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宏亮:李白“孤帆一片日边来”当代歧释之新解

李白《望天门山》一诗脍炙人口,千古传诵,堪为神品。历代诗论家对该诗评价甚高,然而对末句“孤帆一片日边来”的诗意阐释却存在着歧义。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有两种主流见解广泛传播,影响甚大:一种观点认为“孤帆”是李白所乘之舟,另一种观点以为“孤帆”是李白过天门山后所见到的下游驶来之舟。在唐诗研究学者中,以今人刘学锴先生为代表的一些专家持前一种观点,而以郁贤皓先生为代表的有关专家认同后一观点。

当代歧释及其渊源

刘学锴早在《唐诗鉴赏辞典·望天门山》(1983年版)鉴赏文稿中写道:“'孤帆一片日边来,正传神地描绘出孤帆乘风破浪,越来越靠近天门山的情景,和诗人欣睹名山胜景、目接神驰的情状。它似乎包含着这样的潜台词:雄伟险要的天门山呵,我这乘一片孤帆的远方来客,今天终于看见了你。”郁贤皓在《李白选集·望天门山》(1990年版)的“按语”中认为:“末句舟过天门山后江面辽阔,遥望日边来的飘帆,拓开境界。”刘学锴、郁贤皓二位学人对自己的观点都很坚持。刘学锴2015年版《唐诗选注评鉴》问世,其中《望天门山》篇中对“孤帆”的描述,除了增加“背映日影”四个字外,其他未作变动,一仍原貌。郁贤皓在2018年版《李白全集注评·望天门山》中虽然修改了语句表述,但认为“孤帆”是“他人之舟”的观点依然不变,其云:“末句则是小舟已驶出天门山,江面宽阔,诗人遥望前方,只见一片孤帆从日边迎面驶来。”其实,二位学人的观点也都能自圆其说,也都得到了当代诸多名家的响应。霍松林、尚永亮在解读《望天门山》时认为:“使得'日边来的一片'孤帆因有诗人的存在而情韵陡增……”杨义认为:“因为诗人有一颗与山水相亲相悦的心,乘一片孤帆,从天地光源所在的日边走过来。”周啸天鉴赏《望天门山》时认为:“末句则写诗人之舟乘风破浪通过天门山的令人兴奋情景……”以上见解与刘学锴之说同声相应,均认为“孤帆”乃李白所乘之舟。而安旗、赵昌平等学者则与郁贤皓先生不谋而合,或同气相求。当代李白研究专家安旗早在1990年12月出版的《李白全集編年注释》中说:“'日边当指旭日,全句亦江上舟中所见,非自谓,更无寓意。”至2015年出版的《李白全集编年笺注·望天门山》中,她依然认为:“孤帆,舟中所见自下游而来之船只,非自谓,更无寓意。”赵昌平亦于《李白诗选评·望天门山》中作出了反应,他以反问句“你还会认为'日边是指长安,孤舟是李白自喻吗”来表述与郁氏相同的观点。(按:“日边”是隐喻“长安”,还是指太阳升落之处,曾有歧解,当前“长安”之说已在学界消解)刘氏“李白之舟”与郁氏“他人之舟”之说,代表性极强,但绝非他们个人别出心裁,考究李白《望天门山》研究史料,容易发现二说渊源有自,长期存疑。兹从刘学锴《唐诗选注评鉴·望天门山》之“笺评”部分选择几则史料以析:

1.郭濬曰:“说尽目前山水。将孤帆一片影出'望字,诗中有画。”(《增订评注唐诗正声》)

2.周珽曰:“以山'相对,照应'中断,以水'流回,照应'江开,意调出自天然。将'孤帆一片影出'望字,诗中有画。”(《删补唐诗选脉笺释会通评林·盛七绝中》)

3.唐汝询曰:“上三句写天门之景。落句言己之来游时,盖初去京华而适楚,故有'日边之语。”(《唐诗解》卷二十五)

4.《李诗直解》:“两岸青山夹大江相对以出,凝望缥缈之际,孤帆一片,从日边而来……”

5.俞陛云曰:“大江自岷山来,东趋荆楚,至天门稍折而北,山势中分,江流益纵,遥见一片白帆痕,远在夕阳明处……”(《诗境浅说》续编)

第1、2则材料,皆认为是“孤帆一片”“影”出了“望”字,此处“影”有“暗指”的意味。可见,行舟非“望”中之景,乃“望”之立足之处。第3则材料,指出前三句主要写景,而后一句为叙述性表达,并指出“日边”为“京华”(指长安)。喻“日边”为京华,今人已多不认同,但该句至少暗示出“孤帆”来自西部,当与李白之舟密切关联。此处所引的前三则材料,可以说是学者刘学锴“孤帆一片日边来”之说的重要源头。而第4、第5则材料则表明“孤帆”来自长江下游,系李白“望”中之景。此说当是启迪郁贤皓等今人学者所持观点的重要来源。

关于李白自“日边来”的认知分析

刘学锴先生与郁贤皓先生承续传统衣钵,又能以当代眼光予以拓展解读,启人心路,惠人良多。他们的共性理解较多,例如写作时间的一致性,均认为该诗写于开元十三年(725);又如,均认为李白自上游顺江而下见到了天门山。他们的分歧在于“孤帆”是“自谓”,还是谓他?不过,笔者以为二人观点虽存在差异,但他们的见解皆有渊源,均能自圆其说且产生了广泛影响。然笔者更认同“孤帆”为李白所乘之舟,此说境界阔大,意蕴丰富,或更符合李白的形象思维模式和典型的主体意识精神。兹从三个方面进行解读。

1.自“视觉震撼中心”经验解之

“视觉震撼中心”概念多用作报刊版面设计的术语,也可将其牵引至画境解读中。《望天门山》的诗境可比拟为一幅画,根据视觉焦点理论,一幅画往往只存在一个“视觉震撼中心”,该视觉中心景观是最能吸引观者目光之处,它往往是由点、线、面等要素所构成的视觉触点,以其外观或内涵之悦目怡人而使人产生认知与审美感动,观赏者会随着中心景观的引导而游移目光以观览整幅画境,由此形成画境印象。诗境如画,其视觉震撼中心往往由一个意象或一组意象构成,若是一组意象的结晶,则当与诗人目之所及而无须转睛的视觉经验相吻合。《望天门山》诗境构图的“视觉震撼中心”定位于东西梁山与中间夹水所构成的山水组合意象之中(诗中主景),诗人所在的观察地点当离天门山有较远的距离,这样才会无须转睛而直视主景。诗人自上游乘舟而下,目触主景,上下流观,纵情体验,其眼中的诗意画境就是视觉焦点景观及关联性景致。若觉得天门山主景既已览毕,意犹未尽,再将视线挪至下游远方迎面驶来的一叶风帆(再添一个“视觉震撼中心”),虽也符合时空流动中的逻辑情理,从视角转换、画面剪辑之“蒙太奇”原理来说也说得通,且也拓展了时空画面的游览内容;但诗人为注目第二个视觉中心景观(下游来舟),其观景的审美视点游动幅度太大,或已脱离山水主景而偏离至精粹构图的画框之外,如此造景当会削弱李白对天门山景观的钟情程度与抒情力量。

2.自主观性诗人强烈自我意识表达析之

“孤帆一片日边来”,是纯描写性的诗句还是以叙述性为主要特征的语句?这是区分郁贤皓与刘学锴学术观点分歧的重要外在特征。按郁氏之说,四句诗应是依时间顺序而次第展开的四个镜头,诗人先目睹远观所见的“中断”与“江开”,次细观受两山约束的激荡回旋之流水,再移动视角抬眼看相对出的青山,最后放眼远处驶来的风帆。这样的理解,层次固然清晰,内容虽丰富,但缺乏强度活跃的自我形象。李白乃主观性极强的诗人,一般来说,他的作品中自我形象十分昂扬,将“孤帆”理解为李白的一叶风帆,有利于凸显意气风发、朝气蓬勃的自我形象,可将诗情诗意引爆到一个至高境界。

“一叶舟子”“一片风帆”呈现于江水之上,是古典诗词中常见的写意传情意象,因势起义,因人生情,其符号意义千差万别。《望天门山》“孤帆”意义何在?“帆”具有鲜明的符号特征,挂于行舟之上,代船只;“孤”有“单”之意,有时显示人生之不如意。但在李白“孤帆一片日边来”句中,“孤”字并无孤独寂寞的情感意义。这一“孤”字,或指当时别无他船的实况;但笔者以为用“孤”字更在于使全诗构图显得和谐精彩,或能够充分表达他人难以体验而唯有自己心领神会的妙趣。自视图经验推之,“孤帆”一词揭示出诗人自上游而下的行舟状态,形成了以诗人所在小舟为一点、以东西梁山为两点而构成的动态三角图形,具有几何图画美。若非孤舟,而是“群帆竞发”,那么读者的视点也许一下子被帆影重重所吸引,则很显然削弱了他们对构图中山水主景的关注度。自传情效果而言,依据传播学“第三者效果”理论或能对“孤帆”一词产生更深刻的体悟。根据传播学理论,人们在认知事物时,有时“可能产生相反的第三者效果,即被测试者认为有益的信息对自己的影响更大”,而其他人的认知力或共情感受尽不如己。此或可与白居易《琵琶引》中“就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的自我认知进行类比,均认为他人不觉其妙,而唯独自己共情力强大,深悟其理,深感其情。李白“孤帆”用意,或在于当他一下子发现天门山美景时,其注意力已全然投入特定的山水对象,似旁無他人,而独享其美。鉴于李白是高度主观的诗人,如此理解,或更符合诗人心意,也尤能突出李白初见江东风景的盎然兴致与满怀激情的青春理想。

按郁氏之说,首句描述宏观山水景象,次句描摹江水“至此回”的情状,第三句反映“两岸青山”姿态,第四句描摹自下游“日边”驶来的一叶小舟。四个特写镜头虽然美轮美奂,但始终使人难解诗题中“望”字的立足地所在。按刘氏之解读,在前三句充分描摹山姿水态之后,始终给读者设下了悬念,观景的视角在哪里?诗至最后结句才铿尔点出观景的驻足点——李白的行舟之上,如此可使诗歌结构精巧而有回旋之美,也使诗意不断翻涌,或可产生如流水“至此回”般的涡转回复,容易使人超越眼前现实之景,介入对李白自“日边”而来的无限想象,诗意层面自然不断扩大,诗情之荡漾遂可流贯于字里行间和想象之外。若将“孤帆”理解为他人之舟,全诗则形成四个次第平铺转接的景观分镜头,且语句表达方式均主要属于描写类型,如此而言,末句虽可表达江南吴地景象的清新和人情的美好,但未必能反映李白强大的情感之流和丰富的人生兴致!明代唐汝询曾评解云:“上三句写天门之景,落句言己之来游,时盖初去京华而适楚,故有'日边之语。”究之于唐汝询之说不难发现:刘学锴之解当是对唐汝询之说的一种接受,但刘氏舍弃了李白自“京华”而来的论断,这符合今人学者们的认知判断。

3.自语词多义性释之

詹锳主编的《李白全集校注汇释集评》引吴昌祺《删订唐诗解》(卷一三)云:“日边,或东或西皆可……”刘学锴与郁贤皓、安旗等学者之分歧,或主要由“日边”词意之多解而引发。人们常认为东方乃日出之处,习惯多认为“日边”指东方,其实,日落之处也是“日边”。《汉语大词典》释“日边”的第一条义项如下:“太阳的旁边。犹言天边。指极远的地方。”结合清人吴昌祺的理解,将“孤帆”理解为东来之舟或西来之船,或均有道理。从李白的诗歌写作实践来看,他多次使用“日边”一词,或东或西,均有表现。“彭蠡将天合,姑苏在日边。”(《送王孝廉觐省》)因“姑苏”接近东海日出之地,故此处“日边”指东向地区。“巫山高不穷,巴国尽所历。日边攀垂萝,霞外倚穹石。”(《自巴东舟行经瞿唐峡,登巫山最高峰,晚还题壁》)“巴国”接近日落之处,此处“日边”指西向地域。由此类推“孤帆一片日边来”诗句,阅读者释“孤帆”东来或西来均可成立,这两种解读不是对错之间的选择,而是语意理解层面的差异性表现。然笔者以为将“日边”理解为李白所来之处(四川),更容易使人联想到李白的成长环境、李白的漫游故事等。如此,有利于凸显李白的诗意个性,有利于拓展诗歌的时空内涵。

基于上述种种,针对李白《望天门山》末句“孤帆一片日边来”,笔者以为将“孤帆”理解为李白之帆,淡化对该句描写意味的理解,更多地从叙述的角度去阐释末句的语意内涵,或更贴近李白的诗意境界和浪漫情怀。如此解读,则“孤帆”即成为串接前三句山水景观的叙述线索,而“日边来”则成为回味李白人生轨迹的虚指符号,该符号当具有传播学视域下所称的象征性意义,承载着诸多李白人生岁月的记忆性内涵,也使诗歌的地理空间拓展得更为开远。这样的诠释,当与李白的气质、心境、才情以及其巧夺天工的诗艺技法更为契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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