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真的不再相信“理想爱情”了吗?

2021-08-26 20:19

年轻人真的不再相信“理想爱情”了吗?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看理想(ID:ikanlixiang),作者:刘擎(华东师范大学教授、《奇葩说》导师)、周濂(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教授、看理想节目主讲人)、梁文道(本科学哲学的知名媒体人),编辑:林蓝,监制:猫爷,原文标题:《唯有爱情,是上天给凡人的恩宠》,题图来自:《逃避可耻却有用》

科技理性笼罩着的新时代被冠以许多特质。有人说这是一个“爱无能”的时代,因为爱情是反效率的,加完班还得赶紧休息呢,谁还有空为爱失眠啊?

但是啊但是,人们还是会重看坂元裕二的恋爱剧,网上冲浪刷到某哲人的爱情理论,还是会激情转发。

人们口中的“不相信爱情”,往往只是不相信人。现实中的爱情不断祛魅,理想中的爱情则不断升空,像月亮之于地球,遥远而温柔地关照着凡人。

所以,我们真的都不会,也不想爱了吗?

在看理想出品的新节目《角落的夜晚》中,受过扎实的哲学训练的刘擎、周濂、梁文道围坐一席,用哲学思维打开生活与爱情的新角度。节目中,三人畅聊旧时的大院生活和如今的交友软件与相亲,探讨现代人的信任危机和爱情的领域分化。

关于爱情,刘擎说:“当人进入浪漫的爱情,得到的是彻底的、无限的、最高的承认。唯有爱情,是上天给的恩宠。”

那么,你怎么看呢?

1. 新时代寻爱

梁文道:我想跟你们聊一个奇怪的现象,就是相亲。

前几年相亲节目特别火,我一开始以为是个噱头,大部分人是不会真的去相亲的,但我后来发现相亲其实还挺普遍。我在香港认识一个从内陆来的学生,学很当代的社会理论,有一天他就跟我说他要去相亲了。

刘擎:男生女生?

梁文道:是个男生。我说你念博士的时候不是有个女朋友吗?相什么亲啊?他说,是,但谈到结婚的时候父母觉得不合适,他仔细想了想也觉得很多外在条件不合。

我有点惊讶。即便你很喜欢一个女孩,结婚还是从恋爱中剥离开来,通过一些非性格条件来判断衡量两人是否合适。我就说你不觉得这样有问题吗?他说是有问题,但也是现实啊。

今天你别说婚姻要相亲,恋爱其实也处在某种相亲模式。除了相亲节目,各种交友软件促成的约会,在我看来也是一种相亲,因为那些软件的配对方式就是看条件。

《最完美的离婚》

周濂:比如大学是否985,或者收入多少。

梁文道:对,都是这种。但以前我们对浪漫和爱的想象,都不依赖这些条件。

刘擎:以前的爱情是不期而遇嘛。

梁文道:刘擎兄、周濂兄,二位都是做社会政治哲学的人,你们怎么看今天这样的“现实”?

我总以为相亲是个很传统的旧社会习俗,但它在21世纪全面回归,而且还不是上一辈要求下一辈门当户对,而是很多人都通过这种方法来满足自己的情感需要。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周濂:我不觉得奇怪,我觉得婚姻和爱情其实是两回事。在大学教书的时候我经常会跟学生说,你们大学四年要读多少多少本名著,然后要去看话剧音乐剧,最重要的是,轰轰烈烈地谈一两场没有结果的爱情。

《她》

周濂:我想说的其实是,进入社会后遇到的爱情,会和大学时纯粹的两性相吸很不同。不是说爱情变质了,而是人的要求会变得不一样。因为说到底,婚姻是一个非常浩大且艰难的工程,纯靠激情很难维系它。

刘擎:在思想史上,婚姻和爱情的结盟发生得很晚,才100多年。有本书我推荐过好几次,它叫《Marriage, a History》,中文翻译成《为爱成婚》。

这本书讲了古今的许多爱情故事,《孔雀东南飞》《罗密欧与朱丽叶》什么都有。但现代的特殊性是把爱情跟婚姻放在一起了,就是以爱为基础的婚姻才是正当和美好的。“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这是恩格斯的话。

这种契合其实是一个很偶然的历史契机,当时出现的时候,人们觉得这真不容易。但是为什么这所谓浪漫的婚姻能维系下来呢?因为还是有男女差别。历史上曾经有一段时间,婚姻是社会分工的结果,女性需要男性来维持生计,男性需要女性来照看家务。

但现在女性也开始工作了,有良好的教育,能独立挣钱,而男性也因为科技的发展有了微波炉、洗衣机等等,在生活上不再那么依赖女性了。这时就要求婚姻按照爱的意愿来维系,但爱的意愿会变化,所以现在的人们考虑婚姻会现实一点,比如我们一起做一个合作的共同体是否适合,而爱是另外一件事。

周濂:而且他们如果发现人和人之间合作非常困难,一般就会算了。所以我觉得刚才擎兄说的,为爱成婚这件事情,初看起来是非常棒的一件事情......

刘擎:但是它有内在紧张。

周濂:对,它有内在紧张。

梁文道:可是问题在于不只是婚姻需要相亲,现在是恋爱也需要某种变形的相亲。

刘擎:如今的爱情需要专门来安排,是因为职场对邂逅式的那种感情交往不友好。现在的职场压力很大,大家都只谈工作,而且如果产生特殊关系会使得工作变得尴尬,谈不好的概率很高。

你在办公室外也很难邂逅另一半。以前看到周濂这么个朴实帅气的小伙子,大家会很信任,现在会想他是不是“渣男”。

梁文道:他是的(笑)。

刘擎:我觉得现在这个社会就是高风险的社会,人们普遍提防心很高,“渣男”“海王”这些词都被随便滥用了。

一个是社会环境的信任度下降,第二个,职场完全是功能性的,不光是亲密关系,友谊都很难发展。

刘擎:以前的职场既是工作的共同体,又是情感的共同体,但现在的职场慢慢变成功能性的,也就很难在职场里建立亲密关系。所以年轻人想了半天,还是找中介来安排吧。

2. 爱情的领域分化

梁文道:前几代的中国人习惯单位生活,在一个大院里,曾经有很多父母辈都是在单位里相识相恋的。

刘擎:就像贾樟柯拍的《二十四城记》。它是一个小国家,什么幼儿园、电影院、医院,都有。

周濂:是的,我就是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有点像古希腊的城邦,是非常完整的一个小社区。

梁文道:在那个环境下,你的人伦关系和所有需求几乎都在同一个地理空间内得到满足。

刘擎:这种工作系统和生活世界是相互嵌入的(而非相互争夺)。

梁文道:所以你的工作也会很有意思,因为你切实地看到你在为谁服务,与谁产生着联系。同事都能成为朋友。

刘擎:同僚之间的谈话内容不只是工作,还会延伸到生活里的兴趣爱好等等。在这样一个小社区里,同学的父母和自己的父母很可能就是同事。

梁文道:我们的人生阶段有几个重要场景,小时候是家庭和学校,后来是职场,在这些场景里我们都期待能邂逅爱情,比如念书时希望有校园恋爱,工作时希望有办公室恋爱,但如今的人们似乎更渴望爱情有一个专门的场景,在这些地方之外。

周濂:它不是个自然的状态。

梁文道:我见过有大学生,要用交友软件来谈恋爱,因为没办法和身边的同学建立关系,这蛮奇怪的。

刘擎:我认为有两个原因,一个就是现在所有生活场景都专一化了,学习就学习,工作就工作,学校和公司大多不希望人们发展更多复杂的关系,它们注重组织本身的功能性。

第二个呢,现在的人对爱情的向往依旧很高,但发现爱情这件事情很脆弱,人很易变,因为现代生活的变量多了。你看,大众流行文化都会诉爱情的“苦”。

但这不阻碍人们对理想爱情的向往。就好比你打篮球永远达不到乔丹的水平,但你还是愿意看球,还是愿意赞美。理想中的爱情好像一直存在于电影里,小说里,情歌里,但现实却越来越没有信心和希望。

3. 爱情的功能性

梁文道:我能不能这么理解?现代生活常谈到领域分化,比如艺术都进了美术馆,那现在的爱情是不是也变成一种最新出现的分化现象?它与生活剥离,变成为了爱情而爱情。

我举个例子,现在看有些年轻朋友会透过社交媒体找一个陌生的人去爱,不以结婚为前提,是真的只想恋爱。我问他们感觉怎样,他们觉得很好,因为如果对方是同事就不单纯,是同学也不单纯,是邻居也不单纯,是其他社会关系都不单纯,两个人只以恋爱为目的相遇。

我们这代人,常觉得爱情跟生活里的所有其他事是纠缠在一起的,现在蛮多年轻人觉得恋爱就恋爱,你别把柴米油盐给搞进来。

周濂:这很有意思,一方面我们从亲密关系的共同体中脱落出来,人和人之间变得越来越原子化了。生活本来是复合的有机体,但这种社会结构把人际关系做了切割,最后我们对爱情的想象也变成得高度功能化。

以前看到个女孩子,很喜欢她,那么喜欢就喜欢,我不会考虑更多东西。但现在追逐爱情的时候,人们期待爱情能填补人生功能的某一块欠缺,如果ta不能填补,那我宁可不跟ta发生任何关系。

刘擎:我觉得这是相辅相成的,一方面人想要很多东西,但如果爱发生在工作场景里,两件事纠缠在一起,就会浪费时间,变得麻烦。

周濂:但是爱情或者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本身就是弥漫性的,它不是一个个被切割的单元。

比如说我和擎兄或者文道兄,我们之间既有学术上的争鸣,又有私交,还有今天这算工作关系。它互相交织在一起,不是一个纯粹的工作关系。

我觉得爱情也应该这样交织着,但现在好像完全把它切割开了。如果谈了一个对象,就希望ta跟自己的其他生活没有关联,最好也别知道太多。只跟ta约周末见个面,然后直奔目标,看能不能确立关系。这是个奇怪的现象。

梁文道:等于我们现在没有什么事是不能用手机完成的——为了感情我就上一个爱情网站,就像肚子饿了我就点外卖。

刘擎:理想的爱情仍然作为一种想象存在着,要不然现在的人不会感到那么无力,那么悲哀。

爱情还有什么价值?我觉得两个特别重要,一个是,人要承认,每个人都是凡人。但是爱情非常奇妙,当你进入那种经典的浪漫爱情时,在世界上的另一个人那儿,你能得到彻底的、无限的、至高的承认——你是最好的。

在其他生活中,你学术再好,总有人比你好,你挣钱再多,总有人比你多。但唯有在爱情这件事里,每个凡人都可以成为全世界最好的,这个非常了不得。爱情是上天给凡人的恩宠。

第二点,在那种经典的爱情里我喜欢那个阿兰・巴迪欧(Alain Badiou),他提出“minimal form of communism”,“最小单位的共产主义”。什么是“小型共产主义”?就是我奉献,但不是单向的付出。我奉献以后,在你的幸福中同时感到我的幸福。你越幸福,我也越幸福。

周濂:你快乐,所以我快乐。

刘擎:我们当然知道,全社会式的共产主义很难实现,但在小型的共产主义里,两个人之间,人在一段时间里能感到一个新鲜又陌生的自己。人能不计较得失,越喜欢对方也越喜欢自己的那种体验,是具有超越性的。

梁文道:这种小型共产主义对很多青年来讲还是太理想了。

你看杰拉德·柯亨(G. A. Cohen)讲的那个比喻,就是大家一起去野餐也是“共产主义实践”,对不对?但问题是,今天大家去野餐都会想,去什么场地,到那儿是不是所有东西都安排好了,不会想着自己准备,也不怎么考虑实际付出。

今天不一样了,很多人真的不想恋爱,这对于他们来说是个负担,是个麻烦事。

刘擎:我的point是,凡人自知配不上最理想的爱情,但为什么还会无奈?是因为它通过长久的现代的浪漫主义,存活在人们的脑海中。人们说不相信爱情,都是带着忧愁的。忧愁,是因为他们知道理想的爱情值得向往。

梁文道:我们本该像唐伯虎那样潇洒,结果最后我们变成这样(笑)。

4. 理想之爱

刘擎:理想爱情作为一个参考,它仍然存在。这也是为什么人们依然在讨论“我还相不相信爱情”,因为人们纠结,没办法在爱情前做到心如止水。

梁文道:可是真的有一大批青年不相信爱情到了一种程度,他们不是随便说说,是真的不去追求任何机会。

刘擎:你们男生是这样(笑)。

梁文道:什么宅男啊,草食男啊,对不对?

《她》

周濂:我觉得现在的年轻人有个想法是,不希望把自己已经复杂的生活变得更复杂。

刘擎:是啊,爱情多麻烦啊。所以也催生了交友软件,它是谈条件的。就像周濂兄刚才说的,生活已经一大堆乱麻了,我再去向往一个遥不可及的爱情,很累啊。

周濂:现代科技给人们提供了太多外在的物质保障,就像吃饭点外卖,任何事情都可以通过手机完成。既然独自一人也能好好生活,为什么还要找个人去磨合呢?为什么还要承担差异的风险呢?

梁文道:外卖爱情。

周濂:而且像刚才刘擎兄说的,要得到交往对象无保留的承认,也是非常难的。

刘擎:但是它的奖赏很高嘛,虽然它维持不了多久,可能两三个月或者半年,但是当它降临到你的生活中,你仍然觉得那是一个奇迹。人们还是有期待,就像所有苦情歌里都有理想爱情的影子。

梁文道:一个根本不可寻的他者(other)。

刘擎:或者说曾经降临过,又走了的他者,要不然你爱上什么?

...... ......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看理想(ID:ikanlixiang),作者:刘擎(华东师范大学教授、《奇葩说》导师)、周濂(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教授、看理想节目主讲人)、梁文道(本科学哲学的知名媒体人),编辑:林蓝,监制:猫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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