出。父亲的坏脾气不是天生就有的,而是家里的几个女儿给强加给父亲的。他从此在美边大院儿里抬不起头,说不起狠话。不像那些接连生了几个儿子的人,随时可以拉出几个儿子在他面前炫耀“咱家生了几个全劳力。”唐娟的父亲听着就生气,他恨不得整个美边的人都不生儿子,只生女儿,那样的话,大家就又回到公平平等的起点儿,大家就都一样,穿得一样,吃得一样,连生孩子都一样,全都是半劳力。因为在那个年代,女人干活,生产队记工分都只能算半劳力的工分,而只要是男的下田去干活,都算全劳力。生不出儿子,唐娟的父亲没有责怪过自己,他把责任全怪在了母亲身上。很多时候,他都破口大骂母亲,说她是一只不生儿的母鸡。
唐娟又偷偷地看了看魏蜀军,觉得他不但模样长得好看,也不爱多说话,从来没有听说过他有什么恶习。而且,她还觉得这人特别踏实,在工地上干活也吃得苦,不像其他的男人,喜欢耍个小聪明的。
魏蜀军根本没有发现唐娟一直都在悄悄地看他。师傅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他还以为那纯粹是师傅酒后乱说,开个玩笑而已的。尽管他今年也刚满了二十岁,家里面也到处在给他找媒人上门儿提亲,但在魏蜀军心里,他还是期待着自己去找,自己去发现谁才是他未来的婆娘。师傅刚才讲的那些话,他是听进去了的。他的父母是幸运的,好在他的母亲从一开始就生的是儿,最后两个才生的是女儿。魏蜀军上面有两个哥哥,下面还有两个妹妹。他的两个哥哥早就在农村结婚生子,起早贪黑地耕田劳作。两个妹妹一个辍学去了深圳打工,一个还在读小学三年级。他在工地上打工挣到的钱,大部分交给母亲保管起来作为以后娶老婆和最小的妹妹读书的学费,小部分才自己留着花。
他故意岔开话题,对师傅说:“师傅,张老板儿究竟来不来工地了哦?好多人都在找他要钱呢。”
师傅叹了口气说:“哎,也只有慢慢地等了。这年头,还不如回家种田啦!在农村种田嘛,只要你春天播了种,秋天就会有收获。这出来打工呢,咱们随时都在播种,可就是不见收获。”
魏蜀军:“师傅,你回去还种得来田不呢?我担心你早搞忘了吧。”
郑富贵笑笑说:“那怎么会搞忘了呢?都种了一辈子的田了,闭上眼睛都忘不了的。只是这中途回去嘛,好像总觉得什么地方生疏了,又像是丢了什么似的,反正内心不是很舒服了。”
魏蜀军:“丢了什么呢?”
郑富贵:“丢了人啦!我这老脸往哪里搁呢?从生产队出来的时候我曾经夸过海口,一定要带领大家在城里面挣很多钱,回去建一栋洋楼,修一条公路,挖一口鱼塘,栽一片果林,然后儿孙满堂,享受晚年。可现在呢?连自己挣到的钱都拿不到自己的手上,还有什么脸回去呢?况且,这干农活虽然没忘,但早已生疏了。前不久,居然连过去十分熟悉的二十四节气我都给记不准了,你说回去还怎么干农活呢?!我感觉现在是农民不像农民,城里人不像城里人了啊!”
魏蜀军:“师傅,莫叹气。以后,我要彻底改变我的身份,我要做个城里人!”
郑富贵:“做城里人也不容易呀。你看城里人跟农村人相比,多了面子,少了实在。你做了城里人后,恐怕以后连我都不认的了哦。”
魏蜀军:“师傅,哪有那么严重呢?我还不至于变成那种人吧!”
郑富贵:“也难说。你看村东头的那个李驼背儿惨不惨?全家好不容易省吃俭用培养出来一个大学生,儿子刚上大学,父亲李驼背儿就给他背了几十斤大米送到学校里去,同学问他送大米来的人是谁,儿子居然回答说:是个老乡,顺路给捎点儿大米来。你看看,像这样的儿子你辛辛苦苦培养出来有什么用呢?还不如就把他留在农村死心塌地地干点儿农活儿,家里也多一个帮手呢。如今这农村娃儿一旦进了城,也不知道是怎么的了?总是再也瞧不起农村,觉得农村给他丢了脸,这是为什么呢?要我说,我就喜欢咱农村,要不是城里面可以挣点儿钱的话,我绝对会一直呆在农村耕田种地,哪会像今天这样游荡在城市,说你是农村人呢,可身子在城市,说你是城市人呢,可心却留在农村的。”
魏蜀军:“那你这么辛辛苦苦培养郑良他们,供他们上学读书,你究竟图个啥呢?”
郑富贵一说到他的几个儿子,脸上就立马露出了阳光,他说:“我的儿子绝对不能跟李驼背儿家的比,他们家培养了一个白眼狼,而我那三个儿子,可全都是国家的栋梁,人才啊!你想想看,大儿子文官,二儿子给我们养老,三儿子武官呀!算命先生早就给算准了的,命中注定的呀!也就是说,咱们家以后才是真正的文武双全。现在在工地上累点儿辛苦点儿也是值得的。”
唐娟听后也跟着附和道:“算命先生说的是正确的,上次听我妹妹说你们家郑良读书成绩全班第一名呢。”
郑富贵:“再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吧,我家祖坟真的开了裂的呢。上次我回去还专门去祖坟上转悠了几圈。刚开始,算命先生给我说,我还真不敢信,以为他是信口开河打糊乱说的。后来,自己亲自去坟上看了过后,还真有那么回事儿。”
“哈哈哈哈。”
几个人边聊边哈哈大笑了起来。
吃完卤肉,郑富贵酒也喝得差不多了,大家见夜色已晚,便不再说话了,都陷入了沉思。郑富贵催促着唐娟赶快收拾锅碗,收拾完了就回去睡觉。
大家正要起身回工棚睡觉,郑富贵先站了起来,他对魏蜀军说:“刚才我说的你和唐娟的事儿,等我这次农忙回去栽秧时就给她妈说,你父母那里我就给他们做主了。”说完,他就回去睡觉去了。
唐娟洗完了锅碗,回到工棚,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正在回味着郑富贵说过的话,她期待着农忙季节早日到来,想趁着农忙随大家一起回趟美边,一来可以帮帮母亲干点儿农活,二来也顺便让郑富贵帮助自己在母亲面前把她和魏蜀军俩的婚事给定下来。
她想着想着便进入了梦乡。在梦中,她梦见自己飞了起来,从高高的太阳山上一直向下俯冲,飘荡。她的身上长出了一对翅膀,白色的羽毛,白色的裙子,白色的纱巾,正迎风飘扬。突然,她看见了美边的袅袅炊烟,看见了明月江清澈的河水,村子里还是以前生产队时的老样子,一切都显得那么的熟悉。她心潮澎湃,渴望飞回到村子里去。可是,她身上长长的翅膀却始终不听她的使唤,根本就不按照她飞行的方向飞去。她大声呼喊,她看见了母亲正带着几个妹妹在农田里干活,她又看见母亲和王队长躺在明月江畔的白色柔软的沙滩上面,她喊不答应,母亲根本就不理她。这时,她看见了魏蜀军,她十分兴奋地向他伸出了双手,想把他抓住。可是,魏蜀军却调转身子,化作一股青烟,迅速在她面前飘过。她很失望,流出了几滴眼泪。她想哭却哭不出声来,喉咙里像是被什么给卡住了似的,于是她就使劲儿地往前飞,她要飞过美边的上空,飞向远方的天空。她仿佛厌倦了美边,厌倦了农村。她不再觉得美边有多么的美丽,也不再觉得明月江水犹如湛蓝的天空。当她从天空中俯瞰到自己的母亲赤裸着身体和生产队长搂抱在明月江畔的沙滩上时,她感到恶心,突然感觉到明月江水一片污浊。她身子轻飘飘的,像一张牛皮纸在空中摇啊摇的。她的灵魂早就脱离了她的躯体,灵魂对唐娟说:“我早就想和你分手了。”唐娟对自己的灵魂感到十分的不解,她吃惊地问道:“你为什么要和我分手?”灵魂委屈地说:“我和你住在一起都快二十年了,我的脾气你难道还不知道吗?”唐娟摇了摇头,说:“你也有脾气?”灵魂说:“难道只有你才有脾气?你要么不理我,要么就使劲儿地管我。这十九年来,弄得我真不知道该跟你怎么来相处了?”唐娟问道:“我管过你吗?我冷落过你了吗?”灵魂冷漠地回答道:“以前,我一直对你的躯体能够接纳我,感到十分感激,也曾经想过这辈子要好好地守在你的身边。可是,你的躯体却经常像一座冰窟,幸好你的心脏还流淌着温热的鲜血,否则,我早就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跟你说声道别之类的话语,我会选择安静地离开你的躯体。让你的躯体成为那座城市里的行尸走肉。你想想,一个没有了灵魂的躯体,无论你走到哪里,躯体就只会是躯体,不会被人善待,更得不到其他人的认可,那样,你就只能孤独地在城市和农村之间游荡,一生都在做着永无止境的选择题。”灵魂一股脑儿地把积压在自己内心的那些不满唐娟的话语说了出来,唐娟听后感到十分的震惊,她摸了摸自己的头,摸了摸手和躯体,感觉整个躯体早已冰凉冰凉的了。她吓得大哭了起来,惊恐地对自己的灵魂央求道:“宝贝儿,我求求你别走,以后我一定会好好善待你的,听你的话,和你谈心,跟你交流,给你营养,不再自私。我的躯体就是你的空间,你才是我的全部。”她拉着灵魂的手,嚎啕大哭了起来。灵魂被自己的躯体所感动,灵魂也跟着躯体大哭了起来。
灵魂和躯体大哭了一阵过后,灵魂拉着躯体的手,继续向天空飞去。灵魂说:“我带你去看看你远在南方的两个妹妹,好不好?”唐娟听说要带她去看两个妹妹,高兴得手舞足蹈了起来。灵魂说:“先别高兴得太早,你的两个妹妹一个跟你一样,一个跟你有了天壤之别。跟你一样的妹妹唐琴早就没了灵魂,只剩下干涸的躯体。跟你不一样的妹妹唐佳灵魂饱满,肌肤完美,正得到无数好心人的悉心呵护。”唐娟听后,心中十分忐忑,她边飞边问自己的灵魂,两个妹妹怎么会差异那么大呢?
灵魂没有回答她的这个问题,而是径直默默地领着她飞翔在陌生的深圳的天空。突然,灵魂用手指指了指下面的工厂,然后高声喊道:“我找到了唐佳的灵魂。”唐娟顺着灵魂指引的方向看了过去,这才发现,那个工厂的上面正飘荡着妹妹若隐若现的躯体,像薄雾,像轻烟,更像是一股正气。她喊了声唐佳,可是唐佳没有理她。这时,灵魂才对她说:“不要叫了,你是喊不答应的,这是灵魂与灵魂之间的事情,你只是我赖以生存的躯体而已。人的这一生中,该躯体做的事情就让躯体去做,该自己灵魂去干的事情就放手让灵魂去干吧。尤其是像你这样的来自偏远农村的女孩子,在婚姻方面就千万不要祈求灵与肉的完美糅合了。你一定要记住,婚姻只是一张皮。”唐娟十分不解地望着自己的灵魂,十分委屈地点了点头,回答道:“好吧,我答应过你,我要听你的。”
看完了唐佳的灵魂,她们又折转身子,在空中找啊找啊,一直找到东莞的市中心,灵魂突然感到一阵惊恐,压低嗓门儿对唐娟说:“我听到了唐琴的灵魂在哭泣。”唐娟立即问道:“告诉我,她在哪儿?”灵魂用手指了指东莞市中心的红槟榔美容美发厅的上空,对她说:“你看那里,到处是游荡着哭泣着的灵魂,唐琴的灵魂也在其中。”
唐娟在灵魂的陪伴下,远远地眺望了自己的两个妹妹的灵魂,的确如自己的灵魂先前告诉她的那样,唐佳和唐琴的命运早已有了天壤之别。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更不知道该怎么去帮助妹妹唐琴。她在空中努力扇动了几下白色的翅膀,想引起两个妹妹的注意,却再次引来了灵魂的讥笑:“别在那里做无用功了,这就是生活,这就是每一个人的人生,无论她们的人生轨迹滑向哪里都是正确的,没有对与错,是事实!”灵魂拉着她的手,说:“我们回去吧。”唐娟还停留在那里,像是根本没有听到灵魂的话语,只呆呆地望着妹妹的灵魂。这时,灵魂十分不耐烦地对她喊道:“回去了,你不走,我走!”
唐娟一转身,妹妹的灵魂不见了,身上的翅膀也突然消失了。她从天上一下子掉落到地上,吓得她“啊—”地大喊了一声,梦醒了,太阳已经升得老高老高了。
(图片来自于网络)
《作家荟》微信号stzx1234567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