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星居士：隋《龙藏寺碑》的学习体会

日前发了一篇介绍隋碑的文图，书友很感兴趣，私信说，谈谈学习体会。

这几日入秋，天气转凉，下班后静静在书房翻书，便想起了这个事。随手找到一本影印《龙藏寺碑》拓片，临了几行。

最初对这块碑的印象，来自于20多年前的一个暑假。

那时，我对书法仅仅局限于知道颜柳欧赵褚等书法家的名字，连他们的书法特色都谈不上了解。那是从《中小学字帖》（印象中是叶圣陶题签的一套“教材”）上得到的最初印象。

那年暑假，我到一所高校的亲戚家玩。亲戚说，她学校有位著名书法家，上海人，据说毕业于南京艺术学院书法专业班，是蔚天池先生的高足。亲戚问我要不要去他家玩，顺便拜访请教书法。

那时，我也描红练字，是为了应付暑假作业。在父母看来，学生暑假描红，也是学习，而我根本不是对书法有着浓厚的兴趣才描红。所以，我就很快答应了亲戚，去先生家拜访。

先生家离我亲戚家不远，也在同一个高校职工宿舍区，走不了几栋楼就到了。印象中，那该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国高校常见的宿舍楼，大多没有电梯，爬了几步楼梯就到。

开门的是一位中年女子，与我家亲戚差不多年龄。后来知道亲戚与女主人在同一个学校的后勤部门，彼此都很要好。进门后寒暄，女主人引了我到书房，她们就到客厅聊天。

一个瘦瘦的中年男子出现在我面前。

他先伸出干瘦的手来，似乎是想与我握手。这样，我有点局促不安，甚至不知所措。

按年龄，他比我大许多，一个老师，一个学生，即使在家庄重地握手，在那个年代也感觉怪怪的。我没有拿上伸手回应，仅仅是双手垂立，恭敬的向他问候。

他抬在半空中的手，停住了一会儿，并没有缩回去，顺便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坐，坐下吧。低着头，关切地问：想喝什么茶？

我想说喝绿茶。但没有说出口，那样觉得没礼貌，就说，嗯嗯，先生，我喝白开水就行，现在也不怎么渴......——显然是有点语无伦次，不知所云。

我开始慢慢打量眼前这个狭小的书房，半壁书柜，一卷卷宣纸码放在一起，一个硕大笔筒里插着大大小小的毛笔。

书桌上的毛毡大约是土黄色的，墨迹斑斑，好像是造纸厂托纸用过的毛毡再利用吧。靠窗的一面墙上，卦着一幅大约是四尺裁了一点的楷书作品，朱砂界格，八九行的样子，写的内容大约是几首唐诗，落款是五六行小行楷的长跋。

趁他取水时，我认真打量那副字。

心中暗想，这位果然是书法高手。楷书写到那个程度，对我来说是望尘莫及，暗自佩服。

先生与我面对面，简单问了一些基础书法感想。我便把当时能知道的回了他。比如对颜真卿多宝塔的印象，自己比较喜欢柳公权，觉得欧阳询的字好看，但不太好学......

他偏着头看着我，似乎很专注，也许在判断我的基本功是否扎实，有没有灵性，或有没有必要浪费他精神细心调教。

完了他探寻着问，现在写几个字看看？

我拿了支大笔，就站在书桌前写了起来。记得写的是行书（应该是模仿周慧珺的行草，类似钢笔字帖那种）。他看了说，还好，有点基础。

“练过米芾吗？”他问。

“没有，但以前看过他的字帖，像《多景楼》《蜀素帖》，还有暑假时去西安碑林玩，买了一副米芾的对联，行书）那些。”我尽力搜寻我印象中的米芾。

“可以下下功夫。”他似乎是轻描淡写的应着。

渐渐，我胆子大了起来，开始与他谈起唐诗，比如王维，白居易，李白，杜甫.....谈论唐诗我似乎比谈书法自信些，尽管我面前这位是恢复高考后首届大学毕业生，又是教大学中文和书法的老师。

他开始微笑着听我想象的唐诗，并不插话，也不打算（纠正）打断我的叙述。

“学书法有点文学爱好很好，这个基础比较好。”他说。

“老师的这幅楷书真好，我觉着比字帖还好。”看我一直盯着那副他写的楷书，他便拿起一只干净毛笔，笔杆指着那副字问：看明白好在哪里吗？

“我就觉得好看，不晓得哪儿好看呢”我实话实说。

他开始讲那副字的取法，结构，用笔和墨。这也是我第一次听到隋碑墓志（我当时的印象，隋朝只有一个智永禅师的书法了得）。他说这就是取法《龙藏寺碑》，也有《苏孝慈碑》的影子。我说我只看出来有点像欧阳询的《九成宫醴泉铭碑》。

“那就对了，欧阳询的书法就是从隋碑中发展而来。”他继续点拨。

他随手拿出一本有点残破的字帖给我看，封面上有“隋龙藏寺碑”几个字。

那本字帖已经不清晰了，字口风化严重的拓片，模糊不清。说真的，如果没有看到他写的那副字，我真没觉得手上这本字帖有什么了不起。

他开始话多了起来，从南北朝书法，到隋唐宋元书法。也谈了米芾，苏轼和黄庭坚......

一个上午就这样悄悄过去，书房里的聊天渐渐融洽欢乐。老师似乎没有我最初想的拘谨，严肃。

他带有浓重的上海口音，渐渐有了夸张的手势，有时会迅速翻开一本本字帖，似乎想把那几千年的书法演变史都一股脑灌给眼前这个懵懂少年。我也听得认真，脑海里不时纠正自己最初的认知，默默记下他的高论。有时插话，有时回应他的自言自语或陈述式的问话。

客厅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也预示着两位女主妇聊天要到尾声。女主人推门，唤我们留下中午吃饭，先生才意犹未尽，不得不中断谈话。

我们起身告辞，答谢，推辞没有一起午饭。临了他送我们出门，顺手给了我一幅行书条幅和几个聊天时他写的楷书字范。

那些日子，我曾把他写的几个字夹在看本里，竟不知被哪位同学“借”去，就再也没有下落。后来，学习任务重，我中断了练字；再后来，不断在中学大学年级奔波，毕业了又为生计忙碌。多年后，听亲戚说，先生多年前得了脑病，我们见面不久便病重去世。等我知道时，我已经在一个离他遥远的城市忙碌，而我们早已阴阳两界。

于我来说，那是一次愉快的难忘的见面。那次见面既是与他第一次，也成了我们今生的永别。

龙藏寺碑就这样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

直到5年前，工作生活有点着落，相对安定一些，我便开始再次研读它。

如今，这块碑对学书法的来说不算什么，也没有引起更多关注。

它本来就是一块过渡性石碑。

但对于我学书法，是段美好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