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新视野》||贵州分社散文专刊||总第44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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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眼神
文/程学卫（贵州）
在我记忆深处，父亲从来没有打过我，而我却很怕他。当我不听话的时候，他会扯大嗓门瞪大眼睛训斥我，看着他那紧蹙的双眼，我就有一种“黑云压城城欲摧”的阵势，然后认真按照他的要求去做事。
母亲在我八个月的时候就离开了，两个哥哥姐姐把我带大。待我七岁的时候，大哥已结婚生子分了家，大姐出嫁，二哥在外求学，二姐远赴北京打工，只有我们父女俩在家相依为命。那时候太阳光不知怎么那么强烈，整天炙烤着稻田，父亲让我守住后面的水沟，要保证水能一直流进田里，才有大米吃，我就光着脚丫守住房屋山洞的出水口。但不知怎么的，连续几天的大太阳，山上洞里的水越来越少，勉强能维持附近几家人的饮用，就甭想灌溉田地了。我家的秧苗还未出谷穗，秧苗就被烤得像稻草一样焦黄。父亲望着自己从远到二十公里外大姨家背来的秧苗，呆呆地大半天不出声，然后挑着一担粪，朝地里风风火火地走去。在他用粪水的浇灌下，我家的土豆很争气，个儿长得很大，总会挖个四五十背篓。父亲就把土豆背到离我家十公里以外的一个修铁路退休的工人家里卖，两毛钱一斤。父亲的力气很大，背一背土豆一次总能卖个二三十元钱；然后遇到赶集天，就去买大米。看着白灿灿的大米，我多么想吃，可是父亲不煮来吃，非要等到家里有客人来的时候，才煮来吃呢，他说“要忍嘴待客”。就这样家里来客人了，我的父亲就会笑盈盈地煮上白米饭，炒上火葱扮肉，再加上他的拿手菜——菜豆腐来吃。
父亲里里外外都要忙，为了赶上季节，他总是很早起床。有时他把土豆从地里挖出来背回家了，邻居才起来，我还在家里睡懒觉。他急切地望着我：“学儿，你啷个不读书哇？早上记性好些，你如果不专心读点儿书，长大后，就跟我一样脸朝黄土背朝天，一背太阳一背雨哦。”看着他那期盼的眼神，我就读课本。记得一次读到一个“廿”字，我读不出，就问他。他深思了一会儿，说“读‘èr’”。其实只有小学一年级文化的他，哪能认得那个字？不过自那以后，我就知道那个字与“二”字相关。再后来随着我问的字越来越多，他先是皱一皱眉头，睁大眼睛，努力地回忆一下，然后说，“还是去问老师吧”。一天，我正在屋檐下用一个炭头在门板上写字，他背着背篓赶场回来，走在下面的田坎上，笑容可掬地看着我；我就知道有好东西了，三蹦两蹦到他身边。他从背篓里拿出一打圆饼干、一本带有插图的小笔记本、一本《新华小字典》。我爱怜地摸着那三样东西，说不出的激动，然后准备在笔记上狂写。他把眼珠子一转，我知道了，他曾告诉我“有时要当着无时用”，于是我就去写那些未写完的本子了。
在我读三年级那年春天，不知怎的，我父亲的右手突然疼起来，使不起劲儿。家里离镇上的医院很远，翻山，爬坡要步行两个多小时，父亲就自己去山坡上扯一些草药来包。没有右手的用力，做起活来很吃力，推不动石磨，我就站在一条长板凳上，用两只小手当他的右手，一会儿向前，一会向后；向前就从凳子上跳下来，向后又站上去。这样他平时二十几分钟推完的玉米，我们那时候要一两个小时，但我从未听到父亲唉声叹气。只是用这种草药包手没有效果，又去找别的包；就这样，半年后，他的右手奇迹般地好了，但是半年的庄稼几乎荒废了。养的猪，由于没有好的养料，也瘦得只剩个架子。那一年我们父女俩多数情况下都是吃“麦耳朵”，也就是麦子打成的灰面用水搅成糊，再搓成团，放进水里煮。现在想起来，我都眉毛紧锁，但看到父亲吃起来，感觉好香，好香。看着我难以下咽的样子，他抚摸着我的额头，用乞求的眼神望着我，仿佛告诉我把它吃下去吧，只要能吃得的东西，就吃了吧，关键的时候自己的生命要得紧。没有吃的，当然也就硬咽下去。幸好那一年的暑假二哥从遵义师范毕业了，他有工资了，我们生活就有了相应的改善。
父亲很喜欢听我唱歌给他听。每天傍晚，当炊烟四起，我一边唱歌，一边夹柴烧火，他就煮饭，有时他也跟着唱。我家没有收音机，就听别人家音箱里的歌来唱。那时父亲已经五十岁了，他的眼角已有一丝丝皱纹，脸上布满笑容，好似石头上溅起的水花；有时我就宰猪草，他给我讲他“背力”的故事，凌晨他一个人到坡上砍柴的事儿，他和母亲拌嘴的事儿……讲着讲着，他的双眼约有一丝泪光。他告诉我：生活中遇到各种事儿，要学会扛起，日子总得要过；在你与一个人发生矛盾的时候，多想一下他的好处。
小时候，我特别想拥有一点儿自己的东西，比如一小块地，在地里种上父亲菜园里没有的东西，我会学着父亲的样子种地；我想有一个小匣子，在里面装上心爱的小东西，父亲就把装电度表的盒子给我。一次，我看父亲的枕头下面放着一张又一张五元钱，新崭崭的，好生令人羡慕。我趁父亲上坡干活的时机，先拿一个五元，我发现他回来之后与往常一样，只是给我安排些家务，然后叫我认真写作业；于是我又去拿第二张，第三张……一共拿了五张，父亲依旧那样安排着我的活儿。五张哪，那可不是小数目，要是被父亲发现我偷了他的钱，他的眼珠子怎不气得跳出来？吼声会像晴天霹雳。我猜想着，心里有一丝忐忑不安，我把那一张张可爱的、印有少数民族服饰的五元钱放到我的小匣子的最底层，始终没有给父亲提过钱的事儿，他也从来未提起过。一次村组长来催收电费，好像是七元钱，父亲对我说：“学儿，把你的钱借五元给我交电费，可以不？”我吃惊地望着父亲，目光却不敢和他的目光相对。我疑惑，你怎么知道我有钱？“咦，快去撒，我借来下次还给你喽。”我一溜烟似的跑去把钱拿来，乖乖地给了他。后来他又说借五元钱去称盐巴，然后又回来退给我一两元钱，但是他从来没有质问过我，为什么偷偷拿了他的钱。而他为什么不借此机会狠狠地打一下我？但是我也从那以后没有再拿过；直到后来，我到二哥那里去读书了，也没有动过他的钱。
一桩桩往事似轻烟，早也随风而去，但是随时想起来，都是那般清晰可见，而今年我的父亲已经八十岁了，耄耋之年的他精神矍铄，而我已经步入中年，是两个孩子的妈，常常因为工作生活中的一些琐事而一筹莫展。每每这时，我都会单独屈膝向父亲诉说，聆听了他的轻言细语。看到他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神，耳边总少不了“人生就像吃菜放盐巴一样，或浓或淡，无关紧要的事情，就管他的，随风飘散”。听了他的话语我如醍醐灌顶，坦然地面对生活中的各种烦心事，当然庆幸他能有孝顺的二哥二嫂给了他蜜汁般的生活，才有他苦尽甘来的回忆。
【作者简介】程学卫，道真自治县玉溪小学教师，爱好听音乐、旅游，写教学随笔，曾在《贵州教育》上发表文章数篇，信守的格言：“不是锤的打击，而是水的载歌载舞，使鹅卵石臻于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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