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济南诗人,昨天清晨才知道他已离世,他留下了与众不同的诗
多年前,有一段时间,和段巍紧密交往过一段时间,应该算是比较相熟的朋友,知道他从人大毕业,在山东省政府做秘书工作,喜欢写诗,尤喜欢黄庭坚和晏小山(晏几道),而在现实生活和工作中,他有诸多不快和不适应。
记得他说过,每年春节,他回到故乡,都要给村里几位70岁以上的贫困老人送年货,和钱。
当时我就很是感慨和敬佩,一是为他的善良、悯恤,再就是对他心里的不快,多少有些不解,也曾力不从心地劝过他。
总之,感觉他很向往古代,心是生活在过去的。当时看过他写的诗,好像都不在黎明兄这次转发的诗里面。而这几首诗,深深地打动了我,加上他离世的震撼。
现在看,他是真的诗人,写下的是真诗。令我们喜欢,请我们惭愧。
不知道为什么,上天不让他留在人世间,继续写诗。
下面载录时,减掉了两首。
本来,这个号已改为摄影的垂直内容,这次,又发了诗。
日 记
想找一座山
到山里睡一觉
即使在白天
山中也到处
可以安睡
日 记
周围在下雨
惟独这里没有下
窗外的波浪
从雨淋之地
吹来
房屋停在沿途
汽车走在路上……
理想生活
回到自己出生的乡村。
和年迈的双亲一起居住。
每天在公鸡的啼鸣声里醒来。
春天、夏天和秋天的早上,在院子里的水池边洗脸、刷牙。
夏天的傍晚,听见父母在隔壁的屋子里说话。
院子里有一个小小的亭子,亭额用的是黄庭坚《松风阁》里的字体。
高兴时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下哼几句昆腔。
一、两个月进城一次,到书店里买几本书或几盒戏曲磁带。
看小孩子们在院子里玩耍、叫喊,弄脏衣裳。
有月亮的夏夜,在院子里的躺椅上乘凉,直到感到露水的湿意。
和小时邻居家的孩子经常小酌一次,餐桌上最好有一盘盐水青豆(玉珂和我都喜欢吃)。
练毛笔字,学黄庭坚、倪瓒或唐寅的字体。
看金农的画册。
和母亲一起到龚贤住过的清凉山扫叶山房看看。
清明节到村边的西山上给祖父、祖母扫墓(那里有双亲和我将来的位置)。
自己种点菜,多种些韭菜(以前吃得少),常吃核桃。
经常到亲戚家走动走动(大姑家最近,过一座石桥就到了)。
在院子大门外种一棵桃树,门里种一棵玉兰。
养几盆草。
用陶缸养几尾鲫鱼,以备客人来时取用。
夏天急雨时,躺在被窝里听打雷声。
冬天把炉火生得很旺(院子一角有一个很大的炭池)。
一年四季都有相宜的衣服和干净的鞋子。
不看报,也不写信(远方的妹妹除外)。
活到七十岁。
我为什么梦想着回到古代
那里的时间是静止的,因而天地是寂静的。
那里有很多树和庙宇,一些知书达礼的人悄悄在闾阎走来走去。
人们穿着朴素,大部分人身着布衣(夏天穿葛衣,个别隐士冬天也穿着葛衣,冻得脸色发青),只有很少的人穿丝绸之类的奢侈品。劳动是珍贵的。
人们很少有多余的东西,一张书桌、一块砚台就用一辈子,很少制造垃圾。
井水是甜的,房子是木头的,墙壁是泥土的,都是可以触摸的。
平日见了相互作揖,过节时则隆重地磕头。
一些人就着灯光看书,眼睛里有流溢的光,不好看的人也变得好看起来。
每值花开,就感到人世繁华无比。
写信是郑重的事,一些仓促之作反而更好。
追逐名利的人经常适得其反,聪明的就走走终南捷径。
人寿短暂,但每一天都过得很慢,也就长了。
鬼魂们让活着的人不敢放肆。
于双亲不孝是最大的罪过。
贫寒的读书人也可以娶到漂亮的女子。
很多我喜欢的人都还活着。
很多我不喜欢的事都不存在。
不合时宜的人逃往水草茂盛的山林,最后,有的变成了飞禽,有的成为蛐蛐,个别的成为植物。
脆弱的、生存能力差的人受到很多人的悲悯,适应社会的反而经常受到唾弃。
诗人得到普遍的好感,因而随处都在。
人可以完整地死去,像生前那样。
不用反复地解释一件事。
不用证明自己的诚实,也不用怀疑别人的诚实。
珍贵的前朝书画大部分在懂得它的人手里。
由于交流的不便,看见一张杰作,将记忆一生,追寻半世。
一些孤傲的人也可以活得很好,像高树上的叶子,很少有人触摸它们。
生活还没有成为一门艺术。
喝茶被认为是暂时脱离世界的良方,但产量不高,一些著名的茶只在书上出现,因而十分神秘,类似仙草。
所谓繁华,就是花朵、美人、笙歌、酒筵、诗章的交错,和经济基本无关。
宇宙是不可知的,接近庭院中一把椅子遮蔽下的阴影。
盛放食物的器具很讲究,但里面的食物很简单。
酒具繁多,像关于饮酒的礼节。
植物的果实普遍偏小,芭蕉比现在肥大。
很好的朋友一辈子只见了一面。
世界被分成三个部分:天、地、人。
偏僻的南方由于成为著名文人的沦谪之地,而成为天下士人向往的地方。
长安就是汴梁,灞桥、章台、长亭、短亭、骆氏亭是同一个地方。
为什么悲观的人更长寿
每度过一天,
他感到肩上的重负就减少了一分。
可以想象,
当他步入老年之时,
脚步将轻快得像个年轻人。
下了一夜的雨
下了一夜的雨
可连地皮也没有湿
今早一出门
我就发现了这件事
我想找到它问问
为何这样偷工减料
可这个家伙
早已不见踪影
我猜想
昨天夜里
它肯定一边假装下着
一边跑到外面
干什么去了
离别曲
离别,一次崭新的……空旷!
那条迫使我们日趋相像的缰绳中断了。
多么诱人的、前途未卜的山重水复
比喻是一件旧衣服
我天天穿它
很多人天天穿它
也有一些喜欢赤身裸体的人
拒绝穿
我喜欢这样的人
多么潇洒的文人
像绿林好汉
赤条条
来去无牵挂
房 间
你和我坐着
说话,有一根电灯的拉绳
在你我之间
如果我用力
房间就会暗下来
你端着一杯水
时而低头啜饮
时而眼睛里闪过明亮的碎片
房间里吹过一阵风
是你制造的
正从你的方向吹来
陶渊明
我认识陶渊明快二十年了
这个老家伙
像一块砖头磨成的镜子
在我心里越来越亮
其实在他生活的时代
他就是块砖头
一直到唐朝
人们才发现
他是一面镜子
我喜欢他的诗艺
更喜欢他这个人
一个多么单纯的人啊
在诗中
他反复地解脱自己
一点也没有批评和自我批评的意思
最简单的生活
造就最简单的宇宙
正像他写下的:
孟夏草木长
绕屋树扶疏
众鸟欣有托
吾亦爱吾庐
后 记
诗是生活中的一次出神,像北方零星的雨天,最好的是雨天的心情,其次才是诗。
每一次下雨,灰色的天空下,我的心被空旷驻满,不再拥挤。
有些人一生都在雨中,从年轻到暮年,一直怀着和世界相遇的恍惚感。
相遇,离别,相遇是为了离别。雨一次次到来,带着最初相见时的陌生。
无论世界怎样变化,它一直音容未改。在内心发生,又在内心消散。
和窗外飘动的细雨相比,我几乎什么也不懂。
我喜欢在窗前看雨,目睹奇迹的发生。心情得到缓解。
每当这时,我仿佛忘记了很多事,又把一切记起。这是我最幸福的时候。
雨停之后,世界又回到从前的样子,但留下了诗歌。
我在诗歌中获得寂静和休息。和诗歌相比,我更喜欢到雨里走走。
我说了那么多,最想说的却是:无论如何理解,不如保持生疏。
写诗就像写日记。我喜欢简单、微妙的诗,喜欢温和的语调。
我喜欢的诗人大都在古代,比如:陶渊明、王维、晏小山。
我读陶渊明、王维、晏小山的诗,感到自己的肤浅和滞重。我不可能拥有他们那样的嗓音和语调。
这些诗像一个秘密,一直在电脑里凌乱地保存着,像欠缺现实情节的日记,像一个人制造的溟沐细雨……有时连我自己也不记得写下了什么。
我不会发表自己的诗,原因是舍不得把我赠给自己的礼物送走;也不想成为一名诗人,而想和诗歌保持一种平行的关系。其实我更喜欢国画,年纪再大些,就做这件事。我想画出金农或陈曼生那种画来,用陈曼生的话说,'不必十分到家'。那时,我可卖画为生,每天反复地画着一些鱼、花、石头、竹子,直到某一天起身离去。
最后,我想把这本书献给年迈的母亲和远方的妹妹。她们深深了解我的一切。她们的善良超越了诗。

(段巍与他的妹妹段梅)
段巍 1969·10~2019·10 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历史系。 曾在山东省人民政府办公厅、省文物局工作。学生时代开始写诗,自编诗集《雨窗下》、散文集《早春的来信》。在《人民文学》《星星》等杂志发表过随笔、诗歌等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