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杏园雅集图》看明代早期家具
杏园雅集的故事发生于明代正统二年(公元1437年)的农历三月初一,这天恰好是朝廷众臣休沐的日子,休沐,即休息洗沐,早在西汉时政府就规定吏员五日一休沐,相当于今天的星期日。既然恰逢假日,杏园的主人杨荣便邀请大家前来畅游杏园。
正值春和景明之时,官员们三五成群,尽揽园中春色。园中不仅自然风光绝妙,有奇葩异石,小桥流水,苍松古树;还设有投壶、围棋等娱乐设施以供玩乐;杨荣家的僮仆亦们沏茶倒水,送食捧酒,为主人的好友们悉心服务。
杨荣还邀请了当时的宫廷画家谢环前来游玩,并为这次集会绘图记录,于是便有了《杏园雅集图》。现今世存两幅《杏园雅集图》绘画,一藏于镇江博物馆,一藏于大都会博物馆,二者虽极为相似,却有多处不同,据明中期重臣李东阳《书杏园雅集图卷后》所记,当时可能“人手一册”。
镇江本《杏园雅集图》
藏于镇江市博物馆的《杏园雅集图》据考证当为杨荣家族所藏,被认为是母本,其绢本设色而成,长401厘米,宽37厘米,不轻易示人。卷后保存有当时雅集者所作序与诗文,如图中所示杨溥所作即景诗:
太和畅群芳,斯文属清暇。
况复名园中,乐事夐幽雅。
达观不遐遗,同仁仰神化。
愿兹阳春辉,遍照覆盆下。
诗文共长667厘米,均用雨过天青笺、藕金笺相间裱接,接缝处钤"关西后裔"朱文方印。
据杨荣所作《杏园雅集图后序》中记载:“谢君精绘事,遂用着色写同会诸公及当时景物。”可知杏园雅集图与常见的虚构的文人画不同,它是一副写实的作品,故而我们能通过它一观明代早期家具的风貌。
结合《杏园雅集图后序》我们亦可知道图中各人身份,“傍杏花而坐者三人,其中大宗伯南郡杨公,左少詹事临川王公,右侍读学士文江钱公”,即图中最左的三人从左到右分别为王英、杨溥、钱习礼。
三人中心的杨溥坐于一三屏风罗汉床上,中间略高于两侧,其围子上均做委角,围子中间所用材质可见明显非木质,似为青绿山水图案,脚下踩与罗汉床配套设计的通长脚踏。可见罗汉床在使用上确实兼具坐、卧功能。
而王英与钱习礼分别坐于玫瑰椅之上,下亦带脚踏,虽然玫瑰椅的具体形制被人物遮挡,但可见其脚踏大致模样。玫瑰椅是明代扶手椅中常见形式,其通常具有方形矮靠背、直扶手、带侧脚。而脚踏通常与椅、榻、罗汉床等有座面的家具配套使用,用于承托双足。
明 黄花梨木雕六螭捧寿纹玫瑰椅 故宫博物院藏
三人面前放置一画桌,此画桌带束腰,牙板光素,方材直足,内翻马蹄足落地,全身无繁复装饰,其造型古朴简素,已经颇有明式家具简练淳朴的风采。
最中“倚石屏而坐者三人,其左少傅庐陵杨公,其右为荣,左之次少詹事泰和王公。”即可知此图中坐于石屏前方的三人从左到右分别是杨士奇、杨荣、王直。
杨荣与杨士奇同坐于一三屏风罗汉床上,三围子高度相同,上似为青绿山水图案,亦作委角,牙板光素作,下接鼓腿内翻马蹄足,底部带托泥。二人双脚还置于与罗汉床配套的通长脚踏之上,下亦带托泥。
清晚期 红木雕三多纹床 故宫博物院藏
而王直坐在一各造型极简的玫瑰椅上,靠背与扶手下均无装饰,仅在侧面腿间装两根横枨加固结构,但即便是简约到极致,椅前也设有配套脚踏供王直搭脚。
石屏左右各有一个方桌,左侧方桌上放置砚屏、花瓶、笔架等物件,其模样多被掩盖,但可见其桌面攒框而作,腿间施罗锅枨,腿用方材,内翻马蹄足落地。桌前有一朱漆香几,上置一香薰,旁侧一童子正在焚香。此香几带束腰,直腿下接托泥,简单大方,颜色鲜莹。
清晚期 红木雕三多纹床 故宫博物院藏
右侧方桌上放香炉、屏风、花瓶等器物,方桌带束腰,下接雕花牙板,腿间接雕花罗锅枨,状似折枝花卉,两边为枝,中部为花,清婉秀丽,创意新颖,深得明式家具妍秀之妙。且方材直足下接托泥,与现存明清家具的实物鲜有同例,实乃精妙佳品。
“徐行后至者四人,前左庶子吉水周公,次侍读学士安成李公,又次侍讲学士泰和陈公,最后至者谢君,其官锦衣卫千户而十人者,皆衣冠伟然,华发交映。”即可知此图中从左到右分别是周述、李时勉、陈循和画家谢环本人。此部分并无家具,但前方布景中有家具摆设。
这一部分的画面中心为石桌,气质古拙浑厚,石桌上置一棋盘。正后方摆放一玫瑰椅,搭脑与两侧扶手平齐,靠背板上作方形开光,侧面腿间施一横枨。其材质颜色较深,座面较浅,应为软屉。
右侧亦设一玫瑰椅,其材质明显与前者不同,但造型类似,座面呈朱红色,许是坐垫。棋桌左后方树下两边还各有一坐墩,形制相同,气质厚拙,墩身色彩较淡,唯面心为朱红色,可能是和玫瑰椅相同的坐垫。
明 石雕仿竹连环纹鼓墩
大都会本《杏园雅集图》
藏于大都会博物馆的《杏园雅集图》与镇江本人物可一一对应,唯有右侧比镇江本少一人,此人即是画家谢环。细观镇江本的谢环,可发现其脸色尤白,甚至隐约可见树叶。难道是谢环爱美,作画时夹带私货,故意给自己p了图还加了贴纸?
非也。
镇江本与大都会本右侧构图对比
其实当时前来杏园参加集会的都是英宗时期的高官,其中杨荣、杨士奇、杨溥三人被合称为“三杨”,先后位至台阁重臣,正统时以大学士辅政,共创了英宗前期的“仁宣之治”。谢环虽然是皇帝宠爱的宫廷画家,还被力排众议封了锦衣卫千户,但比起其他人的地位,还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故而谢环最早画成的版本里并没有自己,但主人杨荣极力要求他将自己也画上去,盛情难却,于是谢环在右侧树下找到了一处空位,用白粉处理了原来的图案,将自己补画了上去。
除此之外,家具陈设也和镇江本略有不同,让我们依然先从左侧看起。左侧依然是王英、杨溥和钱习礼三人,画中一童子举着山水画作,王英和杨溥似在品评画作。
其中王英和杨溥坐在靠背椅上,靠背椅搭脑均作弓形,两端出头,背后似乎接直靠背板,椅面与椅身用不同材质。
明晚期 黄花梨灯挂椅 观复博物院藏
王英背后藏有一矮几,几上放书卷,几面为青色,几身为红色,侧面作壸门牙板,腿足中部两侧饰云纹翅。最右钱习礼于画桌上作画,此画桌为四面平式,桌面攒框作,桌芯与桌身也用不同材质,牙板亦作壸门造型。
明 黄花梨带暗屉小长桌 故宫博物院藏
画面中心还是杨荣、杨士奇和王直三人。杨士奇与杨荣均坐于弓形搭脑靠背椅上,下带脚踏,以示地位不凡。王直仍坐于玫瑰椅上,靠背与扶手齐平,腿足用方材,与镇江本不同的是,此玫瑰椅侧面腿间仅施一根横枨加固结构。
左侧设画桌和玫瑰椅,画桌上有山水纹砚屏,似是嵌云石,可用于遮挡风尘,文房四宝俱全,只待挥毫泼墨。画桌带束腰,下接壸门形牙板,内翻马蹄足落地,亦然秉持了明式家具简练大方的传统。
前方玫瑰椅刻画清晰,颜色浅黄带斑纹,似乎为竹材。其扶手与靠背高度齐平,靠背板上方作直棂,下方攒框镶其他材质装饰,扶手下无任何装饰。前后腿均为一木连做,腿间接双横枨加固,腿足用圆材,直足落地,颇有圆润精巧之妙。
右方唯有周述进入了园中有家具布景处,与另外二人相隔甚远,另外二人姗姗来迟,而周述独自盯着前方仙鹤,若有所思,似在等待。
周述背后设一棋桌,中心装棋盘,上放两盒棋子,桌为四面平式,无甚雕饰,全身似乎均光素,唯有腿足底作雕琢。棋盘四周置一靠背椅,一玫瑰椅,一坐墩和一石质长凳。
明 黄花梨带暗屉小长桌 故宫博物院藏
坐墩似为藤制,面芯用材与其他处不同,墩身似乎由藤编成圈后又捆绑而成,结构稳固,下方接托泥,上下均由同样捆绑而成的藤条所作,颇具匠心。靠背椅搭脑弓形,实靠背板攒框镶三板,上下均开光,中部隐约可见纹理。座面颜色与座身不同,腿间似接横枨,腿部方材外挓。玫瑰椅靠背板与扶手亦齐平,靠背板上部开光,座下似带束腰,饰刀形角牙,方材直足落地。
明 紫檀大理石面仿藤坐墩
背后隐约可见两桌,一朱漆,一玄黑。朱漆者带束腰,下接雕花牙板,腿间施雕花罗锅枨,状如镇江本中方桌,罗锅枨似折枝花卉。玄黑者为四面平式,壸门造型牙板,腿上饰云纹翅,亦似前例。
结合两个版本的《杏园雅集图》,我们可以发现:
1.明代早期常用的家具有罗汉床、玫瑰椅、画桌、棋桌、香几、坐墩、方桌、屏风、文房用具等等,其中玫瑰椅最得文人高官青睐,常在雅集时使用,玫瑰椅中扶手与靠背齐平的最多。
2.明代早期家具所用材质多为木材,亦不乏石材,还有不少漆饰应用。
3.罗汉床和玫瑰椅使用时多配脚踏,脚踏象征着地位尊贵,且椅榻类家具的座面通常会装软屉或配丝织坐垫。
4.明代早期家具设计以简单大方为主,但也不乏在细微部件上精心雕琢,总体来说,此时人们更偏爱简素大方之美。
器以载道,结合身份地位与使用家具,我们可以隐约看出家具的使用实则是地位的一种展现。不论是镇江本还是大都会本,杨荣身为主人都居主位,镇江本中能与之同坐罗汉床的是在场客人中最为尊贵的杨士奇,大都会本中也只有杨士奇能与杨荣都用脚踏。其后诗文亦是杨士奇作序,杨荣作后序。杨溥的官阶低于前二者但高于其他人,故虽在左侧,但亦居人群中的中心位。
如杨荣在《杏园雅集图后序》中所言:
“昔唐之香山九老、宋之洛社十二耆英,俱以年德高迈,致政闲居,得优游诗酒之乐,后世图之以为美谈。彼固成于退休之余,此则出于任职之暇,其适同而其迹殊也。然考其实,爵位履历非同出一时,联事一司。今予辈年望虽未敢拟昔人,而膺密勿之寄,同官禁署,意气相孚,追视昔人,殆不让矣。后之人安知不又有羡于今日者哉!”
雅集文化自古有之,昔有王羲之兰亭雅集作《兰亭集序》,李公麟西园雅集作《西园雅集图》,杏园雅集,确实因谢环的作画记录而流传至今。比起文人雅集,政客雅集中多了很多的政治意味,位置、装束、器具,甚至几人在雅集中作的诗文,无不有歌颂帝王和太平世道者,故而比之其他,在艺术史中稍微逊色几分。
但无论如何,嘉会难逢,良辰可惜,若逢春阳初明、群芳吐艳,能携知交好友出游赏心,不失为人生一大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