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房东
在深圳工作的前五年都住在学校的宿舍楼里,不仅离食堂和办公室极近,而且便宜;不仅省却了面见房东大人的烦恼,而且多了同侪之间一言不合就聚一聚的便利。当真其乐无穷也!
最重要的是完全没钱,所以也犯不上惦记买房子的事儿,心里是松的,就能尽享住宿舍的逍遥乐趣。
有时候人就是这样:若有两条路可以选择,便不免权衡再三、掂量再四,摇摆不定;倘若看得见的前路只此一条,哪管它是通天大道还是独木小桥,只一路闯向前去罢了。
工作调到学府去了,宿舍便没有了,这才打点精神找地方,租房。
金海岸离学校不远,楼很新,而且有一室一厅的小户型,能在租金上与我的实力相匹配。
房东是一位老伯,很是温和简朴,衣着和笑容都像一位潦倒的仓库保管员,大串钥匙总不离身。
签约的时候也没为难,房子住得也省心,时不时在街上遇到,老伯总是笑眯眯打招呼。
偶尔有些小问题,一打电话,老伯就来了。一次是门锁,一次是空调,我说:“请人来修修看吧?”
老伯说:“我来,我来,看看能不能修好。”原来是带着工具来的,这里那里鼓捣鼓捣,竟然都修好了。
我很是佩服,又见大热天他汗如雨下地辛苦,随口说:“老伯,总是带着那么大一串钥匙,多热呀。”
老伯直起腰来擦擦汗,笑着说:“你这楼上楼下,A、B两个户型一共十层二十户,我都买啦。有的租出去,有的在招租,钥匙说不准要用哪一把,所以都带着。”
我那没见过世面的心,顿时惊得都不敢跳动了……
这房子唯一的不好处是小。
而且我那时距“断舍离”的领悟还很远,那些宝贝藏书一本不少跟了来,在书架上玩难度系数很高的“叠罗汉”和“躲猫猫”。
书架就在离床一腿开外处(这一腿不是撑开打直的一条腿,而是直立行走的一条腿——为了避免暴露我的肥胖状态,我就不去量这条腿的直径了),我时常担心梦里被一整墙的书砸下来压死。
时隔八年,从上一段生活中走出,又开始了租房岁月。
这回选的是宝能太古城。,对当时的我而言,这本是一个不在选择范围之内的楼盘,因为它是正在飞速发展的一个区域内的新贵楼盘——又新又贵。
可是我那时心有执念,偏要一个又新又贵的,仿佛这是一个宣言,是在对外宣称:我就是可以过得好起来,更好起来!
现在想来很可笑,因为每个人终究是在过自己的日子——你的人生波折、变动,别人哪有心思持久关注呢。吃惊、咋舌、鄙夷或忧虑,都不过是一个当下的反应而已。
说到底,我是在心里大叫出声,希望自己听之信之罢了。
八月苦夏,房门一开,我被突然奔涌而至的风撞个满怀!心怀一畅,头发和笑容同时扬起,心里知道:就是它了。
小小的主卧和更小的次卧,相形之下厅还显得挺宽。几件必备家私,颜色虽然沉闷,以布遮挡便可;唯有占据客厅半壁江山的沙发,介乎草绿、果绿、橄榄绿、苔藓绿之间,阴惨惨,绿得着实可疑,不是一般地辣眼睛。
我问房东和房东太太:“沙发,可以搬走吗?”
胖胖的房东从满脸笑容里透出吃惊:“这沙发,全新的,你不要吗?”
我不敢说不好看,只好撒谎:“我们不需要沙发。”
房东就娓娓地劝说起来:“你看,这沙发,是我太太专门去选的,多漂亮!你前面本来有个人要租,他进来看了看,还问起这个沙发……后来没有租……”我心中暗道:“你确定人家不是因为沙发而不租的吗?”
房东太太瘦瘦的,不笑,显然一言九鼎:“沙发搬走太麻烦了,如果不要沙发,就不租了吧。”我立刻说:“沙发挺好的,我租。”
我们在这里整整住了三年。
最初是二人世界,后来妹妹妹夫也来同住;他们夫妻俩离开深圳以后,小豹子来了,随即添了阿姨;再往后小狮子也来了,这里终于住不下了。
平时无事房东房客从不相扰,每年见一次面,总是夫唱妇随出场。一见面必定是涨房租。
行情如此,我们也不是不知道,自然也无话可讲。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房东大人长相酷似弥勒佛,不笑不说话,我却一直怕他得紧,真奇怪。
租房子这种事情,提前太早去看房,其实是没用的——房东的房子什么时候空出来,他自己也说不太准。
所以二零一四年四五月间,如果你在工作日傍晚或周末时在深圳海月这一片儿的街头游荡,很可能曾经遇到一个肚子大到不像话的孕妇在跟她老公走街串巷找房子。
我们走遍了这个片区所有的楼盘。
反正怀孕末期要多运动,对吧?三个孩子都没有给我带来孕期反应,体重也相差无几,但是生小狮子这次,孕期体重增加最少,也许是因为走来走去看房子?
这一次希望房子大一些,是肯定的——特别是厅要大,要给两个孩子足够的空间;另外一个心愿就是希望有花园,孩子们室外玩耍的需求也要满足——生活的重心自然而然发生了改变。
按理说条件不难满足,可是不知怎么的,那些日子的奔波并没有结果,最大的功效不过是孕妇的运动量得到了保证而已。
到我生了小狮子开始坐月子,找房子的事情就日益急迫起来。
有一天他回来,说:“今天看了一个房子,我觉得你一定会喜欢。”我说:“你的感觉肯定没错,定下来吧。”
于是一直喜欢新房子的我住进了这个老房子,一直喜欢坐电梯住高层的我住进了这个没电梯的旧楼的第三层。
只有一点他没说错:我的确非常喜欢。
一个完美的房子,是存在于想象中的,每个人的想象各不相同,但是那个完美的形象一定是存在的,只不过——你不一定租得起而已。
若退而求其次,放弃追求完美,就能静下心来理一理头绪,弄清楚哪些要素是必须满足的,哪些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就比如海月二期——它有一个巨大而优美的花园,而且我们的房子粉刷得干干净净,有一个巨大的客厅。
房东没有试图遮掩它的旧,但这是一个旧而不残破、不鄙陋的房子。它方正、坦荡,在岁月里显出经过历练的气度来。
我们在这里住了两年半,直到迁居香港为止。越是住得久,越是感觉它的舒服、方便,越是感觉老小区里人与人之间相处的温度。
更何况,我们的大阳台临着工业八路。
每天傍晚,他从香港下班一路奔波回家,单车踩到阳台下面,一定会大叫一声“小豹子呀!~”
我们便拥过去看,只看得到夕阳照着他疾驰而过的背影。
孩子们冲到门口去,走廊里奶声奶气喊:“爸爸!爸爸!”阿姨赶快去把饭菜端上桌。
他一进门,亲亲老婆,再大赞一声:“好香!今天煮什么?”阿姨便乐开了花……
那旧旧的房子盛满了崭新的幸福时光。
而且,还让我认识了这个女人,见识了这样一种为人处事的方式——
签约那天,即将落笔签名了,房东先生忽然提出了另一笔费用。并不是很多钱,但是因为费用的不合理和时机的不合适,让我们觉得很不舒服。重新把笔盖起来,文件摊在桌上陷入了僵局。
房东太太来迟了,这时走进屋子,听中介一说,想了一下,对房东先生说:“老公,这笔费用事先没有谈起,这个时候加进来……我看就算了,好不好?”
我抬头细看她:这女人实在没有额外可看处——不特别美,也一点儿不丑,样貌是中人之姿;衬衫+牛仔裤,打扮不出彩也不出错——只是微微透出简洁、干练。
于是顺利签约。只提了一个要求:孩子小,希望提醒孩子不要画花了墙壁。
两年半当中修过两次空调。
第一次,跟房东一说,她立刻给出两种方案:一是她叫师傅来修,她付费;二是我找人修,我付费,在下个月房费当中扣减。我说都合理,她决定。她就说:“我离得远,跟那边师傅沟通不方便,你找你信得过的师傅就行。”
过了一年,正是夏天最热的时候,客厅空调坏了。
如法办理,师傅来检查了却说:“这空调太久了,要大修,修的钱不如换一台。”这我可做不了主,问房东太太。
回复很简短:“空调确实用了多年,该换了。让师傅顺便检查一下其他房间的空调好吗?如果有需要,就一起换新的。大热天,没空调不好过。”
就这么换了新的。我原本担心会出现的推诿、扯皮,完全没发生。
我对房东太太感到好奇,去翻她朋友圈,原来是留德人士,华为资深员工。朋友圈如其人,也不多话,有时拿自家女儿调侃两句,总能get到格外有味道的点,并不是晒娃狂魔。
到我们要离开,提前跟她报备。
她说:“打扫干净,可以吗?”我说“当然。”
她说:“然后把钥匙放在桌子上,关门离开就好了。”我问:“不用检查吗?” 她说:“当然不用。”
我擦亮了每一处能擦亮的地方。从来没有打扫一个屋子打扫到这种程度,仿佛是为了那位只见过十分钟的房东太太,又仿佛是为了那种无比简洁又令人无比舒适的交流方式。
过了几天,房东太太找我,说屋子很干净,感谢我们留了一台搬不走的冰柜给之后的房客用;不过墙壁画花了不少,需要扣一点儿钱。我说好。下一秒,扣除这笔费用之后的按金就退过来了。
冰柜只用了不到一年,最少值一千块钱。房东要求的赔偿大约是一百多块钱,具体数字我记不清楚了。
但是冰柜说好是我们搬不走,送给房东的。画花了墙壁说好是需要赔偿的。
我非常欣赏这种说好怎么做就怎么做、一码归一码的处理方法。
我时常想:如果这个世界上的人都像这位房东太太一样,那该少说多少废话,多做多少实事,获得多少简单清晰的愉悦啊!
此后就只有过一次交集,是在搬走以后两年半的时候。
我看到她朋友圈发了一个儿童乳牙收藏盒,就评论说“求链接”。她立刻私聊把链接丢了过来。
我夸她“响应速度一流”,表示感谢。
并告诉她,小豹子的乳牙“我已经丢了一颗,连同钱包一起。第二颗被我珍藏得找不到了——迟早能找到。第三颗正在嘴里摇晃。”
她说:“今天小姐拿着这颗牙拿了一天,我好怕她搞丢。”
我就问:“肥苏(她女儿的昵称)已经不肥了吧?”她说:“现在非常瘦。”
我说:“并且非常美……”
她回了有史以来最长的一段话:“呃……虽然我的感情上认为她非常美,但理智上必须承认就是个普通人。不过她自己认为她非常美,哈哈哈。”
我说:“三者同样重要。挺好。”又说:“你是我印象非常深刻的房东,我改天要在我的公众号上把你写一写,背后议论一下,嘿嘿。”
她说:“期待期待!”
我们的对话就结束了。
我们的人生交集就结束了。
那以后八个月,我写下这篇文章。
说实话,难道我自己在淘宝上翻不出一个乳牙收藏盒吗?
说实话,我并没真的指望她会私聊回复我,没指望我们有上面一段对话。
在交往中永远被动的我,很珍惜人海中相遇仅仅十分钟的这个人;但是租房活动结束了,房东的身份也消失了,我们并没有别的理由来往。
不是不遗憾的,只不过,也许遗憾会让记忆更长久?
正如,我留着她的微信,但是并不会@她去看这一篇一样。
——山长水远,保重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