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战城南》臆解
昨日翻书,偶然读到李白《战城南》乐府,觉得好,吟味数遍。古人云“咏歌之不足,故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限于天分不足,瓜瓜君无法从事舞蹈活动,不妨敷衍成一篇乱文。
去年战。桑乾源。今年战。葱河道。洗兵滌戈(一作“條支”)海上波。放马天山雪中草。万里长征战。三军尽衰老。胡人以杀戮为耕作。古来惟见白骨黄沙田。秦家筑城备胡处。汉家还有烽火燃。烽火燃不息。征战无已时。野战格斗死。败马号鸣向天悲。乌鸢啄人肠。衔飞上挂枯树枝。士卒涂草莽,将军空尔为。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李白《战城南》
《战城南》是乐府旧题,李白这首是仿作,但写出了新意。不妨把原作也挂出来: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为我谓乌。且为客豪。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水声激激。蒲苇冥冥。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梁筑式。何以南。何以北。禾黍不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归。
乐府旧作大概是诗人为死亡战士而作,围绕着“战死”来写,悲愤决绝。写乌鸦啄死尸、人乌对话,写水声、蒲苇、驽马等,起到极好的烘托。是一首干净利落的乐府。
相比之下,李白这首,除了悲愤,还有悲壮,格局大得多。
时间上:“去年战”、“今年战”、“三军尽衰老”、“烽火燃不息”、“征战无已时”。
空间上:“桑乾源”、“葱河道”、“條支”、“天山”、“万里长征战”。
战斗的惨烈:“古来惟见白骨黄沙田”(长久战争的结果)、“野战格斗死”(战斗中)、“败马号鸣向天悲”(战后)、“乌鸢啄人肠、衔飞上挂枯树枝”(战后)、“士卒涂草莽”(战后)。
这个和中学教科书上写的大不同。课本上,唐代国威远扬,真正是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这里却全是战斗的惨烈。要紧的是,并无具体战斗场面的铺陈和描写,只是突出结果:人亡马败。彻底的惨烈。
诗中有一句“胡人以杀戮为耕作”,道出了战争双方的不对等:汉人在野蛮性上是不能跟胡人比的。杜甫在《出塞》中写战斗,有两句“隔河见胡骑,倏忽数百群”,写出胡人的好战善战,并反衬出我军将士的恐惧心理。李白此诗虽没有对将士心理的刻画,但像“乌鸢啄人肠。衔飞上挂枯树枝”这样的描写,怎能不引人悲悯凄惶。
这首诗的另一个妙处是跌宕起伏,尤其是诵读之时。时空的变换、胡人、秦家、汉家的迭出、战士、将军的并置,造成文辞和铺陈上的某种效果,此种效果,恰巧和将士连年在外展转征战的生活状态相吻合。此即艺术和内容的同律。
好的作品总能让人生发许多联想。诗中有爱国情绪的流露:选择这样的题材,本就是李白爱国情绪的体现。这个让人联想到屈原的《国殇》,其中有句如“左骖殪兮右刃伤”,写战马战死,和李白诗中的“败马”,都是为了表现战斗的惨状。不过,屈原的《国殇》主要是爱国,李白这首除了爱国,还有反战。“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出自老子的《道德经》,放在文末,就是这种情绪的流露。当然,仔细读来,通篇都透着一层反战情绪。
同时的诗人高适,也是边塞题材高手,著名的《燕歌行》,在格局上和李白这首类似,在沉痛感上不逊于李白,甚至在有些方面是李白没有的。比如“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的讽刺,又如“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的柔肠。这个正好见出盛唐诗人的个性,每个诗人都是不可替代的。
要说艺术手法上,李白《战城南》真正胜出的是句法。原作也是杂言,但李白这首更开放。三言、五言、七言、九言的交迭,大胆而天才。高适的《燕歌行》,除了最后一句,都是七言句子,这样做比较安全。杂言并用,弄不好的话,节奏感全无,写成了散文。读李白此诗,并无此弊端。要说的话,最后一句疑似散文句式,但在全篇云龙激荡、峰峦起伏的态势下,最后这句,恰好是一个稳当的收束。妙。要说,《战城南》只是李白的保守之作,如果再读他的《将进酒》、《蜀道难》、《梦游天姥吟留别》那些歌行,其行文的不可端倪,大概只有屈原可以相提并论了。但屈原有楚人的致命弱点:据瓜瓜君、瓜豆君观察,湖南人说话,同一个意思,总要重复三次乃至多次。读《离骚》,咋也是这个感觉呢(玩笑话)。李白的歌行,借苏轼说的话,正是:常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
瓜瓜君是极为反战的,逢人津津有味地谈论武器和战争,必移席而坐。但历史却不是按照理想的样子前进,战争一定会发生,今后也会。在这暂且和平的日子里,重读李白的战争题材诗歌,虽有消费战争的嫌疑,但尚能生发悲悯,净化内心。这种阅读体验,得到的收获,类似于西方戏剧理论所说的“悲剧的净化效果”。
总比看手撕鬼子强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