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岩壁:西瓜和海棠
晚来的西瓜
《西游记》第一回曾提到“红瓤黑子熟西瓜”,在第六十六回中,黄眉怪和孙悟空大战之后,筋疲力尽,跑到附近的瓜田里,要摘个瓜吃了解渴,这瓜也是西瓜。严格说来,《西游记》里出现西瓜,是犯了文学史上所谓的时代错误。它所设定的时代——唐朝是没有西瓜的。
明代大才子杨慎,认为西瓜是在五代时候进入中原的。在《丹铅总录》卷四中,杨慎说:“余尝疑本草瓜类中不载西瓜,后读五代阳令胡峤《陷虏记》,云:峤于回纥得瓜,种以牛粪,结实大如斗,味甘,名曰西瓜。是西瓜自五代始入中国也。”明代同意杨慎说法的人不少,李时珍在《本草纲目》卷三十三中对此照搬,并无异议;甚至在徐光启《农政全书》卷二十七也是全盘接受杨慎的说法。谬种流传,辗转贩卖,在《汉语大词典》的“西瓜”词条里,还单引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的说法作为证据!(《汉语大词典》,缩印本,第5038页)实际上,这个流传广远的说法似是而非,经不起推敲!
胡峤的《陷虏记》,欧阳修《新五代史》有征引,说胡峤居虏中七年,当周广顺三年(953年),亡归中国。所谓的虏,是指当时统治北中国的契丹族耶律氏建立的辽,其都城在上京。胡峤《陷虏记》云:
自上京东去四十里,至真珠寨,始食菜。明日东行,地势渐高。西望平地,松林郁然数十里,遂入平川,多草木,始食西瓜云。契丹破回纥得此种,以牛粪覆棚而种,大如中国冬瓜,而味甘。(《新五代史·四夷附录第二》)
上京在今天内蒙古巴林左旗附近,地理位置近于东北。胡峤在这里讲自己在上京附近吃到西瓜,说契丹的西瓜是从回纥,也就是今天甘肃新疆一带引进的。它告诉我们,北中国也就是当时辽国已经开始引种西瓜,并没有说他把西瓜种子带回南方。
翻检北宋的有关文献,即使好奇喜欢尝新、四处捡拾诗材的诗人,诗作中也未见提及西瓜,形诸吟咏,留下踪迹。可以说,北宋时候,西瓜并未从北方的辽国引种到中原,更别说江南了。进一步说,苏、黄这些大诗人,一辈子是连一瓣西瓜都没吃过,唐代的李杜元白,更是连西瓜这种水果都闻所未闻!
关于西瓜的引种,明代学者还有一派观点,认为是随着宋金媾和,西瓜才进入南中国。李诩和谢肇力主此说。李诩《戒庵老人漫笔》卷三明确说:“其种自洪忠宣使金虏移归。”谢肇《五杂俎》卷十:“西瓜自洪皓始携归中国。”
那么洪皓何时使金的呢?洪皓使金,在南宋初期,曾被扣留十五年之久。为防止洪皓潜逃,金人把洪皓流放到金国后方,在冷山一带,也就是今天的黑龙江南部。唯一的好处是,金国放松了监控,洪皓能够相对自由地行动,比较充分地接触民间下层生产、生活。绍兴十三年(1143年),大金终于开恩,把这位外交官放回临安。他后来写的《松漠纪闻》和《松漠纪闻续》,记述的就是使金见闻。在续中,洪皓说:
西瓜形如扁蒲而圆,色极青翠,经岁则变黄。其瓞类甜瓜,味甘脆,中有汁尤冷。《五代史·四夷附录》云:以牛粪覆棚种之。予携以归。今禁圃、乡囿皆有。
洪皓说得明白,瓜种是他带回来的,而且很快不但皇家果圃,即使乡下菜园里都开始有西瓜。就是说,在南宋时候,西瓜开始在南中国蔓延。元明以来,中国南北统一,西瓜才成了我们日常解渴消暑的水果。正因为这样,《西游记》说起西瓜来,才是那么从容,却忽视了其缓慢曲折的历程,是很晚才进入我们日常生活的事实。
这样,连带地产生一个问题:既然西瓜很晚才进入我们的日常生活,那么此前文献中的瓜又是什么瓜呢?我们可以肯定地说,南宋以前,文献中提到的作为水果食用的瓜,基本上都是甜瓜。我们列举三条著名的文献:一、曹丕《与吴质书》说:“浮甘瓜于清泉,沉朱李于寒水。”二、《太平御览》卷九七八引《周书》:“王罴性俭率,尝有客与罴食瓜,客削瓜侵肤稍厚,罴意嫌之。及瓜皮落地,乃引手就地,取而食之。客有甚愧色。”三、《旧唐书》卷一一六载武则天的儿子李贤《黄台瓜辞》云:“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令瓜稀,三摘犹尚可,四摘抱蔓归。”第二条足以表明王罴和客吃的是甜瓜。因为甜瓜我们吃的是内果皮,西瓜吃的是瓜瓤;西瓜皮不好吃,甜瓜外皮不是那么厚,不削皮,有时候也可以连带地吃下去。所以,王罴从地上捡拾甜瓜皮吃的时候,客人很惭愧,因为他削皮太厚,带了不少果肉在上面,太浪费!如果吃的是西瓜皮,客人的反应,不是惭愧,而应当是惊讶了。
“但得一片橘皮吃,切莫忘了洞庭湖!”(《金瓶梅》第三回)这是西门大官人说的。他人品虽不可取,但这句话却不错。当我们在餐桌边大嚼西瓜,享受那种清凉甘甜,消磨酷夏的时候,我们得知洪皓当时在大金国吭哧吭哧了十五年,才換回这点长生的成果,太不容易了!
海棠虽好不吟诗
苏东坡在黄州时,曾口占一首绝句赠给官妓李宜:
东坡五载黄州住,
何事无言及李宜。
却似西川杜工部,
海棠虽好不吟诗。(《苏诗合注》卷五十《赠黄州官妓》)
诗是好诗,自然舒展,流云旖旎,令人赏叹,没有什么问题。但冯应榴在这里引用苏东坡的前辈诗人王禹的话,问题就来了。王禹说:“少陵在蜀,并无一诗话着海棠,以其生母名也。”意思是,杜甫诗里没有提到海棠,是因为他生母的名字叫海棠,他故意避开不提!大有为泼洗澡水,不惜把盆里的孩子也泼掉的味道。
王禹说老杜“无一诗话着海棠”,没有吟咏过海棠,作为一种现象,这说法是对的。但接着他把这种现象的原因归结为海棠和老杜的母亲同名,说老杜是为避讳。这就缺少说服力了。洪业在《杜甫:中国最伟大的诗人》中考证出,杜甫出生不久,生母就死了。他对母亲的印象一片空白,因名字而避讳也太不可思议。再者,杜甫也不是那么拘泥细节、规行矩步,他对心仪的孔子尚且直称孔丘(周岩壁:《唐宋诗中的孔子》,花木兰文化出版社,2018年),作为诗人的杜甫,不可能为了避母亲讳而废了吟咏——如果是那样,老杜就不再是诗人了!
老杜不吟海棠诗,李白诗中也没有提到海棠,不仅如此,元稹、白居易、陈子昂等人亦不吟海棠诗,山水诗人王孟韦柳、小李杜等也都没有在诗中提到海棠。难道这些诗人的母亲都叫海棠?
所以,我们可以说,杜诗不咏海棠,不是个人的问题,而是一个时代问题。在唐代的大部分时间里,海棠还没有充分进入诗歌领域,不是大多数诗人的关注对象。
当然,唐诗中零星地也有咏海棠的诗歌。我们大致考察一下。李绅《新楼诗二十首·海棠》:“海边佳树生奇彩,知是仙山取得栽。琼蕊籍中闻阆苑,紫芝图上见蓬莱。浅深芳萼通宵换,委积红英报晓开。寄语春园百花道,莫争颜色泛金杯。”(《全唐诗》卷四百八十一)这是唐代较早的一首专咏海棠的诗。他认为海棠是从海外传来的仙树。这也是许多唐人的误解,这从海棠的命名上就看得出来。李德裕曾说:“花名中带海者,悉从海外来。”(陈思:《海棠谱》,“香艳丛书”第十集)实际上,海棠并非来自异域,四川本地就很多,野生,不受重视。
郑谷《蜀中三首》之二:“扬雄宅在唯乔木,杜甫台荒绝旧邻。却共海棠花有约,数年留滞不归人。”(《全唐诗》卷六百七十六)崔涂《海棠图》:“海棠花底三年客,不见海棠花盛开。却向江南看图画,始惭虚到蜀城来。”(《全唐诗》卷六百七十九)都说到四川海棠之盛。郑谷还有一首《蜀中赏海棠》:“浓淡芳春满蜀乡,半随风雨断莺肠。浣花溪上堪惆怅,子美无心为发扬。”(《全唐诗》卷六百七十五)
这里已经说到杜甫不咏海棠诗,是因为浣花溪上的春风春雨太凄凉。虽然有为赋新诗强说愁的味道,但它最早注意到杜诗不咏海棠。这值得特别拈出。
此外,中晚唐诗人王建、何希尧、顾非熊、薛能、罗隐、李频、吴融、薛涛、齐己、高骈等都有咏海棠诗,或在诗里点到海棠。唐代诗人中,韩咏海棠较多,有四首诗。其中《懒起》最有意思:“昨夜三更雨,今朝一陣寒。海棠花在否?侧卧卷帘看。”(《全唐诗》卷六百八十三)这意境令我们想起李清照那脍炙人口的小词《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也就是说,李清照只是在宋词里把韩唐诗里的闺意诗移植过来罢了。
由此,我们可以说,海棠是一种更适合在宋词里生长繁荣的植物,在唐诗的苗圃里,海棠有点水土不服,所以,海棠虽好不吟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