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草风沙/离响

《鄂尔多斯》2021年第8期

  一

  你不是那些清晨的泡泡,它们飘在我的回忆里,一个一个破了,不见了,巴雅尔,你是种子,在我心里长出绿草,抵御风沙。

  那些跳动的羊羔,在蓝色的天空上,不停变换姿态,草原这么寂静、这么空旷,天空的云总是无处停靠。大朵大朵的流云在头顶上飘动,它们带给我最初认知:不稳定,变幻,流动,无法固定成一种形式。草原上的牧民,就在流动的云,流动的风,流动的四季里生生死死,可若是牧民像泡泡、像流云、像风,就会抓不住命运的线,所以,巴雅尔,我终于固定在草原上了。

  很多泡泡,它们在我的眼前晃动,迎着朝阳,从草尖往上飞,飘飘摇摇,有的飘不见了,更多的都破灭了。我跑着跳着追逐那些泡泡,它们有不稳定的彩虹一样的颜色,飘浮晃动,我从来没抓住过,泡泡在我的手轻触到的那一刻就破了,我一次又一次地徒劳之后只能傻傻地站着,迎着朝阳,看它们往上飞,色彩斑斓。露水沾满了我的鞋子,是阿妈为我做的布鞋,每只鞋面上都绣了一只小鹰,一片草叶黏在小鹰上,我弯下腰,用手把粘在鞋上的露水和草叶拍掉,就在这时,马蹄声划破了宁静。

  你们出现在不远处的山顶上,两匹骏马踏着沾满露珠的青草地,发出喁喁喘的声音。透过那些飘飞的泡泡,我看见你们的身体在马背上有节奏地晃动着。我愣在原地,对一早上就出现的过客感到惊讶。

  等我发现你们是向我家奔来时,我转身往院子里跑,边跑边喊,阿爸听到了我的喊声,从羊圈里出来,阿妈从房间里出来,手上还沾着面粉。

  起初,你们都愣了,然后彼此相认。

  乌力吉!

  …………

  查干大哥!

  乌力吉!这么多年你都没消息!是老贺说有个叫乌力吉的人在这里。

  你从哪儿来?查干大哥!

  老贺家,我来买他的牛。

  阿爸和查干阿爸亲热地握手,相互注视。阿爸消瘦的脸上露出不寻常的笑容。

  我站在原地,看着你们说话,巴雅尔,你就站在边上。你们笑着看向我,我内心激动,你们还是注意到了我。

  塔娜,快点过来,阿爸对我喊。

  我一步一步地走向你们,享受着被你们注视的荣耀。那一刻我的眼前还有泡泡飞舞,带着彩色的光泽往上飘。

  我知道了你的名字,巴雅尔,你十岁,比我大三岁,你的身板很正,身手敏捷,发育良好,比我高很多。

  那日,我们的早饭比平时晚了很多,阿妈给你们端上热热的奶茶,阿爸也不管那只身体瘦弱的小羊了,只陪着你们。

  塔娜,叫查干阿爸。阿爸对我说。

  阿爸看着我,阿妈也看着我,查干叔叔红红的脸就在我面前。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叫一个陌生的男人阿爸。不过,我知道,那样我就跟你更近了,巴雅尔,我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说出了“查干阿爸”这四个字,没有语言可以形容,从此,我有了查干阿爸和巴雅尔哥哥。

  塔娜,我的好女儿,草原的女儿,查干阿爸说,他把我抱在怀里,他身上发出烈酒和青草的味道。我喜欢查干阿爸,因为他说我是草原的女儿。

  塔娜不像我们草原的女儿,这孩子太秀气了!见过我的人都这样说,我讨厌他们,二十里之外的哈斯大婶这样说了很多次,我最不喜欢她。不过,她能路过我家,进来说几句话,倒是让家里热闹许多,哈斯大婶的嗓门大,能惊飞院里的鸟。

  查干阿爸有方方的脸膛,细长的眼睛,眼中有草原雄鹰一样的光泽,有成吉思汗一样的胡子。阿爸给我看过成吉思汗的画像。查干阿爸跟我的阿爸不一样,我的阿爸瘦高、单薄。

  阿爸对纯正的蒙古人充满敬意,我看得出他对查干阿爸更尊重,那时候,我不懂的事情太多,查干阿爸和巴雅尔就这样出现了,我太高兴了,从来没问过为什么。在我七年的生命中,除了哈斯大婶家,我还从没去过另外一个人的家。草原给我太多孤单,而我被迫平静地接受。我们家的房子在大地中间,孤零零,像被腾格里遗忘的角落。没有比我阿爸更谨慎的人了,他拒绝一切陌生人,跟谁都不亲近,我的生活像一个透明的球,草原那么大,可我只能在球里观看。

  查干阿爸和巴雅尔就像天外来客,我无法不喜欢他们,在我那空荡荡的世界里,除了牛羊马外,终于添加了两个人。

  塔娜,去我家,巴雅尔哥哥会照顾你,骑骆驼,骑马,让巴雅尔教你骑马,做真正的草原女儿。查干阿爸的音色沉郁,像雷声轰鸣,浓浓的蒙古语调像烟囱里冒出的烟,慢慢悠悠,萦萦绕绕。

  查干阿爸的邀请太突然,我张大了嘴巴,看看阿爸,又看看阿妈,阿妈看了阿爸一眼,不过,他们谁都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我几乎迫不及待,希望立刻就能去巴雅尔家,因此极力做出乖巧伶俐的样子,十分害怕查干阿爸突然不喜欢我,不让我去他家。

  羊在地上挣扎,等着阿爸手中的刀子,巴雅尔就站在一边冷静地看着,而我只关心巴雅尔,无视那只羊的生死。

  查干阿爸什么时候会走?我偷偷地问阿妈。吃了中午饭才走,你去捡点牛粪来,阿妈说,她正忙着清理羊肉。我知道他们要吃午饭,我希望阿妈说他们明天或者后天才走,至少不是下午。

  我挎着柳条筐,往粪垛走,粪垛离我家有二百米远。那里常有臭咕咕鸟出没,这种头上长着一撮毛的鸟非常喜欢干牛粪。干牛粪带着草木的气味。我们捡来干牛粪,像垒城堡一样把一块块的牛粪堆积起来,当柴火烧。

  我走近粪垛时,故意猛跑起来,重重地踩在地上,一只臭咕咕鸟被惊飞了,它拍着翅膀惊慌地飞出去老远。

  我没见臭咕咕高飞过,它碰不到云彩,它无法跟鹰比。我喜欢鹰,它们拥有天空,自由穿行在变幻的云层之间,接近太阳。况且臭咕咕鸟喜欢待在粪垛上,样子滑稽可鄙,我忍不住捉弄它们。而它们从来不因我的恶意捉弄离开,日复一日地赖在粪垛上,贴近我的生活。鹰从来不关心我的生活,这让我羡慕不已。

  我一块一块地挑拣牛粪,放进筐里。臭咕咕鸟又飞回来了,落在不远处的一段木桩上看着我,我突然觉得它怪可怜的。

  巴雅尔出现在院子门口,他向我这边看了看,径直走过来,他走得很安静,仿佛连地上的草都感觉不到动静。他突然慢了下来,眼睛盯着木桩上的臭咕咕鸟,向木桩走去,动作像一只猫。

  我屏住呼吸,等待他扑向臭咕咕鸟的那一刻。我没有见过像巴雅尔那么敏捷的人了,几乎是眨眼之间,臭咕咕鸟就在他手中了。

  我提着筐跑了过去,迫不及待想近距离看看臭咕咕鸟。臭咕咕鸟在他手里挣扎,头上的冠羽像扇子一样晃动,巴雅尔对我安静地笑着,我凑上前,一股臭气向我冲过来。

  我惊呼太臭了。

  臭咕咕鸟呀,巴雅尔说。

  我向后退了些,巴雅尔一松手,它哧溜一声飞走了。

  巴雅尔从我手中接过柳条筐。

  院子里传出阿妈的呼唤声,催我们快一点。我看了巴雅尔一眼,就飞跑起来,他提着装满牛粪的筐在后面走着。风吹过大地,草弯下去,泛出薄膜一样的银光。

  我们一离开,臭咕咕鸟就会回到粪垛上去。我停下来,气喘吁吁地对巴雅尔说。

  巴雅尔转身看着粪垛,寻找臭咕咕鸟的身影。

  午饭后,大人们再三保证很快就带我去巴雅尔家,我才放开巴雅尔的胳膊,让查干阿爸和巴雅尔离开。我完全把他当成自己的哥哥了,我也喜欢查干阿爸。

  阿爸和查干阿爸并排走着,挨得很近,查干阿爸牵着马,巴雅尔跟在一边,牵着那匹栗色马,他们一起向沙丘的方向走去。我和阿妈站在门口看着他们一步一步地往沙丘上走,我能感到沙子在他们脚底打滑的样子,走过的地方会留下沙坑,以后风会刮起沙子,把深深浅浅的沙坑填平。

  我们看着他们三人两马走上沙丘顶端,站住说话,片刻后,查干阿爸和巴雅尔跳上马,朝阿爸摆了摆手后,骑马走了。阿爸还站在沙丘上,站了很久。

  平日里阿爸就像一面泥坯墙,常常静静地凝思,即便劳动时都带着思索的神情。他们离开后,阿爸在院子外的草地上一会儿停下看远处,一会儿低头走动,沉默不安。

  我又回到了安静的世界,跟着阿爸识字看书,听他讲孙悟空的故事。事实上,我的阿爸写一手漂亮的字,懂得很多知识。每当这时,阿妈都幸福地在一旁一边织毛衣一边微笑。

  我已经知道阿爸不是蒙古族人了,阿妈是纯正的蒙古族女人,但她从不说自己的往事。我只知道叫萨广。阿爸从不提起他的汉名,他只是乌力吉。

  我错误地预估了巴雅尔给臭咕咕鸟带来的伤害,它消失了。之后的几天里,我时刻关注着粪垛,它没出现。我很失望,期待着它还会回来,它要是突然出现,我一定开心得不敢惊叫出声,发誓再也不捉弄它了。

  我期待着去草裙地,期待着见到巴雅尔。

  

  二

  去巴雅尔家的计划迟迟不能成行。一开始,我每天想的都是去巴雅尔家。

  我们走了谁管“肉铃铛”?阿爸说。这确实难住了我,肉铃铛刚出生不久,它是一只雪白的山羊,脖子下长了两个小肉球,垂在脖颈下,它的特别赢得了我的喜欢。

  阿爸说我们走不开,阿妈也帮腔。我希望快点长大,这样我就不用别人帮忙,一个人骑着马去找巴雅尔了。

  第二年秋季,我在一所汉语学校上学了。我依然时常会想那个抓臭咕咕鸟的巴雅尔。

  上学后,我开始对我的家庭感到困惑,为什么我从没有到过姥姥家和奶奶家,甚至从没听父母说起过,而巴雅尔有姥姥姥爷和爷爷奶奶,还有那么多亲人。草原上没有像我们家一样孤单的人家。

  每当我问起阿妈,她总是说等我长大就懂了。她说我的亲人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我再长大一点才能去。

  我看着茫茫的草原和沙山,不知远方到底有多远。

  肉铃铛已经三岁了,它长成了一只漂亮的公山羊,健美矫健,不再需要我的照顾。

  经过再三地争取,二年级的暑假,阿妈带着我来到草裙地。巴雅尔长高了很多,很安静,跟我两年前见到的巴雅尔有些不一样,我也说不清,只是一种感觉。

  高娃阿妈是个开朗的蒙古族女人,梳着长辫子,她的眼睛像弯月亮一样,装满笑意,牙齿像腊月里的雪,她是巴雅尔的阿妈,也是我的阿妈,我的阿妈和高娃阿妈有说不完的话。

  巴特儿和巴图是巴雅尔的两个哥哥。十六岁的巴特儿人高马大,我想不出他怎么能长那么高,十五岁的巴图也长出了胡子,他总像小牛一样喘着粗气,巴雅尔跟巴图一样高,比巴图瘦了不少,嘴唇上的皮肤还是光洁的,干活的时候就会渗出细细的汗珠子来。

  巴图和巴雅尔还在读书,巴特儿已经放弃学业,回家来照顾牛羊。他们三个喜欢骑马四处跑,像草原上的风一样,我羡慕不已,我还从来没骑过马。阿爸不让我骑马,我发誓以后要像草原男人一样,骑上马,想去哪儿去哪儿。

  塔娜,等你长大些,就送你这匹马,查干阿爸指着一匹枣红色的小母马说。我喜欢它,唯一让我不满的是它是一匹母马,缺少了气势。

  我想要一匹高大漂亮的马,我说。

  巴特儿、巴图都笑了起来,巴雅尔很平静。我讨厌他这样平静的状态,却又忍不住去关注他。好,塔娜真有我们草原女子的气势,查干阿爸说。

  家里没有女孩陪你玩,哥哥们个个淘气着呢,就喜欢骑马疯跑,高娃阿妈说。

  乌兰要是见了你一定高兴,巴特儿说。

  是啊,乌兰那孩子可好呢,心善得跟个小菩萨一样,你们一定玩得来,高娃阿妈说,她抖了抖手上的水,拢了一下额前的碎发,慈爱地看着我,脸上的笑容像大地一样朴实。

  我想原来还有一个女孩让他们喜欢,心里很介意乌兰的存在,表面上我却装作很开心,急切地想见到乌兰.我不想让大家觉得我小气。

  走,我带你去,巴图高兴地说,他向院外的木桩跑去,三匹马拴在木桩上,它们甩尾巴,互相碰头,打喷嚏,把头昂得高高的,它们从来不安分,总是动着。

  在巴图牵了马过来的时候,巴雅尔坐在一块泥砖上,无聊地看着巴图。

  巴图让我坐在前面,高娃阿妈追出来叮嘱巴图小心,不准摔了我。

  第一次骑到马背上,感觉真像长了翅膀一样,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的速度,比两条腿跑得快多了。

  巴图告诉我乌兰的父亲因为醉酒死在黑夜的归途中,是他的马回家报信的,乌兰的阿妈骑着马找到了醉死在沙窝里的男人。

  我阿爸不喝酒,我对巴图说。

  草原的男人都喝酒,巴图说。这伤了我的心,喝酒会死人,但阿爸不喝酒也让我羞愧。

  乌兰家里只有乌兰和她母亲两个人,很冷清。乌兰是个安静的女孩子,跟她的阿妈一样有一双温和的眼睛,她比我大一岁,有一种母亲的气质。乌兰的阿妈给我烧热腾腾的奶茶,拿出香脆的饽饽,她把我当成另一个女儿。

  傍晚,巴图骑在马上,让我和乌兰坐在前面,我们回到了草裙地。

  查干阿爸说为了迎接两位女儿,要杀一头牛。第二天一早上,巴特儿就骑马出门了,他去请附近的人来帮忙,呼日图和布合来了,他们是两个跟巴特儿年纪相仿的男孩。

  还是巴雅尔动手?呼日图问。

  巴特儿和巴图都白搭,瞎诈唬,现在宰羊宰牛都是巴雅尔的事,查干阿爸看着巴雅尔自豪地说。我没想到拿刀杀牛的是巴雅尔。他先跟牛亲近了一会儿,动作温柔地抚摸牛脸,像对最亲的人告别。

  当大家把牛放倒了,巴雅尔跪在地上,他轻轻地闭上了眼睛,很快就睁开了,他的动作又准又狠,牛没怎么挣扎就死了,巴雅尔洗了手转身离开了现场,我看着他向院外的青草地走去。

  这样的巴雅尔让我惊讶。乌兰早已躲到一边去了,她十分害怕。

  相比吃牛肉的开心和热闹,我记住的是巴雅尔杀牛时的表情。

  当大家把牛皮舒展好的时候,巴雅尔才回来,他表情很自然,还跟呼日图和布合说笑,打闹。吃饭的时候,我偷偷观察巴雅尔,他吃了牛肉,没有悲伤或难以下咽的表情。

  傍晚牛羊归圈后,周边的牧户都来了,热闹非凡。大家兴奋地准备着晚上的篝火舞会。

  我们打水给牛喝,还要浇菜,巴图抢着压水,清亮的井水一股一股地从龙头中冲出来,带着凉气。巴雅尔提着水桶很认真地浇菜,我和乌兰站在园子边上看着,太阳一晃就沉下去了,天空星光闪耀,月挂半空。

  当篝火燃起来的时候,每个人的脸上都映出了红光。歌声响彻草原的星空,年轻的小伙子们都围着火跳起了舞。不知谁先起了头,大家都起哄让巴雅尔唱歌。我才发现巴雅尔这么受欢迎。

  巴图从房里拿出了马头琴,男孩子们嘿嘿呵呵地起哄,当巴雅尔的歌声响起的时候,大家都安静了。

  我睁大了眼睛,紧紧地看着唱歌的巴雅尔。乌兰紧挨着我,跟我一样静静地看着巴雅尔。大人小孩都向巴雅尔投上敬佩的目光。高娃阿妈露出幸福的笑容,查干阿爸脸上浮现自信的容光。人人都喜欢巴雅尔,乌兰跟他们在一处读书,我很羡慕她。她跟巴图的关系很好,巴特儿像大人一样,他喜欢照顾我,巴雅尔跟谁都很好,周边的青年们经常跑到草裙地,大家一起玩乐。

  巴雅尔喜欢照顾牲畜,巴雅尔敏捷俊朗,身姿像骏马一样,是草原上最受欢迎的小伙子。他对牛羊像对待朋友,他喜欢躺在羊群中间的草地上,看天空,羊跟他很亲近,在他周围转来转去,安然吃草。我喜欢跟着巴雅尔。我们躺在草地上看天空,什么都不说就很快乐。

  

  三

  阿爸和阿妈匆忙地来到草裙地,家里的牛羊全都丢给哈斯大婶家管了,他们说要带我去姥姥家,因为姥爷酒后骑马摔了,听到这个消息我变得很紧张,不是因为没见过面的姥爷摔了紧张,而是突然要去姥爷家这件事本身就让我紧张。

  一路上阿妈都不开心,总是眼含泪水,我的心情很沉重,姥爷家又是那么远。阿爸赶着马车,我们走了足足一天一夜,我经常无聊地在马车上睡着了,阿爸和阿妈轮班驾车,真是折磨人。

  我的姥姥是个微胖的蒙古族女人,穿着传统的蒙古族服装,我的姥爷是个胡子拉碴的老头,严肃地坐在土炕上,当他的眼光落到我身上的时候,我不由得低下了头。

  从家人的闲谈中,我知道姥爷十分嫌弃阿爸。后来,我才知道姥爷的弟弟曾被一个汉人朋友骗得精光,然后一蹶不振,从此姥爷一家憎恨一切汉人,尽管已经十年过去了,姥爷仍然不肯原谅她的女儿。不过幸好,他没把我们轰出门,姥姥为此高兴不已。

  后来,我才知道阿爸每年都会一个人来一次,不过,姥爷从来不让他进门,而阿妈要照顾我,从没带我到姥姥家去过。

  从姥姥家回来后,阿妈说我懂事了很多。与姥爷家相比,我更喜欢草裙地,我受不了姥爷家的氛围,严肃得让我不敢抬头。他们总在打量我,说我哪里哪里不像蒙古族人。

  因为成绩好,每到暑假我都能跟阿爸争取到草裙地玩的机会,我会在那待上一段时间,跟巴雅尔和乌兰玩,没有谁比巴雅尔更热爱草原,我讨厌草原的冬天,巴雅尔却连冬天都喜欢。

  巴雅尔喜欢照顾牛羊马,他跟它们是朋友。清晨,我跟巴雅尔一同骑着马把牛羊都放出去,让它们吃草,我们再回来吃早饭,有时我们会骑着马跑很远,到山顶上看着太阳从东方升起来。

  让我不安的是阿爸不喜欢我整天说巴雅尔,他也不太喜欢我跟蒙古族男孩子待在一起。阿爸很会做生意,我们家牛羊成群,日渐富有。幸而,阿爸喜欢帮助别人,冬天他把院子里的草送给需要的人,前来借钱的人也不会空手而归,因此人缘很好。不过,他从不轻易出门,他从不跟蒙古族人一起大口喝酒,他不喜欢跟别人打得火热,又或者说阿爸对酒肉都没有很大的兴趣。

  他最大的兴趣就是经营,赚钱。

  就要到上中学的年纪,和巴雅尔的关系更好了,我们从玩伴变成了有情愫的少男和少女。虽然我知道乌兰也喜欢巴雅尔,但是我从不担心,巴雅尔注定是我的。

  巴特儿和巴图都到了成亲的年纪,查干阿爸给巴特儿找了一门亲,巴特儿却先找到了我,他说愿意等我,我拒绝了他,他很爷们儿地接受了我的拒绝。在巴特儿成亲后,巴图也痛痛快快地娶了一个蒙古族姑娘,他们在草裙地不远处另立门户,成了真正的男人。

  塔娜是我们大草原上的小鹰,日后要腾飞呢,巴特儿说。

  我就哈哈笑起来,他看着我,高兴中带着一点儿忧伤。

  我想好了,长大后就嫁给巴雅尔,我对阿妈说了这件事。

  阿爸知道了我的心思,我不听他的话,还顶撞他,他动手打了我。他在院子里转圈,拎了一根柳条狠狠地抽在我腿上,边打边骂我不争气,他不准我有这个念头,他要我努力读书,离开草原到大城市去。

  我站在原地,一点都不服软,任凭柳条抽在腿上。阿妈吓得站在一边,先是着急,后来哭了起来。柳条断了,阿爸把手中的半截柳条甩出老远。

  你想在这个地方待一辈子吗?难道你不想到外面去看看!说完这句话,阿爸哼了一声,就气呼呼地往院外走去。

  我生着气,可阿爸的话像一道闪电,划开了我心海。有一会儿,我忘了伤心,忘了刚刚挨打,全心全意地想着阿爸说的外面。我真正意识到阿爸不是草原人。他来自一个遥远的地方,是一个我只能想象的繁华世界。

  你这孩子,就是倔驴,跟你阿爸认个错不就好了,阿妈说。这时,我才哭出来,不过我没改变主意,反而坚定了我嫁给巴雅尔的决心,我可以嫁给巴雅尔,同样也可以到外面去。

  

  四

  莫日根爷爷住在一间大大的泥坯房中,麻雀在他昏暗的房子里筑巢了,他花白的胡子一直垂到脖颈处。你是乌力吉的丫头啊,他用褶皱的眼睛看着我,他的眼睛都花了,可是他看见我,还是会露出惋惜的神情,直摇头。乌力吉的丫头,乌力吉……他这样说着。

  高娃阿妈说若是我和巴雅尔能得到莫日根爷爷的祝福,乌力吉阿爸和查干阿爸都不会反对了。他们都敬重莫日根爷爷,虽然他又老又没钱,可是好像谁都愿意听他的话,杀牛宰羊都会想着莫日根爷爷。

  他不肯为我和巴雅尔祝福。我说尽了好话,他还是不答应,我很生气,恨不得要扯他的胡子,巴雅尔示意我对莫日根爷爷礼貌些。我不喜欢年老的莫日根,不想在他这黑洞洞的房间里待下去了。那时,我对年老的人缺乏同情和悲悯,因为我还从没想到过我会老。

  离开莫日根爷爷的房子,我责怪巴雅尔不帮我说话,之后,骑着马一个人往前跑,在一个山头上,我又停下来等他。

  他赶上来,只是笑。

  还说他是草原的智者呢。我看他就是个丑陋的老头儿,我说。

  塔娜,不许这样说莫日根爷爷,巴雅尔说,他是我们草原的骄傲。

  他干吗老是念着乌力吉、乌力吉的,真是奇怪,我说。

  这我也不知道,也许年纪大了,说话就这样吧,他说。

  巴雅尔,你会娶我吗?

  我会,他说。

  即使我阿爸打你,你也会娶我吗?我问。

  会。

  大人真奇怪,我阿爸为什么不想让我嫁给你呢,巴雅尔,我愿意放弃远方的繁华,我只想守着你,我说。

  塔娜,你要做你喜欢的事,我喜欢草原,可你不一样,他说。

  我怎么不一样?我不满地说。我讨厌巴雅尔跟别人一样看我,认定我要离开草原,虽然我也知道我要离开,可那是我内心的事情,我讨厌由别人来认定。

  塔娜,你想去外面看看,我知道,我等你。他说。

  我和巴雅尔在草地上坐着,马在不远处的草地上低头吃草。一群骆驼从我们身边经过。要说草原上,有什么让我震惊的,那就是从我们身边走过的野骆驼,它们高昂着头,看都不看我一眼,骄傲地一步一步走过,那么优雅。在我以后的日子里,我无数次想着这些野骆驼。

  巴雅尔,我就要去旗里读书了,我说。

  嗯嗯,我知道,他答应着。巴雅尔读到高二时,就卷着铺盖从旗里回来了,他不适应城市,他是天生的牧民。与巴雅尔一同回来的还有乌兰。

  你要等着我,我说。

  嗯嗯,你已经说过好几遍了,巴雅尔说。他转过头看着我,他总是这样看着我,像看太阳一样微微眯着眼睛。

  我们回到草裙地,乌兰来了,她正在帮高娃阿妈弄菜园子,她从水桶里拿出一根泡得冰凉清脆的黄瓜送给我。她总是帮高娃阿妈做家务,而我只会跟着男孩子们骑马。

  查干阿爸更喜欢我,我喜欢挽着他的胳膊说这说那的,学校的事情都会对查干阿爸说。

  马群里骏马随便塔娜挑,就是草原上的骏马也让塔娜随便挑,有查干阿爸在,保准让你有最喜欢的骏马,查干阿爸昂着红红的脸膛说。

  查干阿爸真有成吉思汗的气势,我说。

  他哈哈哈笑起来,之后又表现出很不好意思的样子。塔娜丫头就是会逗你查干阿爸开心,他说。

  草原的夜空很美,一条长长的星河横跨天空,银光闪闪,我跟巴雅尔坐在干草堆上,看天空。

  巴雅尔,你知道我为什么想着办法哄查干阿爸开心吗?

  我很喜欢查干阿爸是真的,但是,我更希望他同意我以后嫁给你,我想让他站在我们这一边,说服我阿爸。

  塔娜,我会娶你的,不过,还是要等到你阿爸同意才行。

  巴雅尔?

  嗯?

  你喜欢乌兰吗?

  别瞎说,塔娜,你知道我的心。

  我不知道为什么一再让巴雅尔确认这件事,这件事成了我最大的负担,我不担心学业,不担心未来,我确信自己能像掌控骏马一样掌控这些事情,可是巴雅尔和我的事却要那么多亲人的同意,我没有把握。

  

  五

  旗里的一切都很新鲜,不过,我很快就熟悉了城市的生活规律,一切都丧失了魅力,这时我就开始想念牧区的生活了,想念巴雅尔。不过,有一段时间,我把巴雅尔给收起来了,收在心底,我算定巴雅尔走不到哪儿去,他就像那片草原,固定在那里,只要我回去,他就在,他就属于我。

  在我坐在教室里读书的时候,牧区的寒冬里,乌兰正在风雪中寻找几只绵羊,在把羊往回赶的途中,她看见了一只奄奄一息的灰兔子,兔子腿受伤了。她把兔子抱在胸前,竟然忘记了自己的手,为了抱紧那只兔子,她的右手被冻坏了。

  查干阿爸和巴雅尔把乌兰带到了旗里,医生看着她的手直摇头。

  巴雅尔到学校找到了我,我跟着他去医院看乌兰,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到医院里来,我不喜欢医院的气温和氛围。

  我再也不吃兔子了,恨不得把以前吃的兔肉全都吐出来,不只是兔子,只要看见肉,我就反感……我看见了乌兰的右手,所有的肉都变成了乌兰的手。

  巴雅尔一定也受到了震撼,我发现他总用漂亮的眼睛悲悯地看乌兰。

  我同情马兰,但也觉得可气,她是个傻子,为了一只兔子,差点把自己的手都弄掉了。她右手的无名指和小指伤得最厉害,彻底坏死,她的右手只剩下三根手指。

  乌兰的阿妈陪她在医院待了一段时间,她们就回去了。

  寒冬过去,又是春天,我盼望着暑假,那样我就可以去草裙地找巴雅尔了。学习让我开阔了眼界,我阿爸曾经跟我讲的外面的世界在书本中得到了验证,我憧憬着以后带巴雅尔一起去见识见识。

  等我放假回到家里,却听阿妈说巴雅尔要娶乌兰。我无法相信,一个人骑着马跑到了草裙地。确如阿妈说的,巴雅尔要娶乌兰,他们得到了所有人的祝福,高娃阿妈慈爱地看着我,我觉得自己很可怜。巴雅尔不在草裙地,他赶着羊群去了水草丰茂的游牧地。

  我知道他在哪里,我不甘心,我一定要见到巴雅尔,而且,我不会浪费手中的鞭子,第二天一早,天刚刚亮,我便骑上马去找巴雅尔了。

  我远远地就看见巴雅尔躺在草地上,我握紧了手中的鞭子冲向他。

  巴雅尔听到了马蹄声,他抬起头看了一眼,仿佛僵住了。

  我挥出了第一鞭,打在了巴雅尔身上,他一动不动,只是仰着头看着我。

  巴雅尔,为什么?为什么呀?

  他什么都不说,眼睛里有我不懂的真诚,看着他的眼睛,我再也扬不起鞭子了。

  若是因为乌兰少了两根手指你就要娶她,那就砍掉我的手指赔给她吧,我说。

  巴雅尔,要这样吗?

  塔娜,别这样,忘了我吧,好好回学校去读书,他说。口气和我的父亲一样。

  巴雅尔,我不读书了,我要马上回来跟你结婚,我说。我发现自己哭了,我还从没在巴雅尔面前流过眼泪。

  塔娜,草原的女子从不纠缠,巴雅尔冷冷地说。

  我们耗了一天,什么都没改变,我的眼睛都肿了,心灰意冷。

  乌兰知道我来草裙地,她到处找我。我不想见她,在我骑着马跑过的时候,我见她站在空旷的草地上,静静地看着我,我都没多看她一眼,把马鞭扬得高高的,策马而去。我伤心地回到家里,对阿爸不理不睬。

  我知道这是他期待的结果,所以我也不想让他痛快,我们陷入了长久的冷战。

  就在这个暑假,巴雅尔和乌兰成婚了。

  我确实伤心,在他们婚礼的那天,我骑着马在草原上狂奔,直到夜幕降临,才回到家里。阿爸和阿妈去参加巴雅尔的婚礼还没回来,就在这时我恨起草原来,恨起往日的生活来。

  牛羊都懒得饮,听到肉铃铛的叫声时,才不情愿地去井边打水给它们喝。把牛羊都赶到圈里后,我就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星星,看着看着就忍不住流出眼泪来,滚到嘴边咸咸的。

  过了一会儿,哈斯大婶和她儿子来跟我做伴了,她的大嗓门拯救了我。

  哈斯大婶睡着了,她的呼噜声被窗外的雷声给掩盖住了,不一会儿就下起了大雨,我听了一夜的雨声。天蒙蒙亮的时候,雨停了。

  早上下雨一天晴,哈斯大婶欢快地说。她煮了鸡蛋,递给我。

  慢慢地把鸡蛋在眼睛上滚一滚,肿成葫芦了,她说,又把热毛巾递给我。

  这世上的事啊,都跟这草原上的风一样,一阵就吹过了,除了活着,其他都没什么重要的,她说。我低着头,只听她说。哈斯大婶把我家里里外外都收拾好了,又叮嘱了我一阵才回家去了。我看着哈斯大婶和她儿子的马车渐去渐远。

  夜里雨太大,天亮放晴了,草甸上全是水泡子,跟一面面镜子似的。

  我站在空旷的山丘上,四面来风,只觉得贫瘠无望,寂寥难耐,感觉我都空了,只有风,沙山,数不清的野草。

  我恨巴雅尔和乌兰,我发誓不会原谅他们。

  阿爸给我取了一个汉语名字——方原,于是我就有了两个名字:方原和塔娜。

  似乎每个人都知道乌力吉的丫头喜欢巴雅尔,同时每个人都知道乌力吉的丫头塔娜还有个汉语名字——方原,方原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和玲珑娇小的身材,方原注定不属于草原。我讨厌他们这样看待我,我变得很孤单,像是遭到了无声的驱逐,同时,这也更激起了我向往着外面世界的欲望,我想学习,想探究草原外面的世界。

  可这就是巴雅尔背弃我的原因吗?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六

  若不是我固执难控的好奇心,一心想翻出家里的秘密,或许我会更快乐些,或者说悲伤不用来得那么早,若是我再大一点后再知道阿爸的秘密,我会更坦然,然而一切假想都无法改变事实。

  这项行动我已经实施很久了,我找一切机会在家里一个角落一个角落,一个箱子一个箱子地找,终于在库房的一个小柜子里翻出了一本藏得很好的日记本和一本破旧的证件。字迹是我阿爸的,证件上的照片也是我阿爸的,证件上有个名字:方国军。

  我一边发抖一边把日记本塞进衣服里,跑出了家门,找了一片柳树丛躲进去,如饥似渴地翻看起来。我知道了阿爸的秘密,原来他杀过人。莫日根爷爷救了我的父亲,却从没盘问过他,查干阿爸知道一切,却从没对人说过。

  二十年前的冬天,我阿爸方国军为了一个女子失手杀了一个男人,他一路北逃,最后来到了内蒙古的牧区,在他快被冻死的时候,遇到了赶着骆驼车的莫日根爷爷。莫日根爷爷救了这个骨瘦如柴半死不活的外地人。

  这个外地人在昏沉发烧的时候,说了些胡话,全被莫日根爷爷听进了耳朵。

  我知道你犯了事,你别想狡辩,正常人是不会只身跑到我们这大牧区来的,我们草原人最讨厌撒谎的人,莫日根爷爷说。

  也许是心理承受能力到了极限,也许是对面前救命恩人的感激,这个叫方国军的男人把一切都告诉了莫日根爷爷。

  莫日根爷爷听了后,犹豫了很久,他找来了查干阿爸,他们用自己的方式赦免了阿爸的罪。

  这是长生天的意思,我不能眼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去死,莫日根爷爷说。

  你对腾格里发誓,以后再也不做坏事,年轻的查干说。

  这个叫方国军的男人惊疑不定地立马举手发誓,他没想到这两个蒙古族男人这么容易就接受了他,他己然灰颓的双眼有了活下去的渴望。

  我对长生天对腾格里发誓,我以后要做个老实人,好好生活,绝不再做伤人的事,方国军说。

  这不对,遇到坏人,还是得打,查干说。

  莫日根爷爷抬头看了一眼不安的方国军。

  是,我要做个好人,方国军说。

  此后,就有了一个叫乌力吉的汉族男人生活在草原上。他先做起了查干家的牧羊人,就是在放羊的过程中,他迷路了,遇到了骑马赶羊群的蒙古族女子,那就是我的阿妈。

  我的阿妈是家里的珍宝,她的父母不允许她嫁给一个说不清来历的外地人,一向听话顺从的阿妈竟然背弃了自己的父母,死心塌地要嫁给阿爸。倔强的外公当即决定从此不认阿妈这个女儿。

  出于怜悯,草原上的人允许他们在一个角落里生活下来,在这种不被祝福的情况下,我的父母找了个地方躲起来生活,不与外人联系,况且我阿爸身负命案,他最大可能地隐藏自己,不敢有任何僭越。

  阿妈说她认定了阿爸是个好人。

  那个叫方国军的人没有瞒着她,当阿妈对他表白情意后,他就把他的身世告诉了她。阿妈经过一个晚上的煎熬,选择抛弃一切成见,无论生死都要跟着阿爸了。

  我的世界就此塌陷了。

  你阿爸不是坏人,他是为了救一个被打的女人才失手杀人的,阿妈说。

  比起巴雅尔和乌兰结婚,这件事更让我震惊,我发现我不是原来我以为的我,我更不是查干阿爸说的草原女儿。

  我决绝地回到了旗里,我决心从此沉浸在学习中,我要远离他们,远离草原。

  

  七

  腾格里早就宽恕了你,莫日根爷爷对我阿爸说,他就要死了。我阿爸跪在土炕前,低着头,成串的眼泪落下来。查干阿爸坐在地上,严肃而悲伤。

  人即生墓始形,你们不要悲伤,莫日根爷爷用沙哑的声音说。

  我原谅了莫日根爷爷不给我和巴雅尔祝福的那件事,流着泪从他的房间走出来,在门前的草地上坐下来。乌力吉的耻辱就是我的耻辱,乌力吉的罪恶就是塔娜的罪恶。我一直哭,不知是为莫日根爷爷就要死了去哭,还是为我自己哭。

  我心里一直想着莫日根爷爷说的“人即生墓始形”,以前我也听高娃阿妈说过,但没有这么伤感。

  来的人越来越多,莫日根爷爷的屋子都挤不下了,人们就等在院子外面,抽烟、说话、表情哀戚。

  大家都知道了我父亲的事情,不知是谁说出来的。巴雅尔和乌兰也来了,我甚至没正眼看他们一下。

  呼日图问我怎么了,我只是摇头。他唉声叹气地站在我边上,布合也过来劝我,我渐渐收住了眼泪。

  查干阿爸在莫日根爷爷的门前横放一根大木杆,莫日根爷爷已经走了,我看见很多人都在擦眼泪。

  我想大家都是看在莫日根爷爷的面上才原谅我阿爸的吧,难怪他当初不肯为我和巴雅尔祝福,他很明白我阿爸要把女儿送出草原的决心,而他也明白巴雅尔不会离开草原,他是纯正的草原之子,我的阿爸只是迫不得已才隐居草原。

  没有人说要把乌力吉送到派出所去,乌力吉就这样默默地被宽恕了,没有人不理他。

  乌兰站在我身边,一句话都不说。她以前也是这样,我不开心的时候,她就安静地待在我身边。

  塔娜,她说。

  我原谅你了,乌兰,我说。

  我没有看乌兰,但是我能感受到她圆睁着那双绵羊一样的眼睛看着我。

  都不重要了,我说。

  塔娜,其实,巴雅尔……

  乌兰,不要说了,我也不怪巴雅尔了。

  乌兰还想说什么,可是哈斯大婶在叫她,她深深看了我一眼,转身离开了。她们要准备饭菜,人们要在莫日根爷爷的小房子里吃福饭。

  塔娜……

  是巴雅尔的声音,我一抬头就看见了他满是关切的脸,我很狼狈,只好低下头。

  别太伤心了,他说。

  我点了点头,我已经有一年没有见过他了,猛然间,我发现我很想念巴雅尔,巴雅尔已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

  巴雅尔,我们去骑马吧?

  好,他说。

  你跟乌兰说一声吧,我说。

  他愣了一下,就去找乌兰了,我等着他,我仰着头看天上的太阳,眼睛里全是彩色的光影,眼前全是十年前的泡泡,那年我七岁,巴雅尔十岁。

  与其失去他,我宁愿这样委屈自己,跟他做回好朋友,他还是巴雅尔哥哥。

  阿爸曾经跟我说,草原人悲伤时骑马跑一阵就能消散一些,草原的辽阔能承载任何困难。可我发现,我的困惑和悲伤无法在草原消解,消解之路在远方。

  莫日根爷爷长眠后,日子又恢复到了平时的样子。

  没有人绕开我家的大门,路过的时候一样要进屋喝碗奶茶,比之前更殷勤,大家知道了乌力吉的底细,把他当成回头浪子,生出无限的呵护和怜悯的感情来。

  自从大家都知道了我阿爸的事情,我总是很担心,怕有一天警察会突然找上门来。在这样的焦虑中,我更加努力地学习,我知道这不能改变什么,可是除了学习,我不知自己还能干什么。

  

  八

  阿爸决定把牛羊卖掉一部分了,拿出钱给学校建房子,让牧区的孩子更好地学习。

  他的决定出乎意料,阿妈停下手里的针线活,毛线还缠在指尖,她惊讶地看着阿爸,以为听错了。哈斯大婶带着一家人出现在我家,草原人向来豪爽,但这样的事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的事。凡是听说的人都要跑来看看精明的乌力吉出了什么问题。

  几个开着吉普车的牛羊贩子闻声赶来,跟阿爸谈生意。阿爸嫌价格低,生意没谈成。

  阿爸决定把羊群赶到市场上去卖,到繁华市场去路程很远,要在路上过夜,阿妈精心地准备好了干粮,做牛羊生意的呼日图请缨一同去,他们赶着牛羊像出征的军队,浩浩荡荡向远方走去。阿妈和哈斯大婶就站在门口张望,直到他们翻过草绿色的山丘,什么都看不见了,她们才返回院子去喝奶茶,说闲话。

  阿爸再也没能回来,他和呼日图赶着牛羊走向城市的时候,在黑暗的夜里突然出现十几个人,他们来抢牛羊。

  我阿爸救了呼日图,他却躺在一片绿草地上,永远地离开了。

  查干阿爸、巴特儿、巴图,带着一些人骑着马如同奔向战场的勇士,马蹄声震颤了草原大地。

  这些人,比豺狼还黑心,查干阿爸说。

  查干阿爸发誓要追回那些被抢走的牛羊,后来才发现,那几个人根本不是正经的牲口贩子,他们打定了主意在草原上干一票大的,他们所谓的谈生意不过是打探消息,提前踩点,而阿爸就给他们提供了这个机会。

  阿爸走后,阿妈依然坚持一个人继续生活在自己家,姥姥和姥爷多次催她回娘家去,她都不肯,没办法,姥姥就搬到我家住了。

  夕阳再一次沉到草原的西边,红光染遍了整片大地。

  塔娜,你要改改自己的脾气,越坚强就越脆弱,干枯的草秆一撅就断,有生命的都是柔韧的,你阿爸不在了,你不能再任性,阿妈说。

  我要把阿妈带出这草原,去远方,去繁华的都市,我们再也不回来了,我说。

  阿妈还看着西边,红红的太阳已沉入了一半。阿妈就喜欢草原,阿妈离不开这里了,阿妈说。

  生活的变动,让我伤透了心,往日阿爸对我的期望在我心里燃起了熊熊大火,我要离开草原,到遥远的南方去,我想去看看阿爸的家乡,或许还能寻到远方的亲人。无论阿妈说什么,我都下决心带她离开。

  我一头扎进学习里去了,很少回草原,我甚至差不多忘记了巴雅尔,想起他的时候,更多的是无聊和无奈,像一张很久都不翻看的老照片,偶然看到了,只会让我伤感。我想摆脱过去,就像脱掉一件又大又严肃的袍子,寻求我想象中的新生。

  我参加高考的时候,巴雅尔和乌兰的孩子出生了,他们给他取名叫必勒格。我考上了南方的一所大学,走之前,我去草裙地跟乌兰和巴雅尔告别,才出生两个月的必勒格很乖,他乌黑的眼睛长得多像巴雅尔。

  我就不一样,我的眼睛有双眼皮,虽然有轻微的蒙古褶,但我恰到好处的双眼皮正好和我的父亲乌力吉一样。人人都夸我的眼睛好看,水灵,但这样的眼睛曾让我深受困扰,这不是蒙古族后裔的眼睛,这是远方的象征。当初知道父亲杀过人的时候,我曾以这双眼睛为耻辱。如今,我即将去远方上学,眼睛已经不再困惑了。

  高娃阿妈过去一直把我当女儿看,曾经,她是希望我嫁给巴雅尔的。她是个善良的女人,乌兰和我她都爱。当乌兰嫁给巴雅尔后,高娃阿妈则给了我更多的爱和呵护。

  这样可好了,我的孩子,你就要变成高飞的小鹰了,高娃阿妈说,她一直以来不忍的心似乎终于感到了一点轻松。

  其实,在巴雅尔娶了乌兰后,我就逼着自己改了人生目标,巴雅尔已经丧失了吸引力。此时,他身上浓浓的牛马的味道让我很不适应。

  乌兰看着我,眼睛里依然流露出愧疚的神色。

  我已经不喜欢巴雅尔了,我说。

  她睁大了眼睛,疑惑地看着我,不知为什么眼睛里竟然还有一丝失望。

  乌兰,我就要去外面了,我真的很开心,祝你和巴雅尔幸福,我说。其实,我的心也痛了一下,像被针狠狠地扎了一下,可是,我有远方啊,或许还有亲人。

  我几乎开始同情乌兰了,她只比我大一岁,她变成了妇人,她将终老在野风呼号的草原上。巴雅尔,我要走了。当我和巴雅尔骑着马一起去赶羊群的时候,我又说了一遍。我发现巴雅尔眼角有了几道皱纹,他的苍老真让我心惊,而他只比我大三岁。

  巴雅尔,我们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巴雅尔,我们怎么就成这样了?

  塔娜……祝你幸福,草原永远是你的家,他说。

  我发现我并不需要他的祝福。巴雅尔,我现在都开心不起来了,为什么我会变得这么忧伤,我说。

  他勒住缰绳,黑骏马停住,转头看着我,我们彼此注视。我骑着的枣红马打起响鼻,不安静地移动着四蹄,我催马向前跑,后面传来了黑骏马的蹄声。

  

  九

  南北结合的眼睛和草原人的身份让我在城市里显得很特别,受到众多关注,每当这时我又高兴又愧疚。在我心里那刮着白毛风的草原冬季再也不会困扰我了,我宁愿在城市里拥有一间房,也不愿回去拥有一片草原。

  但大多数时候,知道我来自内蒙古,对方都会端详我一阵,然后摇摇头,表示我不太像蒙古族女人。我过于小巧,为此我也暗自遗憾,但我从没告诉别人我的父亲是江南人。

  我让阿妈走出草原来,她说城市里的声音吵得她头痛,她总惦念着草原,想念草原的奶茶、炒米、奶皮子,我只好又放她回去了。

  我找到了父亲的家人,并没有得到想要的欢乐,最初的骚动过后,我与他们依然隔着一层隐隐的膜,弹性极好,怎么捅都会原封不动。

  后来,遇到各种不顺心的时候,草原就是我内心的避风港。草地,沙丘,蹦跳的小山羊,奔跑的马,昂着头骄傲的骆驼。在城市的某个角落,听到草原的歌我就能瞬间泪湿眼眶。

  我发现我根本无法背弃草原,它就在北方,它是我最稳固的情人。必勒格三岁了,必勒格五岁了,格格出生了,我还在城市里漂泊。目睹了城市里男人的穿梭与变动,巴雅尔在我心里又日渐清晰起来。

  那年夏天,我回到草原,正好是格格一周岁,格格是巴雅尔和乌兰的第二个孩子。

  乌兰脸上带着母性的慈爱,对我像对亲妹妹一样热情,又像对待贵宾一样客气谨慎。六岁的必勒格对我这个城市里回来的姑姑很亲热,想必他从小就听乌兰说起我,并不陌生。从我七岁认识乌兰开始,她什么都让着我,除了巴雅尔。

  自从我知道了阿爸的过去,我改变了很多。是我觉得自己带了污点,配不上巴雅尔的纯净和质朴,我理解了莫日根爷爷的顾虑,我甚至让自己相信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巴雅尔买了一辆大吉普车,承担起了接送去旗里上学的孩子们的责任。我回去的时候,正好孩子们都上课,他就开着车带着我到处逛。乌兰从不担心,她给了我全部的信任和包容,若是换了城市里的女人,一定处处提防我。乌兰的信任像雷电击垮了我的内心,我内心复杂的情感像山头的乌云一样,等待一阵暴雨般的倾泻。

  我和巴雅尔去公社买东西。吉普车在沙道上起伏颠簸,我眼前的绿草和金沙都在颠簸中模糊不清。

  塔娜,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吗?巴雅尔问。

  我低下头,不想让他看见我的眼泪。别管我……巴雅尔,别管我……乌兰很好,真的很好,我说。

  巴雅尔下了车,坐在沙地上抽烟。

  巴雅尔,给我一根烟,我说。他慌乱地点了一根烟,递给我。

  我们还是快去公社吧,我说,一根烟还没抽完,我已经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巴雅尔有些不解地看着我。

  我这是城市病,巴雅尔,城市的人都是情绪转换器,你别担心,我说。

  塔娜,如果不开心就回来吧,在草原上一样生活,他说。

  我点了点头,觉得嗓子发紧。这是不可能的,我心里想。

  巴雅尔,唱一首歌吧,我说。

  他的声音全是悲伤和苍茫。

  草原不再是以前的草原了,巴雅尔说,塔娜,孩子们得走出去,越来越多的年轻人走了,去了呼市或远方。

  巴雅尔……我说不下去了,我想说草原也得有人守着,可是我没资格说这样的话。

  草原不再需要纯粹的牧羊人,他说,必勒格就要到上学的年纪了,我得送他到旗里读书,让乌兰到旗里照顾他,我留在草裙地。

  巴雅尔有这么多事情要考虑,而我还沉浸在个人的情绪世界里,我感到悲伤。我低着头,说不出话来。

  其实,巴雅尔不懂我心里的遗恨,当我初次体会到男女之事时,我多遗憾那竟不是巴雅尔,我们之间的缘分变成了噬骨的遗憾,再无法弥补,而我也无法问巴雅尔是否对我有这样的渴念。相比之下,那些年少时的亲密都是天空的流云,是我儿时追逐的彩色泡泡,像我们小时候玩的过家家。

  可此时,我再也没有勇气拥抱巴雅尔了。

  当一切变成事实,事实又一件一件累加以后,我根本就没有意愿再去追究当初了,我没有再问巴雅尔为什么当年背弃了我,又或者我问了他也不会说,说了也没有意义。

  塔娜,你说草原还有希望吗?巴雅尔突然问我。

  有,怎么会没希望,巴雅尔,草原是土地,就算没有人,土地依然是土地,我说。

  你说得对,塔娜,听你这么一说,我心里舒服多了,巴雅尔说。

  塔娜,找个男人吧,巴雅尔说。

  嗯嗯,我答应着。

  

  十

  内蒙古太荒凉了,没有新疆美,也没有新疆好玩,没什么好看的,文俊辉说。

  那是你不懂欣赏,草原的内涵可不是一般人能懂的,我扬着下巴,看着他说。

  这次争吵是文俊辉追我的起点,他成了我第五任男朋友。每一个男朋友都想跟我结婚,可我总是在最后关头反悔了。我从没把任何一个男朋友带回过草原,我也从不在巴雅尔面前说起我的感情。

  文俊辉在网上在书上找出各种蒙古族女人的图片,经过他自己考察,他得出了确定的结论:塔娜的形象与蒙古族人相差很远。

  你的眼睛还有点蒙古族人的意思,他说。

  滚远点,我说,我阿妈就是蒙古族人,我就出生在草原上,别质疑哦。

  对,你的性格倒是很像蒙古族人,厉害,他边说边躲。

  文俊辉经常被我欺负,倒不是我会打他,不过我微笑着走到他身边拧他的事是有的。文俊辉是文明的上海男人,他像一块可口的奶油面包,很温暖很踏实,给了我家人一般的爱和包容。

  方原小姐,塔娜公主,你对草原才是真爱呀,我居第二行不行?文俊辉问,他伸出两根手指比画着。

  文俊辉的话让我心里一惊,我从没发觉我是爱草原的,我一路走来不就是为了走出草原吗?我从没对任何人说起过巴雅尔,虽然我经常对身边的人说起巴图、巴特儿、高娃阿妈,但从没说过巴雅尔。我想也许是时候把巴雅尔放下了,我有文俊辉了。我甚至开始盘算着找机会把文俊辉带回草原去,但我该不该带着他出现在巴雅尔和乌兰面前,我还不确定。

  后来,我对他讲了我阿爸的事情,他说我阿爸是个男人。

  逃跑也算吗?

  他就告诉我不能钻牛角尖,那种情况下逃跑是一个人的正常反应,况且很多事情不是那么容易说得清的。

  我想他说得对,毕竟我不是事情的亲历者。在文俊辉的建议和帮助下,我顺利进入上海的一家报社,正式融人了大都市,我穿着高跟鞋穿行在城市与城市之间,忘了父亲乌力吉的悲哀,还天真地以为命运会按着我设想的方向游走呢。

  草原不是昔日的草原了,家家都有电话,我经常打电话回去。听到的消息无非又是谁谁家的孩子去呼市了,谁谁家的阿爸和阿妈也到城市里去带孙子了,这些消息只让我觉得草原被日渐冷落了,心中免不了有些感慨。

  我知道草原上不再有成群成群的马,草原的男人女人都学会了骑摩托车,更多的越野车出现在草原上。

  我跟阿妈说春天来时,我就会把文俊辉带回草原,他会到莫日根爷爷和我阿爸的坟前上香,他会见到巴雅尔,像亲人一样拥抱,喝酒,谈论生活琐事。

  

  十一

  那个冬季可真冷,阿妈说呼出的气都能冻成冰,眉毛上都会挂上厚厚的白霜。

  他们说巴雅尔冻僵了,这是什么意思,以至于我宁愿把巴雅尔想成一尊雕像。巴雅尔去旗里的路上遇到了暴风雪,车熄火了,方圆百里无人烟。第二天,人们见他还没返回,就知道出事了。

  他们发现了被冻住的车,车冲入雪窝中,车上的巴雅尔完全冻僵了。

  我实在无法接受,巴雅尔竟是用这样的方式离开了世界,离开了草原。我的阿爸至少是为了和坏人搏斗,莫日根爷爷老得不像样才走了,而巴雅尔还这么年轻,他的头发都没白,一场可恨的暴风雪就夺走了巴雅尔的生命。

  我抛下了上海的工作,只来得及在电话中告诉文俊辉我的家人出事了,就登上了返回草原的飞机。

  家里人说巴雅尔身体出了问题,他的心脏不好,医生猜测是巴雅尔心脏出了问题。

  那天天不好,他还非要去,乌兰哽咽着说。我想这句话她一定已经说了很多遍了,乌兰老了很多,眼角都是皱纹。草原的风沙很烈,草原的女人过着最质朴的生活。

  我告诉查干阿爸和高娃阿妈我会尽力照顾乌兰和孩子们。

  塔娜,巴雅尔,巴雅尔已经走了……现在,这些事情可以告诉你了,其实……在你还不大的时候,你阿爸和我谈过你和巴雅尔的事情,他说服了我,我和你父亲是一样的想法,以你的性子,即便嫁给巴雅尔也不会幸福的,查干阿爸说。

  我抬头看着他,心猛地沉下去,胸口像被堵住了。

  你有能力走出咱们大草原,而巴雅尔不行,他离不开这里,他生来就是这里的人,他只会拖住你,况且你以后也不会喜欢有巴雅尔这样的丈夫的,查干阿爸说。

  事实上,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问题,所以我无法回答无法辩驳。

  草原上的花只有不采的时候才会美,高娃阿妈说。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眼泪却无声地流下来。

  你这孩子,小时候最不喜欢哭,现在这么喜欢流泪了,眼泪跟我们草原的河流一样,高娃阿妈说。我把头靠在高娃阿妈身上,不想说任何话。

  我总以为你去外面了,去大城市以后就再也看不上巴雅尔了,巴雅尔不善于表达,他只是喜欢侍弄牲口,所以当初你阿爸和查干阿爸说这件事的时候,我也没有反对,高娃阿妈说。

  怎么会呢,我怎么会看不上巴雅尔,我哽咽着说。

  巴雅尔是真喜欢你呀,塔娜,这些乌兰都知道,她都知道,高娃阿妈说。

  别说了,阿妈,别说了,我明白,我明白,我说。

  我的姥爷骑不了马了,只能拄着一根杨树枝在房前屋后转悠,姥姥倒还硬朗,他们都跟我阿妈生活在一起,一同住在我阿爸生活过的地方。多年来,我的家没有任何改变,保持着我阿爸生前的样子。我要给阿妈盖新房子。

  不要动这间老屋,要起屋就在边上起吧,她说。我的阿妈拒绝了很多人的求婚,在她心里没有人能代替乌力吉,她用爱包容了罪人方国军,容纳下方国军的过往,构成了完整的乌力吉。

  我一次次徘徊在房前的草地上,遥望不远处的山丘,仿佛巴雅尔还会从那里出现,可是我再也看不见那些泡泡了,它们消失了。

  巴雅尔,那些飘飞的彩色泡泡和你融在一起,,构成了生命中最纯美的画面,很多个日夜我总会想起与你相识的那个早上,那些泡泡是那么美。

  人生就是这样,你选了这个,就得放弃那个,阿妈说。

  阿妈,我就是心痛,就是心痛,我说。

  巴雅尔也是一样,他选了诺言,也得放下你,他选了乌兰,就是为了成全你,阿妈说。

  我的头放在双膝上,泣不成声,我从来没这么悲伤过。

  我的塔娜是个深情的孩子,一直都是这样的,阿妈说。

  不,阿妈,我是自私的,我一直在伤害乌兰,我拥有巴雅尔的爱,我从来都确信这一点,正因为如此,我也从来没珍惜过巴雅尔,我在城市里留恋繁华的时候,跟别人谈情说爱的时候,我知道草原还有巴雅尔,我经常伤害别人的感情,也是因为我有巴雅尔。我胡乱地说着,这些语言有些凌乱。可是有一点我是越来越清晰的,巴雅尔拥有我最纯洁的爱,毫无保留的爱,无论我变成什么样,这都无法改变了,从巴雅尔出现的那个清晨就注定了这点。

  阿妈轻轻抚摸着我的背。

  塔娜。我的孩子,你该知道真正爱过的人都是幸福的,阿妈说。

  阿妈也是幸福的,我说。阿妈握紧了我的手。

  阿妈,我不走了,我就留下来陪你吧,我说。

  别说胡话,现在年轻人哪有往回跑的,我们这些老的守着就行了,阿妈说。

  没有了巴雅尔的草原空荡荡的,我像一条沙漠里的鱼,潜在悲伤的水底,徒劳地来回游动,不知要去哪里停留。

  回上海前,我去看乌兰,她给了我一把精制的刻刀和几根狼牙,狼牙是被刻过的,上面有蒙文:塔娜。

  塔娜,我从没嫉妒过你,我了解巴雅尔,我更爱他,所以……

  乌兰,别说了,都是我亏欠了你们,这都是我阿爸出现在草原的时候就注定了的,这就是命运吧,我现在都接受了,对草原和草原上的人,我和我阿爸只有感激,我说。

  塔娜,要经常回来,她说。

  

  十二

  在那个刮起风沙的秋季的傍晚,我回到了草原,当我出现在草裙地,我看到十岁的必勒格站在一匹白马旁,神情一如当年的巴雅尔。

  鸟兰站在院子里,她的手无助地垂在身体两侧,看着我,只顾得流泪,后来,她发出了呜咽声,年幼的格格不知所措。

  不知为什么,我一点都不想哭。

  高娃阿妈依然露出温暖的笑容,只是笑容里多了苦涩。查干阿爸依然硬朗坚毅,不改草原男人的本色,他依然称我为草原的女儿,我们更像父女了。只是查干阿爸喝的酒更多了。

  巴雅尔,也许我阿爸是对的,走出去的我和一直留在草原上的我毕竟是不同的,再次回来的我必定跟一直留在这里的我也是不同的。

  大家都苦口婆心地让我回上海去,他们认为我在自毁前程,其实,听了他们的话,我也思考了很多,回草原的决定无论怎么看都显得对自我前途不负责任。

  只有我的姥爷高兴我回来,他固守草原,依然是老蒙古族的做派,说蒙古族语,哼蒙古族长调。我从没像现在这样认真地听过姥爷唱长凋,那嘶哑的声音能穿过时光看见千百年的草原岁月——马蹄声声,死生更替。

  呼日图知道我回来了,他骑着摩托车穿越几十公里,特意来看我。

  塔娜,你不是玩真的吧?他问。

  我说过假话吗?我说。

  你能,就你能,你说你跑回来干什么?瞎折腾,他摇着头说。

  呼日图,其实我这样抛开了繁华的都市,一头扎回草原,很多人惋惜很多人不解,可这有什么关系。我常常会想起莫日根爷爷,记得他走前说“人即生墓始形”,每每想到心中便豁然开朗,如果注定要死亡,那么人生的路为什么不可以往繁华的反方向走,失了灯火,找到自己的心,就像这草原的花草树木一样,无论在哪儿落脚,都能长出根来。

  我说不过你,你可想好了吧,他说,听你阿妈说你不是有男朋友了吗,他怎么办?

  现在还不知道,他也需要想想吧,我说。

  呼日图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你说现在谁还往回跑啊,这草原上的人谁都巴望着把孩子送出去呢,他说。

  这是两回事,呼日图,我出去过了,我知道外面是什么样了,我可以为草原做一些事情呀,你看我回来也不是没用,我忍不住把自己的心里话说了出来。

  他转头看着我,似乎想明白了什么,眼睛眨动着。

  再说,草原上还有你们,巴特儿、巴图、乌兰,我什么都不怕,我心里很平静,很踏实,这草原的风沙需要更多草木来阻挡,我说。

  也好,他说。

  呼日图,我想要一只臭咕咕鸟,我说。呼日图又唤起了我对巴雅尔的记忆。

  啥?

  我想要一只臭咕咕鸟。

  干什么呀?

  养着。

  好吧好吧,真搞不懂你,那鸟有什么好的,臭气熏天。

  小时候……小时候抓过,我说。

  行,我抓给你,多少都行。

  两只吧,就两只,一只太孤单,我说。

  孩子们放假后,都把他们送到我这儿来吧,趁我有时间可以教教他们,我说。

  这行,孩子们跟着你谁能不放心,他说。

  塔娜,你真没什么事吧,你阿爸救了我,这可是过命的交情呀,我呼日图记着呢,无论你需要什么,只要你说,我保准给你办,他说。

  我真没事,呼日图,有你们真好,我说。我想到了和巴雅尔在一起的时光。

  你怎么打算的?

  我想先休息一段时间,或许会写点文字,你知道,我是记者,我说。

  他点了点头。

  呼日图吃了午饭就离开了,我骑上家里唯一的白马往远处跑。在山冈上,我停下来,看着茫茫的草地——春天过去,夏天就要来了。

  巴雅尔,我还是要把必勒格送出这大草原的。

  他会回来吗?或许当他只剩一颗伤痕累累的心的时候,他就带着满身尘埃回来了。他必须先离开,才能回来。

  为什么不能一开始就留下呢?这谁能给出正确的回答呢?我站在沙丘顶上,风从远方吹来,吹过茫茫的原野。

  是的,草原不再是以前的草原了,巴雅尔,我回来守护你的草原。我走出去过了,世界上没有一个地方能像这片草原,无论如何,嘎达梅林的传奇故事还在草原上。这片土地永远被草原人深深地热爱。

  巴雅尔,我躺在这静静的山冈上,风声就像你哼唱的长调,我看着天空,那些流云依然无处停靠,但草原大地一直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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