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夺走和不能被夺走的

七年零十一日之前,豹子出生,我新开了一个QQ账户,开始一天天记录这臭小妞儿的变化。后来狮子来了,就一并加进这个账户记录日常。大女儿朵朵出生的年代,我是为她手写日记一本又一本的,为了简化事情,使它得以长久坚持,索性把账户名字改为“小朵朵小豹子小狮子”,日记从此全部电子化起来。

于是,这个账户变成了一个鸡毛蒜皮式的家庭日记本。每一天,给孩子留下影像,留下文字,这样的记录就连亲妈其实也少重翻,别人更没耐心天天追看。本来账户也并不对外,有权限者不过就是我们夫妻俩,还有我的父母、舅舅舅妈、妹妹,共七人。

不知不觉七年。每个月的日记,少则几千字而已,多的时候两万余,什么时候翻身、坐起、爬行、直立,什么时候长牙、换牙、发烧、感冒,翻山探海也罢,哭哭笑笑也好,全没一星半点儿要紧。倒是有谁想查问某事,记忆模糊了,便来问我。我得意洋洋去QQ里一翻,何年何月何日是何心情,昭然在目,无可抵赖之余,时空滤镜效果之下,竟也兴味丛生。

一个月前的今天,这点儿不值钱的小小乐趣,被全然夺去。

送孩子们去学英语之后有一个半小时余暇,我想拿来补上那几天的日记。打开时才发现,QQ已经打不开。

我被告知这个账户被“永久冻结”。原因“是传播色情、暴力、敏感信息或组织相关活动”。

这个专供存储三个孩子日常点滴的账户。这个包括我在内只有七名好友的账户。这个仅仅面向至亲开放其他人都没有权限阅览的账户——

传播色情。暴力。敏感信息???组织(七人)活动???

!!!!!!

我像是一只地底的虫子,用我的小爪子刨土,一粒粒石子儿地搬运,一划划笨拙地刻花,用一个当妈的卑微的心意,挖一条时空隧道。没有人在意的,只有我敝帚自珍的土不拉叽的窄窄一条儿隧道,偶尔躲在里面歇歇脚,嗅闻触摸那只有我才觉得香甜奇妙的泥土的潮乎乎的气息。大多数时候,我只是头也不回地用我的小爪子刨土,只要想想身后的隧道在一点点儿延伸,不必回顾依旧在,就常怀勇气……

一朝化为乌有。

仿佛过去七年的书写,不过是一场很累的马拉松式的梦。

现在大锤子兜头敲醒,梦醒了无痕。

我后悔痛心愤怒百感交集。

反省过程很简单。我确定地知道除了如实记录了一点目前我所居住的城市的现状、保存了一些照片、评论了几句之外,自己实在不曾干过什么了。

就算婴儿时代,也没有上传过孩子们的裸照。

作为不信奉棍棒的父母,我们家最大的暴力就是豹子打狮子。

排除法用起来简直毫无难度。

可是,作为一个党龄二十多年的中学语文教师,我的私人评论,又何曾有过哪怕一点儿的“政治不正确”呢?有时候我不是明明恨自己只有一种观点,担心自己已经忘记了怎么看见这世界、怎么站在不同立场去思考吗?

所以,谁能告诉我,我是做错了什么才被夺走了珍藏吗?

豹子爸不总是看我写的东西,但是知道我有多宝贝那些东西。他说:“你太天真了,就算私人空间,也是网络空间,哪有秘密可言呢?如实拍照就是错了,提到敏感词就是错了。”

是的,我错了。不过不是错在那些地方;而是错在太低估了别人(巨大的宏大的“别人”)。我以为我是蝼蚁不会被发现。其实我是一只被牢牢网在其中的蝼蚁怎么可能不会被发现。

他带我去对面酒吧坐下,奢侈地点一杯好贵的年份威士忌。确实很香。我领情地笑一笑,说:没什么啦。没有什么是一顿酒解决不了的。

嘴上这么说着,手里却在办理着申诉。一步步按照程序指引去做,然后在对话框里输入我的解释和请求,以及保证。心头盼着哪怕有一线生机,它被释放被归还给我。

当然没人理睬。

他就逗我说:“我帮你找人搞定吧?肯定有办法的。亲我一万下,我就把它弄回来!”

被逗笑了。于是,在威士忌淳厚又清冽的香里,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不过去,又能怎样呢?

申诉过程当中那些解释和保证的词句是如此卑躬屈膝,令我自己恶心。就算这个账号被归还了,也已经被妄加窥测臆断残忍玷污,我不会再用了。

前几天一个学生的妈妈督促我:“好久没写公众号了哦,都快一个月了。”我开玩笑说:“和你女儿一个样,最爱管我了。”

其实是,忽然之间,不知道要怎么写,以及要不要写了。

忽然之间,觉得这么多年来信奉为圭臬的“写下即永恒”,不知道要怎么样继续跟孩子们说起了。

我是一个很笨的老师,从来没有学会对孩子们宣扬我所不真正相信的东西。

那么,我要怎么对孩子说——写下即永恒?

难道要告诉我的孩子们:只有写下那些允许被写下的,你的文字才有可能被允许永恒?永恒这件事,须观风向、懂时局、看运势、凭造化——一点儿也由不得你自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运笔之时务要小心小心再小心?

我在愤怒之后深深失望。在失望之余不再动笔。在停止书写之后陷入自我怀疑和鄙视:

自说自话表示想成为一个书写者;却因为外界的粗暴干涉和内心的风吹草动而停笔——这停笔究竟侮辱了谁?

也许人活着就要逼迫自己习惯失去。也许本来就没有任何个体逃得脱被制裁被剥夺,而所谓成熟,就是要让自己习惯于平静地接受这些作为一种宿命。

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最终使我免于嫉恨的,是因为渐渐意识到:总有些东西是无法被夺走的。

满头乌发,滴溜溜圆睁的大眼睛和花骨朵一样的小嘴,那是刚出生的朵朵。泪水曾溢满她的双眼,覆盖了稚嫩的笑颜。抽条儿小柳树一样的少女身姿,又覆在当年倔强不解的神情之上。

现在,停在眼前陪伴的是十三岁一米七的大姑娘,她把我的手合在她的两手之间,望着我的眼睛说:“妈妈,当初我不理解,怪你和爸爸分开;现在我觉得你做了正确的选择。”

皱巴巴丑乎乎的小丫头,脾气最坏。婴儿时期不肯睡觉,幼儿时代不肯问好,小学生涯一开始,就被老师投诉“不肯接受批评”。凶了这个凶那个,从来最有主意,最爱自作主张,字典里没有“妥协”二字。被她气到吐血的时候多不胜数,最可气是别人的幸灾乐祸:“谁让你给人家一个小姑娘起名叫做小豹子?”下面一句更是精准地扎了心:“这孩子和她妈真是一模一样!”

可是鼓腮帮瞪眼睛的模样气过人之后仍觉得可爱,何况这倔小孩无论何时被问起永远说最爱的是凶她最多的妈妈?炮仗脾气的另一面是恣肆无拘的快活,“见牙不见眼”傻笑的样子为娘总也看不厌。

最小的狮子最甜最暖。小小的男子汉崇拜着爸爸,照顾着妈妈,让着姐姐。家里如果有谁不高兴了,他立刻把整个小软身子扑上去哄你,从头到脚地亲你,恨不得陪你一起哭一场。

粘人的哭哭精开始学习分辨哪些是大人的玩笑话,开始噙着眼泪对自己说“可没必要哭”。腾空前滚翻跳水、带球过人、帮妈妈打虫子……小勇士憋住笑意看过来,眼睛里闪动着骄傲,想让妈妈赞他“了不起”。

孩子们并不是在我的日记里长大的。

一天天一夜夜的陪伴,一千一万种唯有老母亲才心领神会的欢喜与揪心交替。孩子们从虚无中来到我的怀抱,盈满我的整个身心,然后渐渐从我的怀抱当中离开,将要走向广大的世界去。

因为有了他们,我的记忆变得格外轻盈又格外厚重,有着润湿的、沉甸甸有点儿坠手的质感,甜蜜中掺着微微的苦,涩里带着回甘。

所有这难描难画的一切,没有谁能夺去。

我笃定地知道:就算有一天我失去了记忆,这些相伴的岁月,也将以另外一种形式被记忆、被延续。

总有些东西,是一个人生命当中,不能被夺走的。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