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芋啊番芋

妻子的亲戚从乡下送来一袋番芋,她分给办公室的几个同事,大家都说好吃。真没想到,各地叫法不一的番芋(或叫山芋、红薯等等),现在竟成了城里人的好东西。

对番芋,我曾追求过,喜爱过,现在竟是不敢吃;提起它,则是五味杂陈。

我六岁的时候,大队办食堂已到了后期,常常野菜煮稀饭,没有一星星油,很苦涩;如果能搭上几个番芋,那是珍贵的不得了。母亲掰给我半个,我一定要吃完菜稀饭,才拿来过过嘴,甜甜香香的,感觉它是天底下最好吃的食物。

那一次,寒冷的冬日,太阳下山,天快黑了,二哥和几个小伙伴趴在小仓库门口,推开一线门,用竹竿进去拨着。听说,里面堆了番芋呢!

啊!有吃的!我流着口水,站在边上,不肯离开。小竹竿短了,有人驮了一根长长的竹竿来,几个人合力塞进去。拨啊拨,总算拨出几个番芋来了。几只小手伸过去抢,差点打架。

二哥抓到两个就跑,躲到人家屋背后。我赶上去,他分了一个给我。这些番芋都开始烂了,拿在手上黏糊糊的,发出一股怪味。可我们不管,把黏糊糊的掰掉,就咬了往下吞,吃完了,也不知是甜是苦还是臭,只是隔了一会儿,有些反胃,涌起来的气味是酸臭的。不过,我们那时候是“胃坚强”,也没有一人拉肚子。

三年自然灾害一过,政策放开,“三自一包”后,农民的干劲调动起来了,把地种得好好的。

因为我地是山区,番芋在山坡地同样能生长,产量又高。因此每家都育番芋苗,扦种大块大块的番芋地。夏末季节,番芋比鸡蛋大了,如果粮食紧张,就能挖来吃。到了秋天,番芋能吃个够,大家都不再饿肚子了。

番芋的吃法很多,各式各样的都有。最常见的,是放少许水,焖熟了吃;或是一整个放在火炉或火篮里煨,闻到有焦味时拿出来,把灰一拍,剥掉外皮,焦香味扑鼻而来,最是香甜。

煮稀饭时,切些番芋下去,既省了大米,那番芋粥又甜丝丝的,还能省些菜。把番芋切成丁,放油盐炒了,也是一碗菜。

我地把有些小条形的食物叫做“枣”,比如萝卜干就叫萝卜枣。番芋枣就是把较小的番芋切成条条,煮后晒干,雨天就用火焙干,有点甜还有嚼劲,可当零食,用来招待客人,当然也可以当作礼物送人。

番芋多了,一时吃不了,往往会冻坏烂掉,人们就设法保存。一是保鲜的,那时根本谈不上冷库一类,保藏也靠大自然。选个向阳的山坡,在塝上朝里挖个洞,晾上两天,用稻草垫底,把不破的、好的生番芋略微晒晒,外表干了以后,放进洞里,再把洞口封上。

这样的泥沙洞,冬天不冷,又不积水,适宜番芋过冬。第二年正月一过,打开洞口,取出番芋,一般来说,没有大问题,番芋还是好好的,除了吃掉一些以外,剩下的拿来做籽圃苗。二是晒番芋干,把多余的番芋切成片,晒得干干的,第二年慢慢食用,可煮了吃,如碾成粉,和水做成包子样,蒸熟了,有嚼劲,蛮有味的。

番芋还能洗淀粉。先把它洗干净,再锉成粉渣状。一九六○年代中期,两个巴掌大的铁皮,被大钉敲了密密麻麻的洞眼,翻过来弯弓弓地钉在木板上,就成了一把锉。

我见母亲徒手拿番芋在上面锉着,很吃力的,当捏着小小的番芋头,稍微一不注意,她的手都会被锉破,有时会流出血来。

进入一九七○年代,有人搞来了手摇粉碎机,代加工的,像压面机差不多,只是里头的轮子上,有密密麻麻的丁丁齿,番芋塞进去,用块竹板压着磨。不用竹板不行,万一磨着手,那可不得了。

白若霜雪的番芋粉

这时候,磨番芋的事大多是我跟着哥哥去做,我们拚命摇着把手,转动齿轮,磨出一桶桶的粉渣。粉渣挑到河边,由母亲洗着,她在大圆桶上搁了木杠,上放竹篾打的榨篮,蒙上细苎布的大布袋,再把水桶里的番芋粉渣倒进去。

我们兄弟在边上舀水,掺下布袋,母亲负责搅拌,一手捏着布袋口,一手不停地揉着撸着,让白白的汁水流到大圆桶里。汁水经过沉淀,第二天早上,把桶上面的水一倒,下面就是沉淀着的番芋粉,再晒干就是。番芋粉做的食品就更精致更好吃了,能做粉丝、煮鲜鲜的滑溜面,还能炒团团等。

番芋还可以熬清糖(饴糖)。把它们切碎煮烂,冷却后,拌上舂碎了的麦芽,隔一段时间,就把汁水过滤到五桶锅里,然后烧大火熬。这是我们小孩很期待的一天,晚上不肯上床睡觉,为的是等糖水开始浓稠,能喝上甜甜的半碗。农村人家做米糖,大多用的是自家熬的番芋清糖。

不过,熬糖是门手艺,麦芽要醱好,或者影响出糖率和甜度;拌麦芽时,也要注意那些熟番芋的温度,如果还有些热时就下了麦芽,那糖要酸的。

有一次,队里一户人家,儿子见母亲身体不好,就帮着切番芋、煮番芋、舂麦芽,接下来他要外出有事,就把麦芽拌了,他母亲后来熬糖时就直叹气,说是酸了酸了。

我晚上记工分回头,听说后,想起中学里学过的中和反应,就要她拿出苏打粉,我知道她有胃病,常常服用苏打粉的,放了一点点下去,锅里浮起一阵泡沫,发出微微臭气,可再一试,那糖水不酸了。老大娘高兴了,握着我的手,不停地说着感谢的话。

番芋藤对农民来说也是个宝贝,可以给牲畜吃。给猪吃的,选藤上段,嫩些的,切碎,用大缸浸水储存,慢慢搀进猪食喂猪就是;给牛羊吃的,就要晒干堆放,免得烂掉。

清楚记得,上面说的包产到户的好日子,只过上两年,政策又变了,田地收回集体种,接下来“四清”运动、文化大革命,生产队里分的粮食比自家包产时收的少多了。那点自留地只能种菜吃,要饱肚子,要过日子,人们就去开荒地,大多是种番芋。这是政策不允许的,上级也下令封杀过几次。好在大队生产队干部是本村人,他们也要吃喝,也要为一家老小操心,也种了荒地的,所以雷声大雨点小,荒地这“资本主义尾巴”在我们这儿,也没有被真正割掉过。

每家收的番芋虽然比不上那两年多,可贴补了集体分粮食的不足,在勉强度日上,发挥了大作用。我在家乡劳动那几年,从秋到春,晚上去记工分、开会,青年人开展活动,深夜回到家里,母亲常常在火篮上焙着番芋,我当消夜吃了,再喝点热水,心满意足地睡去。有时早上起来迟了,要急着上工,就在烫烫的稀饭里,掰两个冷番芋下去一拌,很快吃好了赶路。

谁知道,由于自己体质差,番芋吃多了,到了后来,吃过一会儿,肚里发胀、烧心,严重时酸水往上涌。问了医生才明白,因为番芋淀粉多,糖分多,在胃里容易产生酸水,影响食道,得了反流性食道炎。这样一来,我就不敢多吃番芋了。好在自己接着考学外出,分配工作,又进了城,米面随便买随便吃,离番芋就愈来愈远。

最近几年,传播媒体关于番芋的好处铺天盖地而来。营养学家把番芋当作一种药食兼用、营养均衡的食品,都说它的热量只有同等重量大米所产生热量的三分之一,含有膳食纤维、胡萝卜素等,营养价值很高,而且几乎不含脂肪和胆固醇,常吃番芋有益于人体健康,并有一定减肥功效。

于是,我又纠结上了,番芋啊番芋,自己想吃,又怕吃啊!考虑一番,实践多次,我现在对番芋的态度是肚子饿时不吃,餐中餐后吃一点,可不敢多吃啦!

来自:《农家科技》乡土文苑栏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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