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选粹】红领巾
我从父亲的办公室出来，涨着粗红的脖子，满脸挂着泪。
门外站了好多同学，他们都是在那里等着挨批评的。有的低着头，默不作声，有的面无表情，视死如归。前排的几个女生，悄悄地凑在一起，羞耻和恐惧使得她们悄悄地抹眼泪。大家看到我出来了，都看着我，情无声息。我粗红的脖子和满脸的泪珠就像是一面旗帜，给他们指明了“方向”，他们心中的恐惧感就立马倍增，就像他们猜测的一样，一向以严厉著称的冯老师，连自己的儿子都敢下硬手，更何况他们呢？
晓琳站在办公室门口，拿着一张花名册，一个一个的把同学们叫进办公室，我们在外面能听到里面的训斥声时断时续，一会又隐隐约约听到讲解方程的声音。过了一会，就出来一个再进去一个，我们手中的数学卷子，都被用红色的圆珠笔一一勾画，最后几个大应用题下，还有父亲一笔一划工工整整的解题过程。
我们班的学习委员晓琳，在我没有来到中心校上学时我就见过她了。那是在一次全镇的数学竞赛上，各个学校抽了他们的尖子生，要一决高下，借此检验以下他们的教育教学水平。考场设在镇中心校，我们农村学校的孩子都很守规矩，不敢多说话，默默地坐着，等待监考老师的到来。中心校的则不然，他们是城镇的孩子，无所畏惧，他们嬉戏打闹，围着考场疯狂地跑，尽情地宣告----这是他们的地盘！似乎这不是考场而是游乐园，一时间弄得尘土飞扬，乌烟瘴气的。晓琳坐在桌子上，脖子上围了一条红纱巾，右脚踩在红漆长凳上哈哈地笑不停，笑的全身都颤抖都起来了，她笑到最后都会有一个长长的尾音，拖得很久。
开考了，她有点高傲的把一瓶矿泉水放在桌子上，那水很清澈，透着阳光，里面就是一个五彩的世界。全考场25人，只有她桌上有一瓶水，无形中就显示出了她的与众不同。我暗自猜想，她可能是一个富家女，就像阳光下的那瓶水一样，清澈而又多彩，过着优雅而舒适的生活。这是我们这些农村孩子难以企及而又热切向往的。卷子发下来了，我们都沙沙沙的答卷子，周围一片静寂，我们心里都有一股劲，好好做题，认真答卷，要为自己的学校争光。只有她，在答题的过程中，不停地制造噪音，我们的注意力就被吸引过去了。她很大声的打开瓶子，“咕咚咚”地喝水，然后盖上瓶盖，“咚”的一声重重的放在桌上。她全然不顾别人的感受，两位监考老师只是看了她一眼，也没有说什么，似乎监考老师也是她的亲戚。过了一会，又是大声的打瓶盖，“咕咚咚”地喝水，然后盖上瓶盖，“咚”的一声重重的放在桌上，如此再三。我想起了临考前父亲给我的任务：这次考试，如果拿不到全镇第一，让我吃不着兜着走！我似乎看到了父亲的大大的手掌向我脖子打来。哎，这个讨厌的女孩！我心中暗自咒骂，一场严肃而又紧张的数学竞赛就这样被她影响了。离下考还有半个小时，她就交了卷，她走出座位，桌子板凳跨啦啦地响。她昂着头，不看监考老师一眼，自信又略带高傲地把卷子往讲桌上一扔，就疯狂地冲出了考场，留给我们的是一个短发灵动的背影。我们都有经验，凡是考试交卷子早的，一种是学习很好，一种是学习很差，但我不知道她到底属于哪一类？
新学期开始了，因工作的需要，父亲被调到了中心校，我也上了六年级。我暗自高兴，我也可以像中心校的孩子们一样，大夏天的拿个冰棍在校园里疯跑，或者趾高气昂的在农村学校的同学面前吆五喝六，总之，生活在我面前展开了另一个世界，这是我始料不及的！我高兴的报名，注册，领书本，当我抱着书本走进六年级教室的那一刻，我脸有一丝通红。同学们都整整齐齐的坐在教室里，班主任李老师微笑着把我介绍给大家，这是冯小阳，这学期转到我们班，学习很好，请大家多关照，还有一点，他是我们数学老师的儿子......教室里“哗哗哗”地爆发里一阵整齐而又热烈的掌声，我更囧了，都来不及向大家鞠躬，就逃命般的窜向我的座位，只有这样，我才能摆脱全班同学的目光，虽然我并不知道那些目光里的含义。我想，那目光里肯定有不屑，因为我是一个土里土气的农村孩子，也许还有羡慕，因为我五年级期末考试是全镇第一。当我故意整理书本以缓解我的情绪时，邻座伸出了一只白皙的手，用细长的指头戳我，我一看，那手里还有一只棒棒糖！我一抬头，啊，是晓琳！她竟然是我的邻桌？我从来没有想过我能和她再次相遇。我的心扑通扑通的跳，脸上又一次感到发烫。她没有注意到我的表情，“格格格”地笑着，笑的是那样的放荡不羁。其实，就在那次全镇的数学竞赛过后，我注意到了她，她的与众不同使我在闲暇时候就想起了她。想起了她坐在桌子上哈哈大笑，想起她“咕咚咚”地喝水，想起了她脖子上的红纱巾，想起了她早早交卷，扬长而去的背影和她那随风舞动的短发。有时候还不自觉地想一些外国童话里王子和公主的故事，也许她就是那位豌豆上的公主呢！当然，我的这些胡思乱想是没有人知道，父亲不知道，她更不知道。看着她给我的棒棒糖，我不知所措。在放学后，我像做了贼一样，悄悄的把她给我的棒棒糖扔到了操场西北角的垃圾堆里。我看到一阵清风吹来，几片黄叶瞬间掩埋了棒棒糖时，我的心情就像是犯罪分子自首一样舒畅。可是，我又后悔了，我应该把那棒棒糖珍藏起来，这是我经常在我脑海里翻滚的她给我的第一份礼物啊！我怎能轻易丢弃呢？天擦黑，我拿着手电筒，懊悔的在垃圾堆里寻找，我用一根木棍四处挑挑拨拨，把个垃圾堆几乎翻了个遍，但最终还是无功而返。那天夜里，我辗转反侧，自责占据着我的心房，一夜都没有睡着。
周三课外活动，是学校安排的大扫除。我们全班在班主任李老师的带领下，打扫工作如火如荼般展开。李老师是一个很严厉的班主任，她做学生的思想工作有一套，我们就像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而她，就是那个严厉的女教官。我们被分成了几个组，有扫地的，有擦窗户的，又擦标语和灯管的，还有几个积极分子自告奋勇的去刷黑板，结果一个个弄得乌漆墨黑，满脸都是，都成了黑包公。惹得大家一阵大笑，当然，笑的最出彩的还是晓琳，她的笑声最大，持续时间最长，到最后照例拖一个长长的尾音，惹得大家又是一阵笑。快放学的时候，我们都打扫完毕，一个个的往教室里面走。李老师站在门口，像一个检阅士兵的军官，我们鱼贯而入，迅速而有序。当我们都端端正正的坐在座位上的时候，李老师也刚好站在了讲台上，我知道，她接下来要总结这次大扫除活动了，奖励谁？批评谁？大家小声的在下面偷偷议论。这时候，李老师的目光慢慢的落在讲台右下角的一堆垃圾上，她的额头轻轻的一皱，没有说一句话。突然，我身后想起了桌子板凳碰撞的声音，还有几个同学的推搡声，打架了？我们都扭过头去，只见班长“大黑”和“捣蛋鬼”文超争先恐后的隔着座位往出跑，他们推搡着跑到教室后面，迅速的拿来了扫把簸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堆垃圾清理完，又快速的回到座位坐的端端正正。李老师微笑着，她做了一个手势，我们就都哗哗的鼓起掌来。他们两个在后面很是得意，不停地向着我们前排同学挤眉弄眼，做各种怪动作。
那天中午，数学自习刚下，我正在认真的做数学作业。一双白皙的手就伸了过来，一截红纱巾铺在了我的书本上，快，交作业！我抬头一看，是晓琳。她把头凑过来，睁着一双美丽的眼睛，似笑非笑的对着我看。呃，我、我、我还没有做完，不是六点放学才收吗？我又是一阵脸红。哈哈哈，她大声的笑起来，星目含情，笑的花枝乱颤。我看到了她的皓白的牙齿，乌黑柔顺的短发，似乎还有一丝香味弥漫开来。我低下头，笔下龙飞凤舞，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我想我要尽量避开她，离她远一点最好，省的我一阵脸红，一阵心烧。可她就是不时的出现，往我心里钻，她好像是一个妖艳的妖精，不时的来打扰我那颗处子的心，啊，多么可怕！
有一次我去父亲办公室喝水，看到晓琳正在给他反应数学作业收不齐的问题，尤其是班长大黑，几乎天天放学后才交，是照别的同学作业抄的，因为他自己根本就不会做，有时干脆就不交了。她说着，脸上一脸的怒气，我看到她撅着嘴，皱着眉，这是一个负责人的学习委员应该有的表情。我突然发现，晓琳不只是笑的时候好看，原来生气的时候也很好看。父亲听了以后，让她抓紧时间催，尤其是一些经常不按时交作业的要特别注意。同时，他说他会和班主任李老师联系，一起商谈此时。晓琳点点头，抱着厚厚一摞作业出门时，红纱巾随风摆动，她扭头看了我一眼，微笑着，目光里似乎有某种意思。但是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不敢去看，我不敢去想，我的心里一阵紧张，我这是怎么了？
很快就是周末，秋天午后的阳光总是迷人的，一阵凉风伴随着清新的空气，让人陶醉。父亲骑着那辆“红旗”牌自行车，歪歪扭扭行驶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一团团蚊蝇紧跟我们左右，不时地往人的眼睛里钻。我不管那些了，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思绪万千，好一个漫长的周末啊，开学一周的新奇还在心低，此刻怎能忘记？我的同学们，我的班主任，还有晓琳。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脑袋里突然就蹦出了晓琳来，她的笑容，她的声音，她的眼神......我突然惆怅起来了，我知道这周末两天内，我是不会再回到学校去了，不会见到我的同学老师，更不会见到晓琳了！哎！可喜的周末，可恶的周末！
回到家里，天已经黑了，家里的火炕已经被母亲烧热，我也没有吃饭，一个人爬上了炕，稀里糊涂的就睡了。半夜了，突然又听到晓琳在大声的笑，我一惊，原来是一个梦。但是我再也睡不着了，睁着眼睛一直到天亮。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被父亲叫醒了。我们匆匆吃了饭，就扛着犁头，拉着牛，去崖背山上种麦子去了。也许只有繁重的体力劳动，才能让我暂时忘记那些烦心事，那些我自认为很“罪恶”的妄想。
时间总是不停流逝，快慢自有钟表定论。不管你是希望时间过得快还是慢，它总是不慌不忙的迈着它的步伐，在熬过了人生第一个漫长的周末后，星期一不期而至。又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早上我梳洗打扮，穿上了我自认为还帅气的衣服。等待，等待，漫长的早操结束了，漫长的早读也结束了。终于到了第一节语文课了，我内心一阵狂喜，血液也沸腾了。我跑进教室，坐在了我的座位上，习惯性的向左一看，啊？晓琳的座位是空着的！她人呢？该不会去老师办公室抱作业去了吧！我没有再想，班主任李老师已经站在了讲台上。
“同学们，在上课之前，我要说一件事情。我们原来的学习委员晓琳同学转学了，她的母亲工作调到了县城，她要去县城上学了。她的学习委员工作由程玮接管......我脑子轰的一下，不知道班主任接下来说了什么，晓琳，你到底怎么了？你怎么就悄无声息，毫无征兆的转学了？一个早上的课程，我没有听进去一句，即便是父亲的数学课！
中午吃饭后，我觉的自己有些发狂，我一个人竟然偷偷的跑到镇供销社（晓琳和母亲住的地方），院子里很宽敞，东边一排房子，统一浅蓝色的单扇木门，有的油漆已经脱落。还没有到上班时间，门都是关着的。此时陌生的供销社大院，在我心里突然变得特别亲切，我感到有一种温暖浮上心头。我苦苦寻觅，一个一个房子的端详，但是我不知道她们究竟住在哪一个房子里，我想去找，可是我又有什么堂而皇之的理由呢？就是找到了，我又该说些什么呢？我失望极了，也许她们已经早早的都到县城里去了。也许是上周六，也许是上周日，也许......出了院子，我漫无目的随便游走，最后失魂落魄般来到了车站，车站发往县城的班车是清一色的白色，整齐的排列在那里。谁又知道，晓琳究竟坐的是哪一辆车？谁能知道，哪辆车上还残留有晓琳的气息？究竟谁知道，在晓琳的心中，究竟有没有记起过我，那怕只是短短的一秒钟，我也心满意足了。
一辆班车缓缓启动了，我不由自主的跟了上去。晓琳，晓琳，但愿你在这辆车上，但愿你能知道我也曾在这里来过，在这里向你告别。车速加快了，我跟着车跑起来了，恍惚中，我似乎看见车窗打开了，露出了一头飘逸的短发，面向着我，伸出了一只手臂，手里拿着一条火红的纱巾，在向我不停地挥动、挥动......
【作者简介】
马勇，陕西彬县人。新媒体写手。擅长小说、散文等。
引领乡土中国文化
温润精神心灵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