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闿运:如何学习石刻碑帖与书法创新
翁闿运(1912—2006年),字慧仁,原籍浙江杭州,1912年生于江苏苏州,为清光绪进士、诗人翁有成之少子,国学大师唐文治及名书家萧蜕弟子。曾为上海中国画院画师、一级美术师、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上海书法家协会顾问、上海文史馆馆员、上海大学文学院兼职教授。古代无摄影印刷术,名人书迹,赖石刻碑帖以流传。故原迹手书用笔之意,不能全部表达。有些古碑,特别是南北朝碑,刻工粗劣,刀锋掩盖了笔意,学之困难;甚至误认刀锋石泐为笔法,勉强模拟,走入歧途。此亦书道下衰原因之一。故米芾云:“石刻不可学。但自书使人刻之,已非己书,必须真迹观之,乃得趣。”余少学书,用功至勤。从唐碑入手,在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诸家碑版中,已初步察觉先后笔画间顾盼呼应;真书与行书相通。但临之欲使真书化行,难以实现。嗣读《画禅室随笔》,董其昌云:“余年十七时学书,……更十二年,学宋人,乃得入处。”遂注意学宋四家(苏轼、黄庭坚、米芾、蔡襄)书。董氏题苏书《赤壁赋》真迹云:“全用正锋(即中锋),是坡公之《兰亭》也。每波画尽处,隐隐有聚墨痕如粟米珠。嗟乎!世人且不知有笔法,况墨法乎?”所谓波画尽处聚墨如粟米珠者,笔锋运至画尽处之中心提出,聚墨成立体感,中锋收笔也。中锋收笔,笔端锋毫,无一根绞拢,续写第二笔、第二字以至全篇,畅通无阻,真书自然通行。《赤壁赋》中,中锋与侧锋互用。细察其他书家雷同,最后领会到用笔之要:“中锋为主,侧锋为辅,一归于中。”曾作《用笔论》详述之。学习刻本碑帖,要能透过刻本表象,领会手书真迹之原貌。例如北魏《张猛龙碑》,刀锋毕露,但点画先后之间,顾盼显然,学之困难。若按上述用笔之要,悬腕执笔,大起大落,加以熟练,可以学成。此种笔法,在米芾小行楷题《褚遂良黄绢本兰亭》跋真迹中,可以显见,但非初学所能。曾取若干名迹与精刻初拓本相校:除碑石岁久泐肥及后人剜肥者外,一般刻本字迹比墨迹略瘦,而点画间轻重用笔拉平,书法精神不如原迹夺目。此为刻本之表象,学时应注意莫为表象所惑。孙过庭《书谱》指导临古:“察之者尚精,拟之者贵似。”似有形似神似之别。先求形似,继求神似。赵孟頫临《定武兰亭》,形神毕肖,可以乱真,但董其昌临古,全是自运,不求形似。董云:“临仿历代,赵得十一(十分之一),吾得十七(十分之七)。”王羲之临钟繇《丙舍帖》,绝似自书《兰亭》。钟繇时代,尚未有汰尽隶法,如此成熟流丽之行书,乃羲之汲古推陈的自我创作。《西楼苏帖》中所刻苏轼临王羲之草书《讲堂帖》,全是苏法,苏自题云:“此右军书,东坡临之,点画未必皆似,然颇有逸少风气。”指神似也。清何绍基日日临池,功力深邃。所临汉碑甚多,无一形似。其自述学古创新经验云:“化篆分入楷,遂尔无种不妙,无妙不臻。”卒成一代大家。以上诸例,可知卓越书家,具有深厚基础后临古,不邯郸学步,追随骥尾,而是取其深邃,为自己创作服务。人类智慧,间接知识多于直接知识。书法创新,如不重视传统,扩大间接知识面,而闭门造车,不能成器。至于学宗一家,化成多体,是各人天赋之内因不同。学古人书,内因与己相同部分,吸收化为己有,各取所需。借鉴创新,千人千面,出于自然。或以为书法新貌,已为前人创尽,这不合实际,杞人之妄忧。艺术创作,总的要求,不外真、善、美。若故作惊奇,如傅山论书:“宁丑、宁支离。”实际是他对当时政治社会不满之变态心理。至于以画代书,随心描绘,古已有之,早被批判。孙过庭《书谱》云:“复有龙蛇云露之流,龟鹤花英之类,乍图真于率尔,或写瑞于当年。巧涉丹青,功亏翰墨,异夫楷式,非所祥焉。”若取画意以助书,黄庭坚名作《李白忆旧游诗卷》,整篇布白,落英缤纷,宛若一匹繁花织锦,乃由其翰墨工深,再加字外工夫之所致,非朝学执笔,暮思创新者所能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