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姿|买菜风波
叶姿|买菜风波
王老师是我们学校的代课老师，第一次见到他，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的右手上。那天，我和新同事一起开着车去学校报到，来得太早，还不到六点，学校大门是紧闭着的。我们猜测学校应该是有人守校的，所以同事就多按了几声喇叭。
“来了，来了。”远远地听到一个欢快的声音，这种声音让我们一车人在清晨心情变得特别明朗。等到他出现，我们却又都呆住了。可以说，这是我见过的最瘦弱的身影，像电线杆似的，感觉他的整个身体像被强制塞到一件囊大囊大的破旧的衣服里。
他左手握成拳头放在身体侧前方，一路小跑着朝这边过来，右胳膊袖管空空的，在风中一甩一甩的，我的心一紧，他是个残疾人？他跑的路上偶尔低头看看地，偶尔抬头看看我们。他习惯性地用牙齿咬住下嘴唇，仿佛这样可以使出全身的力气。他的皮肤有点暗黄，像黄土地的颜色。他跑的时候一瘸一拐的，感觉像是快要摔倒一样，我每每为她捏把汗，他却每每又站稳脚，喘着气往前跑。
百把米的距离，他跑得并不轻松。额头、鼻尖满是汗，就像一块让人挤着的海绵，不断冒水。好不容易跑到校门口，他顾不得擦汗，慌忙着从兜里摸钥匙，拿到钥匙又手忙脚乱的把钥匙插进齿孔。由于门是从外面上锁的，所以开锁并不容易。他吃力的把手从门缝中伸出去，但还是够不到铁锁。透过栅栏门，我这才注意到他的“右手”——他的右手像凤爪一样，骨节突出弯成钩形，坚硬得如同蟹脚一般的手指头像钳子一样紧紧钩在一起，根本使不上力气。他一头稀稀拉拉的头发像是乳鸽羽绒一样，以至于他头颅上的肌肉特别亮眼。他咬着嘴唇，把身体往栅栏门缝隙里靠，恨不得把自己整个身体都塞进去。
我刚想打开车门下车去帮他，却被朋友一把拉了回来。“给他保留一丝尊严。”朋友小声说，“他在学校负责开关校门和看守学校。”我不敢再抬头看他，此刻坐在车里吹着空调的我，看着年长的残疾的老大爷吃力的为我开门，心里五味陈杂。我小声地嘟哝着，明知道他有残疾，为什么还要安排这个差事给他呢？朋友似乎一点也不诧异，轻轻地说，大家都叫他老实人。
新学期伊始，校长交代，以后老师们轮流负责学校食堂伙食采购。对于这个安排，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想法。有暗暗叫好的，比如涂老师，他家离菜市场最近，他在心里盘算着如果帮同事代购，光大米和蔬菜采购每月就可捞得油水四五百。也有发牢骚的，比如张老师，她每天早上要送孩子去幼儿园，然后还要照顾班里的孩子晨读，生活本来就够忙活的；况且她家离学校又远，早上骑车来学校，一袋子米，几袋子菜，运输也困难。大家在办公室七嘴八舌的议论开来，王老师笑笑，低着头继续备课。
这个时候，校长突然进了办公室，大家像麦田里的鸟儿见到生人一样，受了惊吓，立即四散开来。“校长，我买菜不方便，食堂伙食采购能不能不安排我？”王老师一瘸一拐地走到校长面前，小心翼翼地问，他的眼睛里折射出希冀的光芒。“你不方便呐？要不，我帮你买吧？!”校长嘴角扬起一个不易察觉的轻蔑的笑。“好啊。”老实人王老师信以为真，一脸感激地看着校长。
课间操，校长班和我们班相邻，广播里放着第八套广播体操，他讪讪地走到我旁边，凑在我耳边说，“哼，他真不知好歹，竟然叫我一个校长去帮他买菜。”
“哦，是吗？”我心不在焉地打着哈哈，他不再理会我，转身又跟别人叨叨去了。课间操一结束，心急的我就赶紧找到王老师，把他拉到一边，“你要是不方便，我就帮你买菜吧。”“哦——”小个子的他抬头直直地看着我，犹犹豫豫，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这下该轮到我困惑了，我要帮助他，为什么他是这个表情？我有些不悦，他似乎也察觉到了，忙给我赔不是，说谢谢我，但是涂老师已经答应帮他买了。
那一刻，气氛有点尴尬，我们不欢而散。直到下班后，我竟还有些恼怒，觉得自己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看到他，我大老远就避开了，在心里暗暗骂他真是不知好歹，我明明是要帮他，他却以为我要跟涂老师抢着捞油水！
不出所料，第二天中午，整个食堂都乱套了。二十来人的教师餐桌上只有一铁钵的老茄子，一满盆的青椒烧豆腐。大家你一瓢我一瓢的打完菜，后来的同事只有看的份了。说来也是不凑巧，平时校长都是第一个吃饭的，今天刚去了趟厕所，回来洗个手，发现盆子都见底了，啥吃的都没有了。“今天谁买的菜？”校长把饭钵往桌上一丢，脸上青筋都暴起来了。“我。”王老师怯怯地说，他那双平时总是和颜悦色，见谁都笑眯眯的眼睛，现在由于害怕变得惨白。他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紧张地看着碗里的菜，用筷子搅来搅去，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呵呵，我在心里偷着乐，谁叫他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呢。
“你家都穷到这个点上了？要从食堂捞油水？”校长恶狠狠地问。王老师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着头一句话都不说。“他为什么不说是涂老师买的呢？”我暗暗地想。“你怎么这么不要脸，看你有残疾，我处处照顾你，你却干个事都干不好。”看到校长的唾沫星子就要喷到我碗里来了，我忙用手遮住碗。“吃吃吃，吃死你。”校长抢过他手里的饭碗，一把扣在桌子上，转身气呼呼地走了。我呆住了，原本看热闹的心理、幸灾乐祸的念头瞬间都冷却了下来，仿佛如芒在背，校长的话令我们在座的每个人都深感不安。空气中满是恶毒的语言和羞辱，如同锯子般令人皮肤绽裂，如同毒针般蜇人，如同铁钳般夹人，又如同火焰般灼人。这令在场的人都吃不下去了，大家都默不作声，陆陆续续端着碗走了。
餐桌上只剩下我和王老师两个人。他的脸色惨白惨白的，身体僵硬在那里，一直保持着刚才被校长批斗的姿势，仿佛死了一般。没有人同他讲话，空气也仿佛凝结住了，无法动弹。只有食堂喂养的大狼狗因为天气太热，大口大口地吐着白色的蒸汽。
“明天的菜我帮你买吧。”不容他考虑，我起身就走了。
回办公室的路上，我细细盘算着，张老师她们那几个女教师最喜欢吃番茄炒蛋，陈老师他们那几个男老师喜欢吃清蒸鱼，王老师有高血压，吃芹菜是可以降血压……粗略计算下成本，大概不会超过预算。
作者：叶姿 黄冈市作协会员。爱文字有梦想。职业初衷是做无冕之王，最后阴差阳错成为孩子王。所幸，性格随和，和孩子们相处快乐。专职教书育人，兼职编剧填词。生命不息，码字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