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小说】胥勋和《回山》(中)

《阅读悦读》首届大赛(小说)征文启事

文/胥勋和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两三年前,村里人接二连三得了同样的病,老是咳嗽,吃了好多感冒药,还是不停地咳。去年,张大田咳得喘不过气,到医院去检查,竟查出肺癌。张小田带着老爸四下求医,哪晓得张大田一得病就是兵败如山倒,任是省城最豪华的医院开出最昂贵的药,也没留住他的命。张大田一死,黑狗不吃不喝,不久也郁郁而终了。这么多人得肺病,不用县上卫生官员来查证,村民自己找到了祸根,全因石灰窑排出的毒气害人。初到新村,文德贵抬头望着黑雾腾腾的天空,以为这是山下的真形,比不得双鹰坪山高风也高,把湛蓝的天空吹得不带皱纹。窑场成天浓烟滚滚,黑色的煤粉随风飘洒,废气和粉尘呛入肺腑。文德贵一边咳嗽一边想,本地人的肺定是铁做的,受得住这么硬的空气。事实上,本地人早就民怨沸腾,一级级反映上去,给了政府很大的压力。这次移民也闹起来了。县上招架不住,下令环保部门严格执法,拿出壮士断腕的决心,关闭了大大小小的石灰窑,顺带强制关闭了距场镇没多远的脱硫厂。

张小田办不成石灰窑,到县城新区逛一圈,马上发现了新财路。新修的大干道要栽景观树,成片的小区要绿化,花木市场成了最诱人的大蛋糕。张小田凡事说干就干,成立一家花木公司,进山买树卖进新城。新村的乡亲都愿给张小田打工,栽花种草不费劲,张小田开的工价也不低,而且从不拖欠工钱。文德贵瞅着那一棵棵挂着输液袋的大树,触景生情,心疼得不得了。这些粗大的银杏香樟,根须深深扎进大山的泥土,原本活得好好的。哪晓得,钞票化身为锋利的刀锯,将树们削枝断根,活活挖出故土,拖拽到山下,来装点城里人的风景。仔细一想,自己身在异乡,走在不接地气的水泥路上,不就是断根的树么?一个念头像逢春的草芽拱出心坎,他一刻也不想缓下,要回到生养自己的大山。

往事如梦,迷离惝恍,文德贵独自徘徊在梦境的边缘。屋外,风抚弄着竹林,竹叶窸窸窣窣,像是大山轻微的鼾声。就在这时,文德贵忽然听到猫叫。喵——咪——咪喵。叫声低沉绵长,含着亲热的问询,如此耳熟贴心。这分明是大黄猫在呼唤,老猫果然守着老家呢。他心里一喜,翻身出门,摁亮手电寻猫。猫儿就在阶沿下,见了主人,却没有迎上来,转身退进竹林。文德贵跟进竹林,黄猫长长叫唤两声,慢悠悠朝着麦草洞方向走了。文德贵解不开老猫为何不回家的谜团,想去山神庙看看。搬家前,黄猫常常在山神庙转来转去,说不定它就住在庙里。

亲家两口子赶着矮脚马,送来粮食和日用品。他们有马,上街不用肩挑背扛,带回了文德贵需要的东西。山深闻鹧鸪,布谷鸟一声声啼唤,地里该下种了。种完自家新开的地,文德贵又去帮亲家耕种。下过几场春雨,玉米和瓜豆冒出嫩芽,像刚落地的娃娃,很是逗人喜爱。

清明节到了,按照老辈传下的习俗,要给祖坟挂上纸幡。坟林就在山神庙旁边。砍倒封路的野草杂树,文德贵累出一身毛毛汗,爬上了山梁。老猫蹿了出来,这家伙果然待在老庙子。又有几只猫蹿出来,望着文德贵,不惊不诧,像是迎候亲戚登门。文德贵一眼看出,那只皮毛呈灰褐色的大猫,是山里的野母猫。几只小猫的皮毛黄褐间杂,该是家猫和野猫生下的子女。他恍然大悟,大黄猫当初不肯下山,是因为舍不下热恋的野母猫。祖传的黄猫有了后代,这是多好的事啊。

蛛网乱结,神台上的菩萨一个个蓬头垢面。张、文两家最为敬奉的,是端坐正中的山神。那神像由生铁铸成,造型像武将,举着一柄铁剑。这神像瞋目呲牙,模样威猛,镇得住山妖水怪。文德贵见证了一件奇事,使他对铁菩萨的神力深信不疑。有一年,邻县几个贼人偷走铁菩萨,妄想卖个好价钱。正当忙着寻觅买家,贼人连着出祸事了,有人遭遇车祸断了腿,有人突然口眼歪斜说不出话,贼头更是患了重病下不得床。贼人吓坏了,磕头作揖向菩萨认罪悔过,挂红放炮将铁菩萨恭恭敬敬送回双鹰坪,还出钱大办一台酒席给村人赔罪。铁菩萨守着道义良心,双鹰坪的人信了“抬头三尺见神明”的古话。文德贵打扫完小庙,又花了小半天时间清理墓群,抬头一望,太阳已偏过天心,过了晌午。他打开袋子,掏出玉米馍啃着。山民平日里赶工,午间不愿把时间浪费在路上,养成在坡上吃干粮的习惯。啃了两口哽着了,这才发现忘了带水。林下传来叮叮咚咚的水声,清甜的泉水安抚了他的渴念,他穿过柏树林,捧起山泉解渴。

山泉的源头在藏王寨峰顶,绕经麦草洞流淌下来。麦草洞就在前方山坳,不足半里路。文德贵脚随心动,躬着腰朝麦草洞走去。成群的燕子轻掠羽翅,在洞口进进出出。洞内光线暗弱,石柱隐约可见。要是带上火把,能看见洞顶垂下的钟乳石,密密麻麻,玲珑可爱。地上石笋丛生,清泉流过石林,汇进地下暗河。

麦草洞得名于求雨的法事。在双鹰坪,求雨是男人们的特权,女人进不得神洞。每逢天旱,鼓师指派大伙儿制作长龙,龙头龙身全用麦草扎成。鼓师指派张大田舞龙头,文德贵舞龙尾。一前一后都是重要位置,只有使出全身力气,才能带动长龙首尾呼应,虎虎生风。从山神庙舞进洞口,便要敬拜龙王石。洞内前厅宽大平坦,足可容纳上百人。传说双鹰坪管雨的是西海龙王,先辈鼓师便在石厅西边指认一块巨石,说那是龙王的化身。鼓师边打鼓边念诵,壮汉们边跳边呼吼,直震得石穴轰鸣,空谷传响。西海龙王似乎很喜欢这种游戏,看完表演,它总会给人们赏赐一场及时雨。法事结束,人们将草龙抛进暗河。听说邻县有人看见流出的麦草,双鹰坪人认定那里就是溶洞地下河的出口。

每年春天,燕子喜欢来麦草洞筑巢。文德贵胆大,扛上木梯在洞壁掏取燕窝,洗净后煮给儿女吃。宝林宝珍吃了燕窝长得胖乎乎的,这让村里人相信,麦草洞的燕窝是上好补品,都来捣毁燕子的巢穴。燕子哪经得起这般摧残,渐渐地,麦草洞难见乳燕翻飞。十多年前,有个老道士独自来到双鹰坪,住进麦草洞修行。老道士挡在洞口,没人再敢进去杀生,燕子又多起来了。

坐了好一阵子,文德贵感到山风的凉意,起身回转。大黄猫送了文德贵一程,仍回山神庙去守着自己的老婆孩子。动物尚且这般恋家,文德贵受了触动,想起远方的家人,心里不由五味杂陈。回山那天,宝珍把丈夫用旧的手机给了老爸,要他保持联系,免得家人操心。看他摆弄手机,亲家母笑道,山那么高,挡了手机信号,你这洋玩意在双鹰坪用不上。

亲家反驳老婆,儿子也给你买了手机啊。

亲家母说,儿子试过,垭口上有信号。你不是看见了吗,每次给儿子打电话,我都要跑到垭口去。文亲家跑那么远打电话,多不方便。再说,双鹰坪不通电,手机充不上电,也没法用啊。

文德贵从枕头下翻出手机,轻轻摩挲着。回山前,宝珍要他过上十天半月就下一回山,免得在山上闷得难受,千万别闷出病来。女儿的话确实有理,但是,路途遥远,跑上一趟也够耗神费力的。他又想起老道士,人家哪儿来的定力,居然十多年没下过一回山。高僧老道与众不同,他们的修为不是常人能想得明白做得到的。

山里的日子慢悠悠的,就像石门下的死水,看不到一丝流淌的迹象。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样的慢生活磨砺着文德贵的心性。多想找个人说说话啊。山上就他一个活人,跟谁说去?他一下子想到作了新鬼的张大田,在大草坪上转来转去,无意间转到张家老屋基。

这里早先是张姓的宗祠,小时候,张大田和文德贵常来这里玩。双鹰峰下挺立着两根高大的石柱,老辈人说那是张姓家族的风水所在。祖先请风水师对准石柱选好屋基,建起祠堂,三进院落足有好几十间房屋,很是气派。每年清明祭祖,远远近近的宗亲会聚双鹰坪,办宴席,唱大戏,热闹非凡。最热闹的一次,在这里聚了两百多人,那也正是张家最为鼎盛的时期。盛极而衰是难以逃脱的世道轮回,有一年夏天,雷电击倒其中一根石柱,张家人大惊,莫非要走下坡路了?自此,诸事不顺,张家日渐败落。解放的头一年,突然发生一场火灾,将祠堂烧成了平地。经受这次重创,先祖的辉煌全化为灰烬。文德贵从石缝里捡到过铜钱,钱上火烧的痕迹很明显,该是老屋基曾遭灾变的明证。

野草覆盖了曾经的繁华,断壁残垣间生长着一丛丛七里香,彩蝶恋花吻瓣亲蕊。张大田的坟墓就在附近的竹林里,文德贵想去看看,张大田的坟头也该是杂草丛生,也会有七里香飘香吧?细想起来,人的一生中,能和你发生恩怨情仇的,都是你命定的缘分,值得尊重和珍惜。他和张大田的关系,正是如此啊。

哈哈,双鹰山,我们来啦——

村东路口响起几声欢呼,撕破了山里的宁静。谁会闯进这荒天野地?文德贵满心狐疑。三个小伙子迎面走来,挥着手喊,大爷你好!他们穿着运动服,背着大背囊,拄着棍子。前头身材瘦高的小伙子戴着眼镜,更显得文质彬彬。文德贵看得出来,他们是来自城市的时尚青年。

瘦高个子自报家门,大爷,我们是驴友,来双鹰山玩几天。

文德贵把驴友听成了旅游,暗想,旅游该朝名山大川跑,怎么钻进偏远荒村来了?他带着好奇的语气问,你们咋个找到双鹰山的?

网络覆盖全世界,双鹰山再小,也难在互联网上隐身。年轻人知道,大爷不懂高科技,给他解释不清楚。他们都在城里工作,喜欢野外探险,常常利用假期到周边山区游玩。瘦高个子网名叫游侠,是这次活动的发起人。他在谷歌地图上搜来搜去,一心要找一个还没去过的地方,最终搜到了双鹰山。他在驴友群里发出邀约,约来了东门喜和次帅。

来者都是客,文德贵招呼他们到家里歇息。拿不出好酒好菜招待远客,端上桌的只有玉米饭和野菜。年轻人不仅不嫌弃,反而吃得很高兴,特别是那盘鲜笋,简直是赞不绝口,嚷着要把照片传到微信群,让群里的吃货们一个个大流口水。

来客给双鹰坪添了人气,文德贵很欢喜,带着他们四下里游逛。穿逗木架瓦房,石砌的围墙,院里的石磨,檐下的风车,每样老物件都引得年轻人大呼小叫。

游侠说,村子虽说破败,却留存了最古老的乡土气息,是怀旧的好地方。

东门喜说,从美学的角度看,有时候,破败也是一种美。

次帅说,你们别光看破败,春光明媚,万物生辉,这片没开发的山水,简直称得上净土,是洗心修行的上好地方。

大草坪上散卧着好些黑石头,三人指指点点,说这个像大象,那个像老虎,加上牛羊狗兔,把个草坪说成了动物园和牧场。斜坡上,翠竹摇曳生姿。大竹扶小竹,老竹抱新笋,他们吃的素笋,就是文德贵从这片竹林采下的。竹林上方是青杠林。松鼠上蹿下跳,野鸡扑棱棱飞,果子狸哧溜溜滑下堆满落叶的山坡。次帅喜欢拍鸟,蹑手蹑脚靠近,生怕惊飞各种毛羽鲜艳的鸟儿。拍到一种几近绝迹的鸟,次帅兴奋得声音发颤,连连说太珍贵了。回到老屋,翻看相机里一张张照片,他们互相评点,都说收获颇丰。次帅指着珍稀鸟儿的照片,很有把握地说,这张能在花鸟杂志上发表。

第二天,游侠望着藏王寨峰巅,一时兴起,要去登山。文德贵沉声说,藏王寨很危险,去不得。这样吧,我带你们去麦草洞,那里好看的东西多,路也好走一些。文德贵当向导,见啥说啥,讲了山神庙和麦草洞的故事。

东门喜说,我喜欢老猫,它的爱情故事很感人。

次帅说,要是再能看到草龙求雨,那该多好。

游侠说,把这些故事写出来放到网页上,我的那些粉丝保准会送一大堆赞。

三人动身下山,掏出钱要付伙食费。文德贵说,粗茶淡饭不值钱,算了。

双鹰坪又回到往日的宁静。日子照样慢悠悠地过,文德贵却没先前那般寂寞难耐了。看来,他这小小的世外桃源,并不拒绝山外客前来造访。天气一天天暖和起来,访客也一天天多了起来。这些客人都是看到游侠他们拍的照片,读到他们的文章后,被山野的美景深深吸引住,一个传一个,邀约结伴进山。最多的时候,一天会来二三十人。

文德贵忙不过来,请来亲家两口子一起接待客人。亲家赶着马上街采买,亲家母帮着做饭。一个月下来,粗略一算,收入比种地可观。文德贵把利钱分成三份,自己拿一份,余下的归亲家老两口。

亲家母笑着说,你这当老板的啃骨头,倒让我们帮工的吃肥肉,咋个要得嘛。

文德贵也笑了,算上卖糖,我的收入比你们高得多,我不吃亏。

文德贵的蜂蜜卖得很火。客人们喝了蜂蜜酒,都夸这蜂蜜味道醇正。双鹰坪山花遍野蜜源丰富,花花草草无污染,酿出的蜂蜜是上好的放心糖。有客人和文德贵协商,想在网上开店,专销他家的蜂蜜。他摇头道,这点蜂蜜,哪够卖啊。

没有客房,客人大多是头天上山,把自带的小帐篷搭在大草坪上睡一夜,第二天又匆匆忙忙下山,没法久住。亲家母出主意,把同院的老房子修整一下,改成客房,正好可以接待来避暑的长住客。

文德贵说,政府发了搬迁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归政府,不能动。

(图片来自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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