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老宅(23)
文/南金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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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七
刘加明站在推开的木门口。老宅底的破败境况映入眼帘,顿时一分揪心的骤降,令人怵目惊心,毛骨微微悚然。面对眼前的惨状,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看到这是真实的景象;他的幻觉,极力回忆去年离开时的那个模样。然而,老宅的影子却像一只钳制的魔掌,死死的网兜住他的魂魄,仿佛在无情的撕裂。那时,他的神志彻底被之荒芜的一瞥所击垮。他的心一下子跌落万丈深渊;悲伤,无情的悲催似乎如霾开始弥漫整个世界。刘加明无法想象自己目睹这般惨绝人寰的境遇就发生在眼前,他想逃避现实,他努力排济记忆里老宅的叠加影像,在脑幕后的瞬间交替;他沮丧,他悲哀,他痛心疾首……所有人世间最最悲惨的场景,莫过于如此的肃杀,刹那间在他的心房里演绎,一遍,一遍遍……直至,他瘫坐于门口的石台上,只剩下自己可怜的绝望。
生活的不如意,人人都会碰见;而有一种不如意的对待,会改变一生的观念,那就是你心目中树立的神圣丰碑,轰然倒塌的时候,世界将是昏天暗地永无生气!
傍晚的色彩渐渐浓妆;雾帘卷起西风,一阵徐然拂面,分外的寒冷;毛毛的细雨不经意之间停了下来。天空的雾水凝露骤然重重密布,挥挥手的功夫几乎带来一手掌的潮湿,空气里的水分显得格外超载,甚至连着呼吸都觉得一鼻子清冽冽的水脉之息,沁人心脾。
刘加明站立起来,准备返身回至小镇上。他太疲倦了,需要歇息,需要好好睡上一觉。此时,满目的丧气之情,颓败的面容之馁以及疲惫不堪的身姿;精神上的衰落,更加给他带来举止的老迈和肢体上的凋零,他更像一个古稀的老人,孤独的离弃那伤心的地方一般颤颤巍巍的踌躇。
“刘老师!”刘加明的背后,有人喊他。他听到了;可是,这声音竟然熟悉而又陌生几分,让他一时辩清困惑。他缓然转过身子,看看究竟是谁呢?
那人是洪敏,他一眼认出来。不过,他的双唇似乎没有那么肯定,一番颤颤抖抖,真给他开口说话制造了麻烦。
洪敏蜕变成另外一个人。浮肿的双颊,一点儿血色也看不见,既苍白而死气;鬓角的白发依稀可见一斑,零零碎碎地点缀于发间;他不修边幅的脸蛋,腮帮的胡茬杂着硬硬的白须,特别的扎眼,又显得岁月是那么的不堪;双目已经失去了往日的锋利光泽,与其视线相碰时,再也窥见不到那分锐气的光芒,而今显得呆板又混沌沌的意味,扰人心扉。洪敏的整个人好像气鼓鼓一样撑大了很多很多,给人一种病态的虚胖感觉,一目了然。他手里拿着一根米把长的小木棍,衣着还算清洁。否则,让人的误解还不如城里的要饭人一般的形象,总有一点乞怜的样儿,让人悱恻。
刘加明怔怔然瞧他,说不出来话儿;又见洪敏一张盛开欢喜的脸庞,笑的面容虽然那样无光无色的肌肤,看似饱满,跟去年那张一笑满脸洋溢着青春的气息与男人气质十足的额纹暴突相比,差别太大了,显得年轮的苍藉。刘加明站在木门口,弓着背,弯腰凑近他。瞅着他巳经双眼红晕的目眶,问:“这老宅怎么变成废墟了?”
洪敏一下子打住了笑脸,趋步蹬上石阶,扶着刘加明跨入老宅的天井后,才说:“年久失修呀!去年经不起台风刮来的暴雨,一下子塌下来。还好,正好是白天,住在里面的人都上班去了。要是夜里的话,发生这样垮塌的事,肯定殃及人命,可就惨了。”
刘加明又回过头去,看那片废墟之后,情绪开始平复下来。便问洪敏:“你生病了?”
这一问,洪敏笑颜逐开,回道:“病的不轻,就差点见阎王爷啦。现在还在恢复中。刘老师,我身体底子还好,没事,扛住了,过去了,慢慢会好过来。放心吧!”话落,洪敏拉着他往西厢房走。
“好可惜,好可惜!”刘加明边走边念叨。
洪敏安慰他:“刘老师,等我身体恢复好了。我什么事情都不做,一定想办法把老宅重建起来。放心,届时还会请你过来欣赏喽!”
洪敏,这句话,把刘加明逗乐了。
俩人并肩踏入西厢房。洪敏说:“幸亏去年你要住在这里,一番修缮。要不然……维修后,才经得起那场台风暴雨的肆虐。要不然……我真是无家可归。”洪敏略显激动,讲话有点急促,顿挫抑扬的语气噎住了他的表述。
洪敏这话,提醒了刘加明。他问:“出什么事了?看你如此狼狈不堪,我……心里好生疑问,就是不敢说。”
洪敏勉强一笑,回道:“虐心!……以后,慢慢告诉你。好吗?先上楼歇歇。”
楼上,与刘加明离开的时候,没什么改变。原来的写字间,摆设的什物放置依旧。房间里的栀子花和杜鹃花,还是长势葱郁。刘加明瞅一眼,倍感亲切,恍然如游子远归的心情,一下子落地了,露出欣慰的气色,对着洪敏会心的含笑,连连攒首。
“刘老师,这里一点儿没有改动。我想,你来了,一定会惦念!”洪敏叨道。
“我本来想马上回来,可想不到……哪,接了一个任务,一写就大半年过去。唉!人算不如天算,老天爷就喜欢作弄多情人。”刘加明现在想起来,追悔莫及。
“知道,知道。兰总跟我说了,刘老师。你,个性没变,跟我一样认死理。”洪敏附道。
刘加明放下背包,手里拎着的食物也搁在桌子上。他走过去,拿起水壶,动作还是居住在老宅的那分款样,颇有主人的气场。洪敏顺势抢了过来,一个奇异的笑靥,径自往厨房走去。
刘加明尽管有点讶异的感觉,后来一想,这里的主子,不正是他吗?也就不那么关注。
一会儿水开了。刘加明说,还像过去,你来了,我泡茶,那种感觉就如回家的滋味。洪敏无话可说,依了刘老师。歇会,俩人边聊边饮茶,重拾昔日的光景又在彼此心间缓然凝聚,这正是他俩的愿望与期待的一刻。
“我肚子正饿了,这是糯米松糕吧?”洪敏用手捏一下刘加明放在桌上的袋子,说。
刘加明也饿了,于是顺水推舟。一会儿,洪敏从厨房回来,盘子里方方块块切好的松糕,倒是让俩人饱餐了一顿。
洪敏还是以前的模样,俏皮话不断。不过,比过去的说词更显得稳妥与现实一些。
“人是铁饭是钢,一天不吃饿的慌。小的时候,我爸爸常说这句话。因为,我小的时候,每次吃饭会嫌这嫌那。我妈总是让着我,好说歹说,劝我吃呀吃呀。我爸不一样,他自管自己吃饭,还故意吃的好香的样子给我看,引诱我食欲。嘿嘿,小孩嘛,经不住挑逗,最后捧着饭碗乖乖就范。”洪敏吃着松糕,不紧不慢道来。
“小孩是这样。不过,我小的时候,有饭吃就很高兴了,哪里要大人说教啊?”刘加明低下声音说:“那时候,还没开饭就早早的端着小碗,两眼盯着冒气的锅盖。不好听点,比饿鬼还凶巴巴。那个年代,肚子里缺油,饭量反而挺大,感觉永远吃不饱的意思。唉!想起来就心灰意冷,偌大的国体,竟然让老百姓吃不饱?无法理解,不可思议。”刘加明接道。要说过去吃饭的事,他比洪敏可就深刻的多。那是半饥半饱的年代,不饿死算是幸运儿。
“我爸虽然走的早,我妈从来没给我们兄妹俩饿过肚子。所以,我挺佩服我妈。”洪敏说。
刘加明吁了一口气,说:“我小的时候,我外公照顾着我们这个家。要不然……”
洪敏给刘加明斟茶,没注意到他的眼神瞬间失色。
“母亲,为什么伟大?为了孩子,为了家,为爱,忍辱负重在所不辞,舍得抛弃自己的理想与追求,默默地拉扯大孩子,护犊之情,人间之大德大美,真没法子歌颂呀!”刘加明喟然长叹。
此时,天将暗色。洪敏拉亮电灯,道:“刘老师,上午钓了几条鱼还在,晚上就随便凑乎一顿。我去做饭,你先喝着茶。”
刘加明忙道:“烹小鱼,如治大国。阿敏,还是我来吧。”
洪敏大声笑了。
刘加明脱掉外套,与洪敏直奔厨房去。洪敏事先不知道这位不速之客来访;加上一个人生活俭朴,老宅离小镇又远,日常生活上显然随便一些。不过,沿海人的海产品干货不少,且又比较开胃,蒸笼里一蒸,随随便便弄几个可口的菜肴倒是很便捷。一会儿功夫,几个像模像样的菜就上桌了。洪敏坦言,医生不让沾酒了。不过,今天他一再辩解声称例外。刘加明规劝几句,瞧他执意要陪一下。况且,情绪这么高涨,有说有笑,一点儿不像落魄的人。这般情形,刘加明也不好坚持己见,非不让主人所言盛情待客之道,于情于理说不通。于是,与洪敏约法三章,酒只能尽尽兴而已,言下之意,刘加明只是给他一个面子,大家心照不宣就行了。洪敏的犟脾气始终如一,生怕照顾老师不周有失体统,又碍于自己不得好酒的缘故。所以,给刘老师的酒盏就挑大的玻璃杯,自己拣一个瓷质的小盏作陪酒器皿,还声称俩人对饮的公平性原则,颇有一番说词,好像公道是缺了点,公理还是要坚守的犹如圣贤之礼,搞得刘加明又好笑又好气;好笑这学生学会绕舌很是世故,唯独好气有点虐心,因此也就默许他折腾了。刘加明一路风尘仆仆,自然形体稍显疲惫,一大杯酒下肚,脑门微醺。喝酒人,也有时来运转,有时候喝酒多点无妨,有时候喝酒即使少了点也会醉,凭心情愉快是一方面,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果然不少见。但是,场景和气场渲染也是一方面。这点,洪敏有经验,故而桌上的气氛搞得很融洽。刘加明,哪有心思在吃酒上磨蹭?眼前摆着一大堆疑问,到底发生什么事,自己一无所知。
你说他不着急吗?
六十八
第二天,天刚亮。刘加明起床,昨天晚上的喝酒超量些,早上起来还觉得醉意醺然,头晕脑胀,仿佛一场醉生梦死的轮回。他记得最后洪敏给他盛一碗饭,后面的经过就再也记不起了,这段失忆中的回顾怎么努力去挖掘,都显示徒劳。于是,索性不再去浪费精力。
洗完澡出来,刘加明感觉精神倍儿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尤其出一身热汗,微醺的醉意随着毛细孔的汗渍一道流出来,浑身有说不清的痛快感。这是男人的敏感兴趣,天生如此怪异;正如一些人非要把自己折腾得精疲力竭之后,才悟出来舒坦的本质,才悟出来安逸的本色,抑或来源于一种外部超能量的作用之下、不断否定自身的渺小之中、从而释放出来的力量不经意间战胜体能的极限那样彻头彻尾;如极速运动员一样剌激神经官能的经络,获得不断的充实,享受一份心灵上的激励;尽管耗费力气,竭尽所能,但始终是一分无法满足的快乐,在自己的心头如小鹿撞墙,头破血流也甘愿。这,就是人们生活中一种自虐的陶醉!
刘加明衣着整洁,踱至书间,习惯上一泡茶,看起来那种养尊处优的味道极浓,却又很难丢掉的习性,变成了奢侈。然而,当他提起水壶,案上的留条,让他吃惊一下。原来,洪敏一早出去钓鱼了,这是念的哪门子经?在他的印象里,洪敏压根儿没这个造化。他仔细看;便条只是提示他吃早点的稀饭和仅有的咸鸭蛋放哪?短短的几行告词,足见他的生活规律,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一个人的生活规律轨迹的更弦不是那种嘴上动一动的玩艺儿,就能轻而易举的得逞。这是生理上的规则,看起来微不足道小菜一碟的把戏。可是,真正能快乐的实现,毫不犹豫的坚持下去,一定得付出常人不可想象的代价;这种代价的计算成本将是你洗心革面的忠贞不可逾越,进行不折不扣一次灵魂的滌荡。然而,最大的问题是,会不会忌讳旧习惯的诅咒?会不会重蹈陋俗的作嚣?会不会丢失勇气而虐从于消极的跋扈?这些考验,只有一个答题,你的规则是否值得坚守?回答的理由非常可笑,将是无条件的作出保证。否则,生活如故,生命依旧如昔日的蹉跎!
刘加明觉得洪敏的改造迫于某种现实的调和,完全是出于最低的牺牲代价去考量,这种改变的生活意义在于逃避惩罚,或者最大限度的妥协。当然,刘加明的臆想是在巳经了解洪敏过去十余年中所有交集的基础上建立。尽管有点偏颇,但也合乎逻辑思维的构建要素。想罢,刘加明感到这样背后去评论一个人有失公允;如果要他的话来说,应该是听其言,观其行,最后的结论为结论的观点致胜法。或许,狡猾人的理论,最有效果的交换底线,亦不外乎这样的玄机妙算。
太阳的光芒从清晨的云堆里,喷薄而出;懒洋洋的触须,有着无限的魅力,普照着那片生息繁华的古老土地上,带来梦想的启航;诗一样的心灵,往往就会有远方的古老意境。新的一天,就这样,从从容容的诞生了。
刘加明,喝好了茶水,却忘了早餐。他匆忙忙赶下楼去。疏意的脚步,使他昨晚发生的膝盖头绞痛,又重新犯上。他,懊恼不巳。下楼的时候,尽管他有意识提醒自己务必谨记受伤的膝关节。不过,就像他走出老宅的木门口,想起仅隔一夜的那句话:唉,相信自己是有一条腿残疾的人了。此刻,应该是不幸人一种最大限度的饶恕吧!这么一想,所有的疼痛遭遇都归于事实的本来状况;让一个人免去痛苦的有效措施就是制造更多心安理得的氛围,让他明白害怕不是最坚实的后盾,更不是最有成效的自卫方式。
他,沿着去溪水河边的那条石径,缓步走去。百米不到的距离,刘加明信步其间,细闻身旁溪水潺潺的流动声,悦耳般如丝如弦清弹弥久,便有几分赏心的盈帘翘望远方;闻闻近山的鸟啼,总会把那些郁结化成催发的情思,萦绕于襟怀;试看,春晓的大地,山间里炊烟袅袅,错致的乡野间,花簇似锦,美不美啊?倘若欲揽天地之宽阔入梦,瞧这情结多么傲娇,人间是谁说不潇潇洒洒呢?
刘加明来到洪敏身边,瞧他垂钓的姿态如此耐心,适才的生疑也就全消了。
“手气怎样?”刘加明问。
“啊,你起来了!我用你的钓鱼竿钓鱼,握着很顺手。新买的鱼竿,掂量掂量,很不自在。嘿,你要钓的话,用我的鱼竿试试。”洪敏笑的很机械,边说边盯着鱼浮。
刘加明也看出鱼浮有动静,便提示他,轻道:“鱼,动钩了。”
洪敏很镇定,低声回他,说:“这家伙很狡猾,老在试我的耐性。”
刘加明应道:“鱼饵脱钩了。”
“你怎么看出来?刚才鱼浮漂上来,我迟了拉竿,莫非……”说话间,洪敏拉起鱼竿一瞧,果然鱼钩空了。他才佩服刘老师,钓鱼是有经验之见,道,“刘老师,这钓鱼的学问可大嘞。”
刘加明嘿嘿两声,无语。
洪敏把鱼饵上好,请他钓。刘加明看他正在兴头上,不想夺人之爱。便走过去,瞧瞧洪敏一早的收获如何?刚刚拎起拴在岸边的鱼兜,见网袋里的鱼儿不少,活蹦蹦的乱跳,又重新放回水里。说:“收获不少嘛?”
洪敏笑嘻嘻的,很得意。他重新把上好鱼饵的钓钩放落水中。启道:“刚才这条鱼,我想把它钓上来就结束今天的活动啊。”
刘加明嗯了一下。便问他:“阿敏,你学的很快。以前,我看你不喜欢钓鱼。”
洪敏双眼盯着河面,回道:“偶尔的机会。前几个月,我还坐在轮椅上,闷的慌。整天想的是身上的病,颓废的很。无聊,无聊之极。那天,倩盈过来,顺便说,学学刘老师的样儿,去钓钓鱼,算是消磨时间吧。”他回眸瞟一眼刘加明,继续说,“钓了几天,兴趣一直提不上来。坐在轮椅里,行动也不方便。刚开始钓不了多少,有点烦啦。可是,就算钓不上鱼,坐在这里感觉比闷在屋里好多了。这么一想,心情平静许多,没那份躁动不安的情绪,人就显得舒服。有一次呀,一条两斤多重的草鱼上钩。我是头一次碰上,好激动啊。当时,感觉全身的激情、热血沸腾、还有紧张、慌张、手忙脚乱……唉呀!根本想不到我是坐在轮椅里的病人啦,抓住鱼竿和这条上钩的大鱼,又拉又扯,费了好大的劲,一番周旋下来,才把鱼制服住,拉上岸。结果,我发现自己竟然从轮椅上走出来,不知不觉走出来。天哪,大夫判定我下辈子坐轮椅坐定了。想不到,一个不经意的举动,改变了我的命运。现在,现在我相信钓鱼的治心功能,的确惊人!还有,养性、安神、性情调节方面得益匪浅。刘老师,这些的领悟,只有亲力亲为的人,才会深得体会。对吧?”
刘加明乍闻,也觉得他的话有点神侃。不过,钓鱼的活动对人而言,修心养性未必不可言之未偿,致于治病之夸夸其谈,他是难以信服。
“可能你的病,原来就痊愈了。”刘加明不相信奇迹,奇迹只有他的小说情节里有。
“嘿嘿,我也不知道。”洪敏,一直对这件事蛮好奇,觉得是个天大的蹊跷!
“不过,医学上的奇迹再现,仍然发生过,只是现有的认知无法解释清楚。”刘加明补道。
俩人交谈间,鱼儿上钩了。洪敏轻轻一拉,把鱼钓上来。刘加明一瞧,巴掌大的鲫鱼,活蹦乱跳的样儿,挺喜人。
洪敏决定收竿。刘加明信手解脱网兜的绳索,拎起来掂掂,挺重的。说:“你比我还行,一个早上钓这么多,我没有过。”
洪敏骄傲了,回道:“要舍得下本钱啊!”说完,把剩下的鱼饵料全部撒进河里。然后,告诉他,说:“我每次钓鱼结束后,会撒些饵料下去喂鱼。这鱼儿肯定认地方,饿了会往这地方来找食。要不然,钓的鱼多呢?”
刘加明不敢肯定这办法奏效。但他相信,洪敏的作法至少会引来更多的鱼儿找食,游到这个地方。
“也许有道理。但是,不敢恭维。”
俩人说说笑笑,结伴离开。洪敏的行走,看得出来,脚步还有一些不稳健的地方。故而,那根米余长的木棍,拿在手里,偶尔踉跄一下,可以当成拐杖使用。
行至老宅的东首,洪敏驻足。刘加明看他仗着木棍,停下来歇息的模样,也不方便多言,只好站在他的身边,一声不吭。
“刘老师,我小的时候,就住在那边。”他指着那里一些残墙断壁的地方,告诉刘加明,“有两间旧房子。后来,这座老宅的住户,慢慢都搬出去了。我爸,挨家挨户找,把他们买下来。当时,很便宜。听我妈说,一共花了两千多块。那个时候,钱真值钱。”
刘加明疑惑,问道:“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呢?”
洪敏淡然道:“上百年的老宅,问题是光用,没人维护,能不坏掉呢?前个月,我找来当地老木匠。老师傅说,老木房要有人住,木柱子经常拍拍不容易上蛀虫,这是规矩。现在的人,哪里知道这些规则谁定的?嘿嘿。”
“房子肯定要有人去住,没人住的房子,时间长了,会生霉。”刘加明应道。
“是的,这座老宅好像没几年就东倒塌一点,西损坏一点。记得我爸最后一次对我说,他这一辈子一定要把它重建起来。可惜,一次海难夺走了他的命。”洪敏说完这话,眼眶里袭来红晕,人也变的凄惨。
六十九
刘加明好几次想开口询问洪敏,洪家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的事件,使他的生活过得如此狼狈不堪的际遇?即有他的妻子阿菊,怎么不见她的人影呢?还有公司……一堆的问题堵在他的胸口,如鲠在喉欲罢不能。
俩人一旦坐在一起,清闲有余,聊天的话题稍微打开一点点,洪敏的眼神就会有一种下意识躲闪的企图,分外明显;这,给刘加明带来很大的困惑。是的,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可告人的阴暗面,严格来说是一个人神圣不可侵犯的隐私。刘加明知道,洪敏要不是在非常非常在意的情况下,是不会隐瞒这些家庭巳经发生的问题。何况,这些问题对刘加明的到访,纯粹是无法掩盖,迟早要暴露出来。刘加明正因为这样的想法,尽管疑窦藏怀,怪怪的,有点折腾人的味道。但,终究去忍着,不想给他猝不及防的打击。再怎么说,洪敏也是一个理性的人,他有他的维难之处,他有他的不得巳之苦衷。就这样,午餐又是几分醉酒的状况之下,洪敏找个藉口,回到阁楼上小房间里去休息了。
刘加明见洪敏打个招呼,径直往楼上的小阁楼去;本来,他下意识想开口喊住洪敏。然而,窥探他有点执意的样子,就放弃这个念想。独自一个人在西厢房静思;不过,刘加明百思不解其故,好像洪家的问题不是他想象的那样简单,仅仅是洪敏的一场大病发生而全盘崩塌。这样的想法未必太幼稚,他了解洪敏为人处事的决断方式与能耐,也了解洪家女主人的持家意志与态度;笼统一句话,即使洪家陷入十面埋伏的危机,四面楚歌,凭这两口子的顽强斗志,亦不至于落到今天这样颓败的地步啊?必有其中难以善断的困境深陷而无法自拔。否则,洪敏是个不会轻易缴械的人,怎么会甘心情愿蜗居破落的老宅呢?
刘加明苦思冥想,不得其法;可是,面对洪敏的拒绝,确实没招,心里很难受,这种滋味让他觉得自己有点隔岸观火的窝囊心态,难免产生几分自我鄙视的嫌疑困惑,久久弥留于胸口。一天来,他一直努力去尝试,去与洪敏尽量的交流和沟通。然后,结果是自我恶心了一把,且自责之意藏于怀里难以消停,时时刻刻在狙击着他的良知与善意;尤其想起去年离开小镇,分手时,洪敏的恳求之音貌,一旦浮影窜进脑门,刘加明的心,更加不安详!
他突然间想起一个人。况且,这个人年余时间里未曾交集过,不知近况如何?记得南下当天出门的时候,临别之际,妻子吩咐别忘了给兰先生去个电话。言外之意,这么多年的老朋友,相互间问候问候是人之常情,未必等到有事央求别人的时候,才想到别人的如何是好?妻子,这句话不是责备刘加明,而是善意的提醒他;君子之交,只要淡淡的一言或半句的通融,便可知足便可知心的人,何苦这样苛刻自己薄情他人呢?
于是,刘加明给天津的兰先生打去了电话。手机里嘟嘟几下,兰先生对象接的电话。天津人,把妻子称呼为自己的对象,刘加明也习惯了这种叫法,手机转到兰先生的手里,他就说话,道:“大老板,怎么啦?对象监管起来了!”
“兄弟,我以为你失踪啦!呔,哪天来天津聚一聚,喝两盅。我,不瞒着你,真想你了!”兰先生的话有点抠心。
“这话讲到我的心坎里去。唉!到了北京……没辙,才想起那档破事。你知道我……”刘加明哀叹。
兰先生安慰他:“听嫂夫人讲过,别自责了。我知道你的性情,不会为五斗米折腰。这点,我理解!可是,你再怎么清高,也得替女人持家道道里的柴米油盐醋着想呀,那可是硬通货的玩艺儿,来不得半点儿马乎……算了算了,好不容易打个电话来,我浑蛋发什么神经,还不知廉耻教训您来了?嘿嘿,兄弟,抱歉啊!什么时候和宝贝女儿来天津玩玩?你女儿长得水灵水灵的样儿,这么漂漂亮亮又可心的宝贝疙瘩,让我对象瞅瞅,说不定激励激励她呀,也想要一个闺女对嘛?”
刘加明附道:“你们本应该生一个吧!怎么,她不想要小孩?中国人的家庭……没个小孩子看着,给人的感觉总是鄙夷!”
“对喽,嘛?现在的女人,有想法……我这对象什么都可以答应我,唯独就是这件事犹犹豫豫,把我愁死了!”兰先生压着嗓门儿说话。
刘加明想法简单,直筒子藏不住色子,问:“你们都结婚几年了?你会不会生呀。对不起,我的意思,你们去检查了吗?”
兰先生有点生气的样儿,恶狠狠的话:“不说了,没劲没劲!唔,现在在哪?”
刘加明觉得刚才的话,直白点,是不对。可,兰先生也太在意是么?这会,他倒是感觉自己窝囊,便没好气的回道:“出门了!”
兰先生笑笑,说:“又去哪个庙?哪个道观呢?”
“洪敏这里。昨天到的。”刘加明答道。
“先问一下,洪敏身体还好吗?”兰先生问。
刘加明顿悟,忙道:“原来你知道他……”
兰先生抢话:“洪敏吐血,又从楼上摔下来,半身不遂。我去看了。之后,把他转到天津来治疗,好了才回去。前段时间,他告诉我说自己能站起来走路了。说真话,这是奇迹般的故事……怎么说说就出现了。嗨,我高兴坏了!大夫说他坐轮椅……这话我亲耳听见。不说了,不说了,晦气。喂,你觉得他现在走路怎么样?”
“有时候……会踉踉跄跄。偶尔发生……不过,他有根木棍不离手,看样子还行。”刘加明实话实说。
“那就好那就好!我打电话过去,他只跟我聊几句话,感觉到,他有很大的抵触情绪。”兰先生有点忧伤的口吻,说。
刘加明接道:“洪家到底出什么事?”
“洪敏一下子破产了。他对象,胡阿菊现在还在拘留所。加明,这件事……洪敏要是自己不想说,你就别逼问了。他……具体情况,我也不是很了解。不过,洪敏很聪明很能干。我们应该相信他有这个判断力,他的决断能力也强是嘛?唉!现在,我最担心他健康问题!”兰先生对洪敏发生的事,向他和盘托出。
“是的是的!老兄,我会记住你的话。我看他的身体恢复还好,洪敏也说自己身体底子好,扛得住。兄弟,问一下,我现在住在这里,会不会影响他?”刘加明有点懵,急忙问道。
“应该不会吧!现在,他正需要像你这样的知心朋友鼓励呀。这点,我的大先生就多虑了。我本来想去看望,我……很挂念他!”兰回话。
刘加明迟疑了一下,说:“好吧,我尽量去配合做。兄弟,有事再联系。再见!”
兰先生回:“嗯,拜拜!”
刘加明放下电话,心情压抑不小。这个午休,他也没心思睡下,一个人在老宅的西厢房书间,泡了一壶浓茶独饮,却越喝越不是滋味,便往外面溜达溜达去。
刘加明沿着溪水河的河岸走,走了一程,直至河岸上的垄沟断路不畅,才折回原路返程;接着,又在洪敏早晨钓鱼的地方,呆上一会,太阳直晒下,人觉得索味;那时,尽管河面凉凉的寒风扑面,捡几块石子扔扔,也会甩出一身的微微汗渍,似乎心情稍微好受一点。不过,他每每下意识提示自己,应该找个机会和洪敏好好谈一谈,解开他的心结才对的时候。他的想法又一次次改变;这与天津兰先生的一通电话,有着因果的联系,也使他变的世俗世故起来!
刘加明的思想在激烈争斗;尤其是现在面对洪敏的沉默不语,以及表面上知道一些他的遭遇所引发的同情与怜悯,让他的决定带来犹豫,确实一度很困扰很伤心,他不知道自己的下一步该如何走法?是正确。
溪水河畔的清风,吹来凉凉的阵阵寒意。刘加明酒后苏醒的脑袋,空旷然,这回被风儿拂尘般一番更清明了很多,神志更加清纯。他掏出手机,启动屏幕,懊悔当初的疏忽,把手机里的内存信息全丢掉。现如今,心情如此糟糕,即便想找个人倾诉一下,也难得有合适的人选供自己任性。想去年,黄丽在,跟她大声聊小声喊,都是一种解脱内心遮蔽的苦闷,最好的释放形式,在她的身上一一验试,答案从来没有过一次失望而令人沮丧。可惜!可惜黄丽走了,如今人隔天涯,到哪里找得到她呢?
刘加明启身回程,刚踏至早上洪敏停留的老宅东首,那个废墟的地方,不经意的放缓脚步。看得出来,这座古厝的恢宏,非一般的椽木结构之建筑,飞檐峭壁,留存着古代乡贤的人文气息与精髓,流芳百世。刘加明开始沿着废墟沟露出来的石头小径,往里面走一程。大概三十米开外的地方,有一个很大很大的凹陷面,方方正正的形状,边长不下于五六丈开外,积蓄着雨水,变成一泓混浊的水潭。行人走过去的脚步声,震动了周围隐藏夺食的青蛙,开始纷纷往水潭里蹦跳;刘加明踩过去的这边青蛙一蹦哒起来,接着两边的大小青蛙,齐刷刷往水里边跳,场面一下子躁动开了。霎时间,水潭的四周,蛙跳的蛊骚像擂鼓般轰动起来,那不安的场面看起来够吓人!
刘加明第一次瞧见这么多活蹦乱跳的小生命演绎的逃亡之举,有点怵头,有点恻隐,不忍心再去打扰它们的生活领地,悄悄地退出古宅的废墟沟。
当他退回至原地,一个眺望,西斜的阳光,扎了一下他的眼睛。那时,洪敏正给他拨过来一通电话,铃声大作。
刘加明打开手机,并告诉洪敏,自己没去小镇上逛街,就在老宅的东边路上溜达。洪敏电话里说,柳倩盈过来了,知道你回来的消息,十分高兴,她很想见见你!这回,正急着催他寻找刘加明的下落。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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