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对联选萃:不除庭草留生意,爱养盆鱼识化机
出处:曾国藩(清)
赏析:
人民教育家陶行知先生曾对这副对联产生了共鸣,打算将自己的书房称为“不除庭草斋”。且看陶先生是怎么说的:
好几年前,我见着曾国藩写的一副对联,先看下联,是:“爱养盆鱼识化机,”心里很不以为然。因为鱼的自由世界是江、河、湖、海;哪一处不可以认识它们的化机,何必要把活泼泼的鱼儿捉到盆里来呢?盆是鱼的监牢,盆鱼是上了枷锁镣铐的囚犯。现在舍掉江、河、湖、海之大而要在监牢式的小盆里追求造化之机,不但违反自然,而且也表示度量狭隘。我素来反对笼中养鸟,所以不知不觉的对于盆中养鱼,也发生一种深刻的不满。我便带着这种不满意的态度去看上联。我见上联写的是:“不除庭草留生意,”不禁连叫几声好,欢喜得把心里的不满都忘掉了。从此我便想用这个意思来造一座斋舍,称它为“不除庭草斋”。但是吃着早餐愁晚餐的人哪有余款造房子?退一步想,斋主虽做不成,何妨做个斋夫?好,就这么说,这个“不除庭草斋夫”的头衔,恕我自封了。需要斋夫的人们,请看清这个名字来找我; 否则你要除草,我不除草,弄僵起来,怎么办呢?
顺着陶先生的思路,我们先看下联“爱养盆鱼识化机”。
陶先生觉得“盆”限制了鱼的自由,但曾先生可能不这么认为。“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陶先生安知盆鱼之不乐?”
再进一步考虑,陶先生感到的不满可能正是曾先生想要表达的意趣。人生在世,除非是离群索居的鲁滨逊,你总要组建家庭、加入团体,这个家庭、这个团体就是你的“盆”。你要追求幸福与快乐,就得容忍枷锁与限制。
纪律和自由,永远是一对矛盾,没有毫无纪律的自由,也没有毫无自由的纪律。生活中,每个人都不得不带着镣铐跳舞。自由的实现,总要以不自由为代价。这,也许就是曾先生想说的“化机”吧。
关于自由与家庭的关系,法国作家莫罗阿在《人生五大问题》中“论家庭”时说到:
如果我要对于家庭问题有所说法,我定会引用梵莱梨(Paul Valéry)的名句:“每个家庭都蕴藏着一种内在的特殊的烦恼,使稍有热情的每个家庭分子都想逃避。但晚餐时的团聚,家中的随便、自由,还我本来的情操,确另有一种古代的有力的德性。”
关于自由与自由的代价,自己也曾写过一首小诗:
裴多菲说
生命诚可贵
爱情价更高
若为自由故
两者皆可抛
上帝说
哎呀娃儿呀
你不要太盛气
假如我把自由给了你
你还会拿来和我换大米
说到这里,我们不妨再看看法布尔《昆虫记》中的一段话吧,看看一个不起眼的臭水沟里隐藏着怎样的生命之美:
当我面对池塘,凝视着它的时候,我可从来都不觉得厌倦。在这个绿色的小小世界里,不知道会有多少忙碌的小生命生生不息。在充满泥泞的池边,随处可见一堆堆黑色的小蝌蚪在暖和的池水中嬉戏着,追逐着;有着红色肚皮的蝾螈也把它的宽尾巴像舵一样地摇摆着,并缓缓地前进;在那芦苇草丛中,我们还可以找到一群群石蚕的幼虫,它们各自将身体隐匿在一个枯枝做的小鞘中——这个小鞘是用来作防御天敌和各种各样意想不到的灾难用的。
在池塘的深处,水甲虫在活泼地跳跃着,它的前翅的尖端带着一个气泡,这个气泡是帮助它呼吸用的。它的胸下有一片胸翼,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像佩带在一个威武的大将军胸前的一块闪着银光的胸甲。在水面上,我们可以看到一堆闪着亮光的"蚌蛛"在打着转,欢快地扭动着,不对,那不是"蚌蛛",其实那是豉虫们在开舞会呢!离这儿不远的地方,有一队池鳐正在向这边游来,它们那傍击式的泳姿,就像裁缝手中的缝针那样迅速而有力。
在这个地方你还会见到水蝎,只见它交叉着两肢,在水面上悠闲地做出一副仰泳的姿势,那神态,仿佛它是天底下最伟大的游泳好手。还有那蜻蜓的幼虫,穿着沾满泥巴的外套,身体的后部有一个漏斗,每当它以极高的速度把漏斗里的水挤压出来的时候,借着水的反作用力,它的身体就会以同样的高速冲向前方。
在池塘的底下,躺着许多沉静又稳重的贝壳动物。有时候,小小的田螺们会沿着池底轻轻地、缓缓地爬到岸边,小心翼翼地慢慢张开它们沉沉的盖子,眨巴着眼睛,好奇地展望这个美丽的水中乐园,同时又尽情地呼吸一些陆上空气;水蛭们伏在它们的征服物上,不停地扭动着它们的身躯,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成千上万的孑孓在水中有节奏地一扭一曲,不久的将来它们会变成蚊子,成为人人喊打的坏蛋。
乍一看,这是一个停滞不动的池塘,虽然它的直径不超过几尺,可是在阳光的孕育下,它却犹如一个辽阔神秘而又丰富多彩的世界。它多能打动和引发一个孩子的好奇心啊!
借着法布尔的观察,我们发现这个直径不过几尺的小池子是多么地生机盎然!虽然没有江、河、湖、海宽广博大,但一点也没妨碍它成为无数生命的快乐天堂。
接下来看看让陶先生“连叫几声好”的上联“不除庭草留生意”。这一句的意思大致是——“不要拔除庭院的杂草,让我们随时欣赏它们生机勃勃、自由生长的'生意’吧”。
在后人的心目中,这幅对联的作者曾国藩是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的圣人,是平民百姓顶礼膜拜的文正公,是修身齐家的正人君子,是权绾东南的封疆大吏,是运筹帷幄的湘军统帅,是封侯拜相、位极人臣的官场大赢家,是洋务运动的探路人,是挽狂澜于既倒的中兴名臣,是乱世用重典的无情者,是杀人不眨眼的农民起义剿灭者……
这些标签,都源于他担当的角色。支撑起这些形形色色的角色的,是一个充满“生意”的生命。
且看曾国藩给儿子曾继泽、曾继鸿的家书中如何不厌其烦地阐述“生意”:
“总要养得胸次博大活泼,此后当更有长进也。”
“少年文字,总贵气象峥嵘,东坡所谓蓬蓬勃勃如釜上气。”
“望尔等于少壮之时,即从“有恒”二字痛下功夫,然须有情韵趣味,养得生机盎然,乃可历久不衰,若拘苦疲困,则不能真有恒也。”
“余八本匾中,言'养生以少恼怒为本’。又尝教尔心中不宜太苦。须活泼泼地,养得一段生机。亦去恼怒之道也。既戒恼怒,又知节啬,养生之道,已尽其在我者矣。”
“张文端(《雍正皇帝》中张廷玉的父亲)所著《聪训斋语》,皆教子之言,其中言养身、择友、观玩山水花竹,纯是一片太和生机,尔宜常常省览。鸿儿体亦单弱,亦宜常看此书。”
“老年来,始知圣人教益武伯问孝一节之真切。尔虽体弱多病,然只宜清净调养,不宜妄施攻治。庄生云,“闻在宥天下,不闻治天下也。”东坡取此二语,以 为养生之法。尔热于小学,试取“在宥”二字之训诂体味一番,则知庄、苏皆有顺其自然之意。”“在宥”,大概可以理解为“顺其自然”、“充分尊重自然规律”。
《论语》中孔子也说: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关于这一段话,南怀瑾先生的《论语别裁》是这样讲的:
“质”是朴素的文质;“文”是人类自己加上去的许多经验、见解,累积起来的这些人文文化。但主要的还是人的本质。原始的人与文明的人,在本质上没有两样。饿了就要吃饭,冷了便要穿衣,不但人类本质如此,万物的本质也是一样。饮食男女,人兽并无不同。但本质必须加上文化的修养,才能离开野蛮的时代,走进文明社会的轨道。
所以孔子提出“质胜文则野”,完全顺着原始人的本质那样发展,文化浅薄,则流于落后、野蛮。“文胜质则史”,如果是文化进步的社会,文化知识掩饰了人的本质,好不好呢?孔子并没有认为这样就好,偏差了还是不对。文如胜过质,没有保持人的本质,“则史”。这个“史”,就是太斯文、太酸了(成了书呆子、腐儒)。所以孔子说:“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这两样要均衡的发展。后天文化的熏陶与人性本有的敦厚、原始的朴素气质互相均衡了,那才是君子之人。
大家看,不论是庭中的草、还是盆中的鱼,不论是植物、还是动物,这些活泼的生命,都在自由快乐地成长。人,也要这样生机盎然地活着。这大概就是这幅对联蕴含的意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