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宋词成为“宋词”之前:歌中的世间百态
作者:一八九零后
一、宋词者,宋朝的歌词也
虽然我们见到宋词最多的地方是语文课本,但在词刚刚诞生的年代,它的地位远没有这么崇高——只是流行歌曲的歌词而已。
词的源头是隋唐时期宫廷中的燕乐,从它的另一个名字“宴乐”便可得知,它是在宴会上助兴演奏的乐曲;这其中有《清平乐》《长相思》这类由汉乐府等旧曲变化而来的曲子,也有《捣练子》《西江月》等民歌民谣,还有《菩萨蛮》之类的外国乐曲,可见燕乐之融汇八方、异彩纷呈。
及至后世,各路精通音律的文人墨客纷纷自行谱曲填词,如周邦彦的《六丑》、姜夔的《扬州慢》等等。
做个不那么精确的类比,宋词的乐曲在今天就相当于《歌唱祖国》、刘三姐的山歌、迈克尔·杰克逊的《Beat it》和陈奕迅的《好久不见》一样,是天南海北各种风格的歌。
歌在先,词在后。
因此历代词人都将写词称作“填词”,即按照歌的步调作词。
在成长为一种新的文学体裁之前,词的本职工作就是歌词,尽力配合好如此异彩纷呈的乐曲。
一首歌哪里有了停顿,词就要在哪里让句子停顿;一个乐句有多长,词的句子也要有多长。这种情况下,想要保持诗那样整齐的五言或者七言是很难的,因此几乎所有的词都有着长短不一的句式,也因此得名“长短句”。
而同一首歌填出来的词必然在字数格式上完全一致,一首歌填词填得多了,歌名也就变成了词牌名。
再打个比方的话,陈奕迅的《好久不见》和《不如不见》旋律相同,因此字数句式相同,题材韵脚也很相似,只是一个用普通话唱一个用粤语唱而已;如果后来有人不断地用《好久不见》的旋律来写歌词的话,它就会成为一个新的“词牌名”。
而天下事千千万,“好久不见”的题材只有一个,不断填词的话势必要唱新的内容。因此,发展到后来,词的内容与词牌名——也就是最初的歌名——渐渐地没有了关系。这就是为什么欧阳修的《采桑子》不写采桑写西湖,陆游的《诉衷情》偏偏慷慨悲歌,而李煜的《相见欢》唱的是“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无限愁情。
二、歌中的世间百态
翻开一部《全宋词》,描写儿女情长、风花雪月的婉约词在其中占了十之六七,也名正言顺地占据着“正宗”的地位。然而,如果我们把时间再向前回溯两百年,来到唐代,则完全是另一种光景;在那时,曲子词百花齐放,不论是巫医百工还是三教九流,都能在其中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
由于战乱和较少引起学界注意等原因,流传至今的民间词十分有限,现存最完整丰富的是发现于敦煌藏经洞的《敦煌曲子词集》,可惜大部分被斯坦因、伯希和等人劫到英法等国。
词集忠实地记载了唐代普通民众所作所唱的歌曲,其中“有边客游子之呻吟,忠臣义士之壮语,隐君子之怡情悦志,少年学子之热望与失望,以及佛子之赞颂,医生之歌诀,莫不入调。其言闺情与花柳者,尚不及半。”(王重民《敦煌曲子词集·叙录》)可见其内容之广泛。
下面,让我们来欣赏一二:
(1)将士的壮怀激烈
唐朝是一个开疆拓土的王朝,无数将士在穷塞大漠之中或建功立业,或折戟沉沙,他们所唱的战歌,气魄绝非只知舞文弄墨的文人所能比的。看看这首《菩萨蛮》
敦煌自古出神将,感得诸蕃遥钦仰。效节望龙庭,麟台早有名。 只恨隔蕃部,情恳难申吐,早晚灭狼蕃,一齐拜圣颜。
“麟台”指的是汉代的麒麟阁,阁中陈列着功臣名将的画像;“蕃”即吐蕃,唐初兴起于青藏高原,虽然太宗时将文成公主与其首领松赞干布和亲,换取双方和平,但自高宗时起吐蕃便不断扩张,双方时战时和。
等到安史之乱时,唐将西域兵力调往内陆平叛,吐蕃便趁虚而入,攻陷了河湟广大地区,当地守军虽奋力抵抗,沙洲甚至凭借一城之力抵抗敌军十一年,但仍然独木难支。
这首由无名的爱国志士创作的词大概就作于这一时期。
词首先回顾了敦煌涌现神将、使敌人拜服并获得朝廷嘉奖的历史,随后慨叹如今身陷敌手,对国家的一片忠心难以倾吐。但作者并未因此消沉下去,反而昂扬了斗志,立誓终有一天要消灭吐蕃敌人,回归祖国的怀抱。
全词慷慨激昂,言辞恳切,那无限的爱国热忱穿过千年风沙,依然让今日的我们热血沸腾。
将士的热忱并未被埋没,在沦陷后六十多年,河湟之地终于又出现了一位“神将”——张议潮,以一己之力率领沙洲,也就是敦煌的人民,克复河西十一州,让失陷已久的土地重回祖国的怀抱。
(2)情人的爱恨悲欢
情歌是民间小调的一个重要题材,痴情男女们或以歌应答,或彼此唱和,留下了许多动人的歌谣。例如下面这首《菩萨蛮》:
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 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
全词用口语写就,几乎完全不需要翻译,那股泼辣又热烈的爱恋之情便扑面而来。像汉代的那首“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一样,词中的女主人公发愿说,除非秤砣浮水,河枯山烂,日夜星辰倒悬,她才肯和心上人分离。
这就是劳动人民淳朴强健的生命力,民间的女子少有封建礼教的束缚,也更敢于大胆地表露自己的爱情。
民间词中除了令人动容的爱情,也有凄惨的悲剧。比如下面这首《望江南》:
莫攀我,攀我太心偏。我是曲江临池柳,这人折了那人攀。恩爱一时间。
曲江池在长安东南,至今仍是旅游胜地。
从口吻来看,这首词大概是一位长安的风尘女子拒绝追求者时所作的:你不要死心眼地追求我了,我只是池塘边的柳树,人人可折,人人可攀,我们之间即使有恩爱也只是一时间的。话讲得这样明白,表明这位善良高尚的妓女并不愿意欺骗追求者,心中对他是抱有感激的;但正因为这份善良和感激,她才不得不狠下心来拒绝,因为她早已堕入风尘,纵使对爱情有千般向往,也终身与它无缘了。
短短二十七字,道尽了一个女子的正直与善良,无奈与凄苦,让人在唏嘘之余不禁想,她在转身离开追求者的时候,心里会不会有一个角落在滴血呢?
(3)民间生活的情趣
从《诗经》的关关雎鸠、苍苍蒹葭开始,劳动人民的生活经验与经历一直流传在歌谣之中。下面这首《浣溪沙》就为我们再现了一位船夫的生活片段:
五两竿头风欲平,张帆举棹觉船轻。柔橹不施停却棹——是船行。 满眼风光多闪烁,看山恰似走来迎。仔细看山山不动——是船行。
这首《浣溪沙》与后世的相比,上下片后皆多出三个衬字,由此可见这一词牌的原始面貌。词唱的是舟子之歌,字里行间都氤氲着水汽:
系在船头杆上的五两鸡毛迎风欲平,张开帆后不需用桨,船便轻轻快快地向前驶去。站在船头,那满眼闪烁的山上风光,好像正在走来迎接我;哦,仔细一看,山并没有动——原来是我身下的船在前行啊。
在前行过程中觉得是对面的景物在迎面走来,本是生活中司空见惯的事,被舟子这么一唱,便显得生趣盎然:轻舟已过万重山,而重重美景都走来迎接我,岂不快哉!读罢词后,我们也好像和他并肩站在船头,在徜徉于重重美景之中的小舟之上心神荡漾了。
民间词虽然不及后世的文人词整齐文雅、技艺高超,但其中的世间百态庞博至极,粗野直白也恰好是它的生命力的毫不掩饰的体现。虽然它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慢慢地湮没了,但它的精神在一代代的文学艺术上延续,再现,直至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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