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朋克1987：香港最富传奇色彩的贫民窟
作者丨 乌潘潘
该死的 2020 年终于要过去了，这不堪回首的一年就像一部事先张扬的《赛博朋克：2077》，本来期盼一场惊喜，结果只有一地 bug 。
当瘟疫、科技、反抗、恐慌、仿生人、电子羊、环境恶化、社会停摆、人性扭曲、权力滥用……这些典型赛博朋克元素都集中在这一年里，身在其中的人才后知后觉，2020 比 2077 还他妈 2077 。
如何判断你是不是处在一个赛博社会？
是不是非得酸雨连绵、匪帮横行、遍地机器人、满街霓虹灯？道路像迷宫一般穿梭游移，财阀如鬼怪一样如影缠身？
科幻作家布鲁斯·斯特林曾给出一个定义——“可以对老鼠做的任何事情都可以对人做。”
早在上个世纪，香港一座传奇建筑群就率先赛博起来，这里岂止人不如鼠，生命甚至比蝼蚁还卑微。
它短暂的存在，就像一个浓缩的魔幻社会预言，给未来的赛博朋克文化提供了无数灵感——焦虑与恐惧、越来越狭窄的生存空间，那些随着社会发展而带来的自我认同问题，我们至今都回答不了。
这里曾是世界上最富传奇色彩的贫民窟，充满罪恶和黑暗的法外之地。
这里楼宇堆叠、天线缠绕、肮脏湿热、不见天日，老鼠虫蚁与人同吃同睡。
这里充斥着杀、奸、赌、毒，是妓院、赌场、斗狗场、地下食品加工厂、无照医生、非法移民的聚集地。
这里没有街道，只有垃圾堆积的过道；这里没有阳光，正午当空也要点灯。
这里有多达 400 多座的非法建筑，高度达到 41 米。
这里是华人文化圈中避之不提的隐晦之地，却令外国人格外着迷，它诡异的形态在众多末世、生化、犯罪题材漫画影视中不断出现。
《攻击机动队》剧照
这里是一片罪恶的滋生地，一座无政府的自治城邦。
说是城邦，面积却只有 0.026 平方公里，但却强行挤下 4 万多人口，而人均居住面积仅有 3 - 4 平米，如同蝼蚁，这里也曾是世界上人口密度最高的地区之一。
人口密度图。每一个方块代表一平方英里，每一个点代表 100 人，最右为这座城邦。
1993 年春，著名科幻小说作家、“赛博朋克”的倡导者威廉·吉布森乘机去新加坡的途中，在香港启德机场转机时，远眺到了此时正在拆除的大型贫民窟，立刻被它吸引了。在游记中，他这样写道：
我被迷住了，它就像一台机器，运转非常出色。拆迁就像是把整部机器给拆开，让你第一次看到里面到底是什么……它就矗立在跑道尽头，等待被清拆……黑黢黢的窗户使它看上去像一座巨大蜂巢，既是死的，又像活的，那些窟窿仿佛在疯狂地吸收着城市的能量……
当时，香港旧机场——启德机场就在这座城邦旁边。每天巨大的飞机掠过层层叠叠的招牌、天线、霓虹、晾衣架，成了本地一大奇观。
因此也有了居民站在楼顶用竹竿捅飞机、黑社会火拼选在飞机起降的轰鸣时刻等奇闻。
这里就像一个魔窟、一个毒瘤、一个另外的时空、一个被折叠的次元，没有约束和管制，疯狂生长，和周围的万事万物格格不入。
这里就是英国殖民时期的香港九龙寨城。
01
孤岛诞生
根据记载，九龙寨城的原址一直有军队驻守。1197 年，这是附近盐场官兵的办公地点。1842 年，清廷在第一次鸦片战争战败后，将港岛割让给英国。
1847 年，清政府扩建九龙寨，搭设了军事基地和炮台，与对岸的维多利亚城遥望对峙。寨城附近，笨重的花岗岩建起了一道简陋的长城。
1865 年的九龙寨城
1898 年，中英签订《展拓香港界址专条》，从此之后，九龙半岛和新界也成了英国。
维多利亚女王与清政府于 1898 年签订《展拓香港界址专条》
但在清朝官员据理力争下，九龙寨城仍归清朝驻军管辖，相当于清朝领事馆，成为清政府在英国中的一块飞地。
九龙寨城中央保留了清政府衙门
1899 年，英方用武力占领了九龙寨城，驱赶了当地的中国官员和居民。九龙寨城日渐荒废，无人居住。
1908 年的九龙寨城 via 香港历史档案馆
1900 年之后，沦为废墟的九龙炮台，已经成为一处带有满清痕迹的观光景点。
1939 年，游客在九龙炮台上拍照
此后的几十年内，随着局势动荡不安，九龙寨城的所属权和法律地位也变得越来越复杂。
1915 年的香港地图，红圈处为九龙寨城
二战结束后，大批华南难民涌入香港，由于香港政府无权进入九龙寨城，这里自然成了他们理想的栖居之地。寨城的居民人数日渐增加，城内出现了华人黑社会组织——三合会。
电影《O 记三合会档案》
久而久之，赌博和娼妓的聚集地，毒品的倾销和消费场也相继滋生，城内聚集了无所事事的混混、收保护费的黑帮，这里日渐成为“香港政府不敢管、英国政府不想管、中国政府不能管”的三不管地带，被当地人形容为“一个充满罪孽的粪坑，到处都是烟馆、妓寨和一切令人讨厌的东西”。
墙壁上涂写的黑社会标语
寨城里的吸毒者
许多劫匪在光天化日下公然抢劫，只要转身逃回寨城，警察便无力追击，甚至澳门、台湾、东南亚一带的通缉犯，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都会远道逃往香港九龙寨城寻求庇护。
到 50 年代，寨城已然形成一个被严重孤立、摇摇欲坠的庞然大物。1952 年，这座城里已经有了 154 个毒品聚集地，11 个色情场所，7 个赌场和 13 个狗肉店。
60 年代的九龙寨城
但奇妙的是，寨城内部泾渭分明，自成一套法则，黑帮住城东，普通居民住城西，彼此互不干扰。
1963 年，城西的居民还自发成立了一个“自治政府”——九龙寨城街坊福利事业促进会。发展到后期，这个自治组织还有了自己的内部通讯报刊。
1974 年，香港政府派出 3000 多名警察计划赶走居民，铲除城中的黑社会，但后来却遭遇了巨大反弹，寨城不仅没有被毁掉，反而刺激了更多私搭乱建的房屋。
自此，九龙寨城更加疯长，无数钢筋混凝土互相搭接，像是疯狂的肿瘤、洪荒的源泉在无限扩张。1987 年，这个不到天安门广场 1/20 的地方，已经有大概 33000 人居住，人口密度为每平方公里 1,255,000 人，堪称世界之最。
02
魔窟内部
任何建筑师都不会对这个微型城市奇观无动于衷，这片 0.026 平方公里的土地上，自发形成了无比复杂但清晰的路网，无数粗暴但有效的交通，十分魔幻。
根据居民的描述：寨城建筑在盆地上，由美东邨高地走入去，已是大厦 3 楼位置。城内建筑没有经规划设计，有楼高 10 层、有些楼高 8 层，怀疑部分人非法建有电梯。走上天台，有些大厦设有通道连接，但通往前方的，可能又是堀头路……像是黑暗魔法搭建出来的混沌城堡。
1993 年，日本考察团花费一周临摹的寨城结构图
寨城一角
寨城内部
寨城模型
如此复杂的构造，没垮就已经是奇迹了。
城内的主要道路有几条：
龙津路都对准城门口的津梁，是九龙城寨内最古老的街道。
龙津道是楼与楼的中间形成的一条路，赌场、妓馆、麻雀馆、牌九档、番摊馆、狗肉食堂、烟馆、毒品分销中心都聚集在这里。
光明街从前有很多毒品店铺，店铺点着很多蜡烛，给吸毒者认路，于是人们称这条街为光明街，颇为反讽。
再后来这里全部改为食品工厂，最大的几间工厂制造鱼丸，另外还有一些做猪血、砵仔糕、烧猪和烧鸭等等。香港 8 成的鱼丸都来自九龙寨城，但食物的卫生情况显然非常糟糕。
老人街在 1950 年代初期形成，有很多古迹，也是寨城内唯一能看到太阳的地方。曾经有基督教团体那里作为老人院，居民就称这条街为老人街。后来老人院改为青少年活动中心。
大井街算得上城寨内一条老街，还没有城寨的时候就已经有这条街。大井街因为有一口大井而得名，以前是整个城寨最主要的水源，后来因为霍乱肆虐被封住了。
03
城中生活
城寨内的居住环境恶劣，用水是个大问题。人们从井里汲水，但这里的水大多不可饮用，水源上游是工业区，水里含有大量化学物质，颜色一会儿变蓝一会儿变黑。
真正的自来水管只有 8 条，被城内势力强大的黑帮控制。而且因为缺乏隔水系统，整个城邦几乎整年都处处漏水。
普通寨民需要用水，要向黑帮交钱买水，否则就要从位于寨城边缘的公共水塔里把水运到城内 12 层楼上的家中。
除了用水，用电也成问题。寨城白天都是不见阳光的一线天，正午当空也要点电灯。但港英政府对此地不供电，唯一的电力来源就是偷接路灯电缆，电力供给严重不足，火灾隐患严重，停电成了家常便饭。
直到 1977 年发生大火后，政府才开始重视寨城的用电问题，并为寨城安装了供电线路。
在内部居民眼里，寨城也并不只是“黄赌毒”，在如此挤迫的环境下，许多人还是过着老实的营生：牙医、杂货店、食品加工厂、五金厂、织布厂的生意蓬勃，在黑帮横行的年代，这些地下工厂养活了不少贫民家庭。
杂货店
中药铺
织布厂
美发店
邮差
工匠
密密麻麻的一百二十多家牙医诊所也是寨城一大特色。
从大陆出来没有正式执照的医生，可以在这里挂牌。虽然香港在法律上不予承认，但在社会上牙科及医疗服务严重不足的情况下，这朦胧的隙缝中也容许这类诊所的存在。
70 年代以来，在寨城黑诊所就诊的病患有数十万人次。其中有间诊所，平均每天接诊的病患就有几百人。许多居民即便是搬离城寨后，也认为“寨城无牌牙医都比外面的好”。
摄影师 Greg Girard 曾在 1986 至 1992 年踏进城寨不下百次，他的描述是：
它确实是一个亲密的社区，居民没有我们幻想的自卑，反而有股傲慢之气……寨子里大多数的居户却都生活得很自在……一个药剂师傅甚至曾经将这里的生活描述成无政府的和谐社会。
香港人也认为，九龙寨城和别的贫民窟不一样，黑帮的事黑帮摆平，百姓的生活照常运转。虽然贫穷，但有希望，甚至成为了社会底层的“创业天堂”。有意思的是，没有一个贫民窟能像九龙寨城一样注重教育，里面的父母们会舍尽一切将孩子送出城外上学，希望他们有一天能从黑暗的底端爬出去。
04
传说消失
1980 年代开始，香港政府开始筹划在香港回归之前拆除九龙寨城。1994 年 4 月，九龙寨城被清拆，原址改建为九龙寨城公园，划入了英属香港九龙城区。
当年拆除九龙城寨，所用的不是炸药，而是落锤破碎机。因为寨城中的建筑相互依靠支撑，一旦侧面被拆，其余部分都会垮塌。
虽然九龙寨城被称为人间活地狱，但当它被拆除之时，却遭到城内居民强烈的反抗，不少寨民宁死不走，甚至有人在寨城被拆后自杀。
对于他们来说，没有寨城的世界，他们无法生存。
曾经巨大的毒瘤九龙寨轰然倒下，如今已经成为一处风景优美的现代化市民公园，不留一丝昔日的痕迹。
05
未来预言
九龙寨城曾经被认为是香港之耻，而它被拆除后，老一辈的香港人却对它留恋不已。
白白地把很特殊的、有吸引力的自己给拆掉了。——香港歌剧中心艺术总监萧威廉
九龙寨城从活的历史变成了死的布景。——《世界日报》主笔、香港大学前教授黄康显
从九龙城寨也可以看出香港人不关心自己的历史，可以看到一个时代真的过去了。——香港诗人秀实
九龙城寨其实是时代的香港历史的一个象征，它的历史和空间特色，是 150 年历史的完美隐喻。一个隐喻的消解，也许代表一个梦的破碎。——香港作家茹国烈
电影《城寨出来者》
电影《阿飞正传》
那些浑浊不堪的污水、混乱缠绕的电线、昏暗狭窄的街道、不见天日的楼宇、密密麻麻的招牌、巨大轰鸣的飞机……构成了香港人昏暗莫测的回忆。
不止港人惋惜，九龙寨的消失让外国人唏嘘不已。日本神奈川县川崎市有座室内游乐场，楼宇外写着“城寨 Style ”，入口处写着“欢迎光临”的繁体字，内部营造的残破街道，配上古老的粤语音乐，就是为了模仿昔日的魔窟。
一支美国金属乐队以“九龙寨城”（Kowloon Walled City）作为自己乐队的名字。
美国漫画家特洛伊·博伊尔则感慨：“我宁愿他们拆掉的是金字塔。”
对于外国人而言，九龙寨城则有另外一种诡异的魅力：东方文明的神秘，富有压迫力的巨型建筑，刺眼的霓虹灯光，烟雾和水蒸气，近乎 100% 的无政府和末日降临般的破败……肮脏、混乱、压抑，这和赛博朋克的核心设定不谋而合。
九龙寨城成了无科幻迷们所向往的反乌托邦未来世界代表，它更像是一座超乎人类现实社会的幻想之城。
这座东方魔都，可以说是西方人想象中末日的写照，大楼与陋巷、光鲜与阴暗，形成了巨大的视觉冲击，令他们无比着迷，最终被高度浪漫化和未来化了，以至于成为各种虚构故事的灵感来源，以及诸多科幻、恐怖和灵异文化的原型。
电影《攻壳机动队》
电影《银翼杀手》
游戏《使命召唤：黑色行动》
当年的居民一定想不到，寨城消失多年以后，它一方面象征着人民苦难和贫穷，另一方面，它又是西方人眼中代表赛博朋克美学的未来。
电影《银翼杀手》
香港这样的城市，楼宇逼仄，空间狭窄，交通便利，设施完善，外来人口众多，多种语言并行，经济高度发达，社会层次分明。那些传统城市的定义：语言、文化、历史、种族、阶级、国别——在香港，它们都将被消解。
在这样的巨型城市中，富裕的人越来越少，中层逐渐萎缩，底层愈发庞大。在这种对比之下，微小的个体会产生强烈的边缘感，在这里生活，即使一天不说话，也可以毫无障碍，即使死在家中，也可能无人问津。这里是人类发展指数最高的城市，是人均预期寿命最长的城市，也是最容易产生焦虑的城市。
这座城邦像一个关于未来的预言。当人与科技与社会，如此紧密地交织在一起的时候，当国家的概念消失、各种文化杂糅、种族不分彼此、技术高度发展，地球会不会变成一个巨大的九龙寨？
也许就是未来反乌托邦社会中大部分人的归宿，这个张牙舞爪的魔窟，既是人类悲观的投影，也是人性顽强的光辉。它既包含了罪恶和丑陋，也保留了光明与伟大，在风雨飘摇的晦暗未来，留给我们最后一席喘息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