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生作：到横山埠过时节

到横山埠过时节

文/陆生作

今日横山埠村过时节。村以埠名，埠以山名。横山一峰突起，孤立于富春江南岸，一面临江，三面由村庄与田地环抱，横断从东梓关到窄溪的沿江小路，因以得名横山。

外婆家住横山埠，母亲从这里出嫁到九里洲。小时候来外婆家过时节、拜年，父亲骑自行车载我。在上港乘轮渡到窄溪埠，钻过门洞向左转，闻过包子铺热气腾腾的香味，一路向东到横山埠。路途并不遥远，但因有了轮渡与埠头，便有了出门做客的仪式感。路是土路，弯弯曲曲，然视野开阔，左边江水倒影青山，江风摇动白杨树，右边农田一片连着一片，村庄一个接着一个。父亲嗜酒，也曾用大碗干翻过山东大汉，但有一回来横山埠过时节，回家途中却在江边长亭醒酒。后来窄溪埠通了大桥，沿江修坝筑路，路又宽又直，横山被大路截断一分为二，一大一小，剩在江边的那块横山像个乱石堆。去外婆家也有了小巴士，窄溪发车，沿路招手即停，随意上下，俗称“招手车”。我陪父亲醒过酒的那座长亭，不见了，记不清它的位置，大概年久失修，倒了，被荒草淹没了。

以前，外婆家也是青砖、灰瓦、白墙的老房子，就在横山脚下，一楼开门即见山，二楼开窗也是山，跨出门的第一步就踩在山石上。小时候爬上山顶好多回，是全村最高点，一览众“屋”小。山上没有树，全是草，村民呼之“寺山”。我误以为“池山”，寺与池乡音相近，且山顶修有一个自来水池，供水到家家户户。后来读了书才知是“寺山”二字。寺指什么寺或什么庙？我不知道，但在南宋淳熙十三年（1186）《严州图经》里，标有“黄山庙”，应该就在横山上。乡音不分横、黄、王，横山埠也作黄山埠。记得有一回，我看见剩在江边的那块横山上新修了一座小庙，墙很白，斜拉着彩带，风吹旗动。我想去看看，但母亲不许，也就不看了。今日由媳妇驾车，母亲坐副驾驶，我和儿子坐后排，又见寺山，竟然压根没注意到这座小庙。但见寺山上葱葱茏茏长了不少树，母亲也觉得奇怪，怎么草山变树山了。下次有机会我得去看看那座小庙，可能叫太平灵卫王庙，供奉陈恽。东汉熹平元年（172），陈恽任余杭令。五代后唐长兴二年（931），陈恽被追封为太平灵卫王，俗称陈明大王。嘉靖《浙江通志》载：“陈恽，字子厚，桐庐人，富阳侯硕之子，封余杭侯。尝于余杭筑九里塘，一夕而成。今桐庐南北两乡有陈侯庙。”万历《严州府志》载：“陈恽，字子厚，桐庐人，富阳侯硕之子也。仕至黄门侍郎、征虏将军，封余杭侯。恽有仙术，能兴水工，尝于余杭一夕筑九里塘，不假人力而成。今桐庐南北二乡多有陈侯公庙，即恽也。”离寺山不远，有寺浦桥。民国《桐庐县志》载：“寺浦桥，在横山庄西，王圣良、姚良庆、李功才募建。”横山庄即横山埠村，清代定安乡分五十庄，横山庄是其一。

横山埠也有门洞，也称横山市，一如窄溪埠称窄溪市。走出门洞就是富春江，走进门洞就是街市，在过去一定是非常热闹的。我的记忆中，街市是青石板铺成的路，两旁虽是民居，但也还有一些店铺，好像还能看见板搭门——开铺，门板一块块拆下，晚上又一块块装上。现在全变了，只是一个新造了水泥房子的村庄，也没什么规划。外婆家的老房子，也早被拆除了。除了寺山无转移，已难寻当年模样，只残存一些模糊印象。这个埠头门洞也挂上了两块牌：一块“编号049，桐庐县历史建筑，桐庐县历史建筑保护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二〇一五年十月”，一块“桐庐县重点保护古建筑，桐庐县文物管理委员会，二〇〇八年元月制”。门洞上方就是那条大路，面朝富春江，左边通窄溪，右边不远处即是郁达夫写过的东梓关。母亲说，洪水来了关上门洞就好。门洞是城门，是防洪坝。母亲又说，烈日下，埠头沙地烫得不行，没法下脚。想起九里洲民谣“一个日头脚起泡”，太阳底下蛇在沙地里游，身子是立起来的。

从宋元到明清，横山埠都属定安乡。明弘治（1488—1505）《严州府志》载，宋时定安乡辖里五——桐洲里、新兴里、怀仁里、横山里、中浦里。那时的横山一定满眼青翠，村民上山砍柴，少不了鸟语，可能还有松涛。松涛阵阵和着寺庙钟声，香客在横山埠上下，寺庙香火一定旺。江岸边一定有乌桕树，秋来乌桕一树红，树头鸦舅鸣，旅人泊舟横山埠，能与张继的《枫桥夜泊》共鸣。如今的横山正一点点被村民卸去，空出一片地，打下地基，造起新房。母亲说，老辈人讲寺山是不能挖的。可能就是因为横山上从来不缺寺、庙、庵，水旱疾疫祷必灵验，老辈人便相信有神灵于此。民国《桐庐县志》载：“积善庵，在横山埠西，寺山上，横山庄合建。”“积善”二字，语出《周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我家堂号也是“积善”。《战国策》里讲：“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人啊，还是要相信人性本善。

千百年时间与富春江水一道逝去了，不知道今天还有多少人能够想象过去站在横山埠头看到的景致。渡船、大开梢船、明堂船、渔船、交白船等在江上往来，江中心有十里桐洲。乾隆《桐庐县志》“桐洲”条载：“相传桐君中药于此故名。”光绪《富阳县志》“桐洲”条载：“今桐洲有二，隶富阳者，曰小桐洲；半隶富阳半隶桐庐者，曰大桐洲。二洲相隔江水一里许，或者古曾相合。而大桐洲石濑屹立江边，疑子陵垂钓处，为今之大桐洲；出橘为小桐洲也。”横山埠即与富阳交界，一条应家溪出横山埠入于江，过溪便是富阳县境。叶浅予、周天放《富春江游览志》“九里洲梅花（附桐洲桃花）”载：“（桐）洲上种植桃树数千本。花放时，舣舟而过，水光花影，穠艳夺人。”袁昶《六言示江荔芗》诗云：“洲前梅蕊舒白，沙上桃枝吐红。”其诗自注：“富阳南岸桃花开时，烂漫十里。吾邑有九里梅花洲，足以相敌。”

陆游《鱼浦》诗云：“桐庐处处是新诗，渔浦江山天下稀。”渔船停靠在横山埠，渔民“入市换酒米，与妻拏客彩，一醉饱以为快。每当晚风晓月，棹入烟波，歌声欸乃，响逸浪花，颇饶乐趣”。偶尔渔船也载客，“有要务须趱程者往往乘此。小者尤捷，能日夜行二百里，仅容二三人；大者呼娘船，能容五六人，行少滞，然轻小灵便终较他舟为捷”。渔民如何取鱼？有游丝网，有滚钓，有旋网，有大网，有鸬鹚鸟。今天的横山埠仍有渔船，江鲜也不少，我常在表哥朋友圈看见活蹦乱跳的鱼儿。

大开梢船，“旧有十八只”，东门、清渚港、窄溪、横山等埠皆有。我曾祖父有两只，我家老房子就是曾祖父用大开梢船运来木料砖块，噌噌噌噌造起来的。旧时桐庐县出境的物产以草纸，石灰，柴炭，白石为大宗，装运全用大开梢船。“船形庞大，两端正方，而开其梢，腹广二丈余，长十丈，可载十五六万斤；摇以巨艣，转以大柁；篷可随时盖揭；桅高七丈余，帆阔，得风则疾于使马，无风则滞，遇浪则抛锚以停；直达海宁、宁波、上海等埠，俗称海头船。”母亲未出嫁时，在横山上晒过草纸，在埠头挑过石灰。我从她那里还听得一个故事：卖缸人在横山埠头遇得一个熊孩子，熊孩子说：“缸，我家要买的。我家在深奥，我人小走不快，我坐缸里，你挑我去。”七八里路，卖缸人真把他挑到了深奥。熊孩子说：“我去问我妈，要买多少缸。”卖缸人等在门口。熊孩子回来了，说：“我妈说，缸买两斤就够了。”卖缸人一听，才知上了当，缸哪有论斤卖的，哪是能砸开来卖的。——深奥、狄浦同属定安乡，横山埠船来船往，货来货往，与他们的生活也息息相关。

交白船是妓船，俗称九姓渔船。“他们以建德为中心，活动范围常常遍及钱塘江上、中、下游，溯江而上达江山、常山、兰溪、金华，顺流而下则可达杭州城外”，自然在横山埠也能看到他们。张应昌《国朝诗铎》载：“茭白船，户凡九姓，皆桐庐、严州人，不齿编氓。老妇曰‘同年嫂’，少妇曰‘同年妹’，‘同年’者‘桐严’之讹也。”《兰溪市志》亦载：“船有同年嫂、同年妹之称，其实嫂、妹皆觅雇桐庐、严州人为之。世人误‘桐严’为‘同年’，故有此称。”在桐庐生活，“同年嫂”常听到，大家也不清楚它的由来，以为“同年”就是年纪相同。

再说过时节，这个风俗“源于宋元，盛于明清，一直延续至今”，如今桐庐江南时节已被列入第三批杭州市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和第二批浙江省传统节日保护基地。从八月初一石阜村开始到十一月二十横山埠村结束，跨度近四个月。

据1991版《桐庐县志》载：“农村旧节，源于社日。旧时，乡间一村或数村立庙祀社神（俗称土地菩萨）。一年二祭，即春社和秋社，而各地日期不一。春社在春耕之前，有的地方与闹元宵同时举行，由各村逐年轮值，并雇戏班演剧。届时于神龛前陈设猪、羊、鸡鱼、水果、菜肴等各式供品，张灯彩、放焰火，鼓乐喧天。春社将毕，于神前卜问农事年岁，祈求年岁丰登，人畜平安，称作春福。秋后酬神，即秋社。秋社自农历八月初一始，其中分定时和不定时两种，前者称过时节，后者称完冬福。届时迎菩萨进村，演戏祀神；家家亲朋盈门，设宴招待。贺生祝寿之家更为热闹，破费之巨，甚于过年。解放后，祀神废除，春社唯横村三月初八，旧县三月廿八改作集市贸易，余则消除。秋社在南乡沿袭为村节，也有改期国庆节为村节的。”

各村时节各有日子，为什么定这个日子，应该是有讲究的，但我们已经不清楚其间缘由了。比如石阜村定于八月初一是选了唐明皇某个儿子的生日，不知真假，反正有此一说。这就像图腾，一开始是实物，慢慢抽象成了符号，后人只知符号，已无从得知与符号对应的实物是什么。过时节的日子，也已化作符号了。过时节，原则上只有一天，但实际上一般都会热闹三天，正日前后各一天。至于过时节祀神，桐庐文联李龙在《再说江南时节的祭祀对象》一文中做了整理：一类是有益于地方的人，如郭子仪、张巡等；一类是自然崇拜，主要是土地和龙王；一类是祭祀祖先；一类是为社会普遍认同或对一村具有特殊意义的人物，如关羽、朱买臣等。

今日到横山埠村过时节，家家亲朋盈门笑盈盈。我们先到舅舅家转了转，儿子喊了声舅爷爷；再到大姨家吃中饭，大姨今年七十大寿。外婆也在，马上九十了，满头银丝发亮，说话中气足，就是好久没打麻将了。她说：“他们打五块的，不打，一块的，打打。”我会打麻将，就是她教的。她的同胞阿姐在南昌，今年九十六了，也爱打麻将。我好久没见外婆，见面给她一个红包。儿子奶声奶气祝阿太健康长寿，阿太给他一个红包。抱他起来看阿太的白头发，他说，还有几根黑的。饭后，带儿子去逛集市，虽没有往年热闹，但也还是热闹。一来过时节确实是一笔负担，二来从2004年起，政府多年宣传“淡化时节，文明过节”。过时节成了非遗后，今年桐庐县文明办倡议“餐饮不浪费、文明过时节”——节俭过节、文明过节、清廉过节、文化过节。我想，我写这篇《到横山埠过时节》算是文化过节了。

附：桐庐江南时节表

（1）

八月初一，石阜

八月初十，柴埠

八月十五，梅蓉（现在有的自然村改回八月十八了）、珠山村俞家

八月十六，雷坞

九月初六，王家弄

九月初九，古城、肖岭、下轮村、珠山村吴家

九月十一，高荷

九月十五，珠山村奚家、舒湾、下杭

九月十六，胡家边

九月十八，大园里

九月十九，沈家

九月二十，板桥、杜村、邓家

九月廿二，莲塘、旺家弄

九月廿四，严坞

九月廿五，张家溪口

九月三十，石珠

十月一日，窄溪、李庄坞、新合、滩头

十月初三，岩桥

十月初四，黄家、梓芳坞

十月初八，石泉、蒋坞

十月初九，孙家

十月初十，上莲塘、潘家、吴家、上喻、凤龙

十月十一，竹桐坞、凤岗、凤川镇、石桥头

十月十四，雅泉

十月十五，前村、五联、唐家、乳泉、棠川、孝门、溪南、大脉、鸿儒

十月十八，梧村、珠山王家、庄头

十月十九，青源、陈庄

十月廿一，深奥、荻蒲、徐畈、环溪、华丰、邓家、西坞

十月廿六，樟坞、小潘、新庄、窄溪赵家、五联胡家坞、西庄坞

十月廿八，七里泷

十一月初一，石阜水碓里、蒋陆家

十一月初三，中杭、大庄里、毛家、金牛

十一月初九，石墙里

十一月初十，鲍家、戴家

十一月十一，上杭埠、西坞里

十一月十二，江家

十一月十三，凉棚下

十一月十五，西庄、金山、周家

十一月二十，横山埠、姚家、杨家村

十二月三十一，下洋洲（公历）

一月一日上洋洲

（2）

正月十八：东图-富阳

二月十五：桐洲俞家村-富阳

三月初八：横村

三月廿八：旧县

八月初一：石阜

八月初十：柴埠

八月十五：梅蓉、珠山村俞家

八月十六：雷坞

九月初六：旺家弄

九月初九：古城、肖岭、下轮村、珠山村吴家

九月十一：高荷

九月十三：上畈村（富阳新浦）

九月十五：舒湾、下杭、珠山村奚家

九月十六：胡家边

九月十八：大园里

九月十九：沈家

九月二十：板桥、杜村、邓家

九月廿二：莲塘、旺家弄

九月廿四：严坞

九月廿五：张家溪口

九月三十：石珠

十月一日：窄溪、李庄坞、新合、桐庐、滩头（公历）

十月初一：枝茂（荻浦凤鸣）、九岭村（方埠）

十月初三：岩桥

十月初四：黄家

十月初八：石泉、蒋坞

十月初九：孙家、大田（富阳）

十月初十：上莲塘、潘家、吴家、上喻、梧村

十月十一：竹桐坞、凤岗、凤川镇、石桥头

十月十四：雅泉

十月十五：前村、五联、唐家、乳泉（徐家山头）、棠川、孝门、溪南、大脉、红儒、钟山、新佳庄（富阳）

十月十八：珠山王家、庄头

十月十九：陈庄、青源

十月廿一：深澳、荻浦、环溪、徐畈、华丰、邓家（合联）、西坞村

十月廿六：彰坞、新庄、小潘、窄溪赵家、五联胡家坞、西庄坞

十月廿八：七里泷

十一月初一：石阜水碓里

十一月初三：中杭、大庄里、毛家、金牛

十一月初九：石墙里

十一月初十：鲍家、戴家

十一月十一：上杭埠、西坞里

十一月十二：江家

十一月十三：上村（富阳东图乡）、凉棚下

十一月十五：会山

十一月二十：杨家村、横山埠、姚家

十二月三十一：下洋洲、桑园里(阳历)

一月一日：上洋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