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处不胜寒——格鲁贝洛娃(Edita Gruberova)

注:本文为金庆云教授四十年前旧作。可能是对这位大艺术家最早的中文介绍。原文中译作“葛贝洛娃”。按现今习惯改为“格鲁贝洛娃”。

爱狄塔·格鲁贝罗娃 (Edita Gruberova,1946年12月23日-2021年10月18日),捷克花腔女高音歌唱家。1967年毕业于布拉格音乐学院,1970年起在维也纳国家歌剧院任主要演员。参演作品有《纳索克斯岛的阿里安德涅》《拉美莫尔的露契亚》等。

2019年10月9日,格鲁贝洛娃携手指挥家彼得·瓦伦维托克和中国爱乐乐团,在国家大剧院为第二十二届北京国际音乐节盛大启幕。

2020年9月12日,意大利佛罗伦萨五月音乐节剧院Maggio Musicale总监Alexander Pereira在剧院官网发表声明,传奇花腔女高音伊迪塔·格鲁贝洛娃( Edita Gruberova)将取消在剧院的10月份音乐会并宣布结束职业生涯。

据外媒消息,斯洛伐克传奇女高音歌唱家埃迪塔·格鲁贝洛娃于2021年10月18日在瑞士苏黎世去世,享年74岁。

“只有一枝笛进来,懦怯的尝试去扶住那声音,花瓣一样的声音。犹鲜嫩水泽的,却已经从枝头断开。”

这两年,维也纳歌剧院最高最亮的声音当然是格鲁贝洛娃(Edita Gruberova)。数年前她还籍籍无名,如今只要她的咏叹调一完,鼓掌的时间总和她唱的一样长。其实格鲁贝洛娃已不止属于维也纳。每一个重要的舞台都在把她列入节目计划。七八年她在汉堡演出《阿丽雅德娜》(Ariadne auf Naxos),乐评人惊为天人:「从来没听过这样的花腔,每一个音,每一段乐句都绝对的精准确实,没一点炫耀花巧。」80年她到柏林,主演董尼采第的《露琪亚》(Lucia di Lammermoor)。柏林歌剧院自战后便没排演过这戏。唯一一次是米兰史卡拉于一九五五年客席演出。主角是卡拉丝。

二十五年来柏林听众无缘一识露琪亚。无非因为一个称职的女高音太难找。要有戏剧性的力量又要有完美的花腔技巧,举世之间也数不出几人。而格鲁贝洛娃的露琪亚终于补偿了这四分之一世纪的等待。乐评简直是激动的:「胜利是一个太弱的字眼,这是星的时辰:音准完美,直上上加三线的八度。剧力一步步上升。她的唱作都是独一无二的。她统一了戏剧性的力量和丰富的色彩。尤其那些不可置信的变化:震音(trille)、滑音(portamento)、滑唱法(glissando)和断唱(stacaato)交替出现。几乎叫人耳不暇给。在记忆里,即使卡拉丝也有不及。」虽然卡拉丝去世了也好几年。这样的乐评还是叫人吃惊的。格鲁贝洛娃真有这样好吗?

印象中的她和上面说的是有点不同。我一九七八年到维也纳,正値她开始窜红。初到向人打听歌剧节目,朋友就推荐董尼采第的《唐巴斯瓜雷》(Don Pasquale)一定得看。可是这竟成了第一部我看不下的歌剧。故事恶俗,唱得也一无是处。后来才知道要听就得听格鲁贝洛娃唱。只怪那时这陌生的名字我记不住。其实那声音我早认得了。一九七三年我偶然在收音机里听到她唱,觉得好极了,就随手录下。却打听不出是谁。那时她还是无名小卒。识英雄于未遇,真叫人沾沾自喜。

隔了好久我才敢再去见识《唐巴斯瓜雷》。这戏里她演的是个被逼嫁给吝啬财主的贫家女。婚后挥金如土,百般促狭,终于叫那老头自动放弃了她。她年轻,短而圆的脸,短而圆的身材,那种小家碧玉的俗艷,是演轻歌剧最合适的典型。但她又不顶伶俐,故作滑稽里带一点笨拙。像游艺会上的小女孩,一本正经唸台词,拿腔作势都是老师教的,自己一点不觉得好笑。因为背得太熟了。但她的声音弥补了一切。又干净又新鲜,玻璃似的透明光滑——只是不容易写上字去。初听她的高音,真叫学唱的人吓失了颜色。她在榻上揽镜梳头,把梳子一抛,声音陡然滑上上加二线。简直像魔术师伸手向空气里一招就来了,不需要丝毫努力。

一到了这高度,她整个人就亮起来了,那声音像摆脱了重力,玲珑百转,简直不会落下来。听的人像被牵着到未知的国度里走了一遭。睁开眼来,酒犹未清,底下的盛筵也变得无味了。只希望琐碎的宣叙调快快过去。只希望她的花腔一直唱下去总不要完。她简直是乐剧理想的败坏者啊。胸怀大志的批评家在那一连串高音之后也失魂落魄的拍红了手掌。忘了华格纳巨大的身影,剩下她的声音在无尘的天幕上盘旋。

那时她已经很有名了,爱听歌剧的没有不知道她,不谈她的。维也纳人对歌剧明星如数家珍,其实没几个是自家的。格鲁贝洛娃是捷克斯洛伐克人,到底在维也纳成名,隶属维也纳歌剧院。维也纳人在这点上一点不小气。从贝多芬起,他们从不犹豫的把好音乐家揽进怀里,当作自己人。

格鲁贝洛娃二十一岁在Brastilava 音乐院毕业,又在那里唱了两三年。一九七零年和维也纳歌剧院订约,那时二十四岁。因为又锐又高的声音,永远只能演些丫环角色。她开始下工夫研究史特劳斯的《阿丽雅德娜》。她自己说:「第一次看到谱子真吓呆了。我的天!这么难!简直不可能。我天天唱,直唱了两年,连梦里都在哼。」她觉得不真正演一次人都要炸了。可是就是没机会。照歌剧院的规矩,要先在外城演过才能到维也纳上演。但连维也纳都排不出来的歌剧,外城更不可能上演。直到换了歌剧院主任,请贝姆(Karl Böhm)来安排推出一些新的歌剧节目。她的机会终于来了。贝姆一听之下便说:「好孩子,咱们一起来作这件事。」几场下来观众为之疯狂。最好苛评的塞本(维也纳前锋报的女乐评人)都给她毫无保留的赞美。于是歌剧院赶忙把花腔女高音的重头戏纷纷挖出来:《唐巴斯瓜雷》、《露琪亚》连续上演。所谓歌剧新气象,几乎就看她一个人了。

格鲁贝洛娃——《露琪亚》疯狂场景2

到她唱露琪亚时,已经从第一场就开始爆满。这歌剧中最美也最难一段,是最后露琪亚在洞房之夜,杀了她不爱的丈夫,自己陷入疯狂那一幕。歌剧里发疯的场景恐怕没人比董尼采第写得更好了。他自己就是精神错乱死的。他的传记上记载:「死前几分钟,街上有人在窗前奏起《露琪亚》中的六重唱。病人眼中忽然闪过一刻清明,脸上浮出浅浅的微笑。他的头倒回枕上,停止了呼吸。」他在写露琪亚的时候,或许就真正意识到什么是疯狂吧。

但董尼采第真意识到这样的声音吗?露琪亚站在台前,雪白的睡袍,头发披散,无辜可怜。她晓得自己作了什么吗?睡袍上是怵目的血迹。她晕眩着飘起来了。那白衣象是要化去的雪。犹豫着,犹豫着,一闭眼就要倒下。那声音不象是从她发出来的。

她不知道自己在唱,只是喃喃唸着呓语,唸着她想望的爱情、自由与和平。现实是如此惨厉可怖,她不要回来。只想攀附着那烟云一般浮着,虚妄的,再也达不到的憧憬。

烟云般浮着的是她的声音,在没有人迹的高处。就要散去了散去了,她再也抓不住。舞台上人群静止。众乐无声。谁也不敢惊扰。只有一枝笛进来,懦怯地尝试去扶住那声音,花瓣一样的声音。犹鲜嫩水泽的,却已经从枝头断开,就要落下。不甘而无奈,在树梢与地面间作最后的徘徊。沈下去又起来,沈下去沈下去又颺起来。笛声比着人声,一个音阶一个音阶吹着。一样的长短一样的强弱一样的音色,像张爱玲的诗:「落叶和它的爱」。在某一刹那两者完全融在一起,那花瓣在某一角度的光线中突然完全透明了,映现出细致的脉络。

这最后的光辉也弱了,终究要淹没在泥泞的现实里。音乐终究要完的。格鲁贝洛娃好像没换过气。观众也像没换过气。隔了好久才骤然爆开来,拼命鼓掌跺脚,噙着泪,力竭声嘶的叫好。她站在那里,两手交附在胸前像一朵睡莲。露琪亚久久才从虚脱中醒回来。等着她的不是毁灭,而是毁灭性的欢呼。戏剧与真实,在艺术家完全投入的时候,究竟有多少区别?

从没听过这样好的露琪亚,大家都说。其实根本很少有人唱露琪亚。澳洲的苏沙兰(Joan Sutherland)以此成名.再就是无所不能的卡拉丝。我等不及地找卡拉丝的唱片来听。太不同了。格鲁贝洛娃怎么跟卡拉丝比!拉丝怎么跟格鲁贝洛娃比?——听见卡拉丝的声音就见到那个人。热于火冷如冰的,双目如电,稜角分明。她的音乐幅度太大,层次太多,太强烈太精细。把一切都推到极端。那是一张涨满的大帆,在海雨天风中锐进。但叫人感觉到那帆底下贲起的肌肉。她总在抗争。虽然她永远是征服者,永远站在众乐的巅峰上,光束的焦点里。

谁能跟卡拉丝比力量?尤其格鲁贝洛娃不行。她最大的好处恐怕就是不用力。卡拉丝的声音是射出来的。是剑,是喷泉。格鲁贝洛娃的声音却浮在头顶。盘在那里的一条蛇。伸展、蜷曲、摇摆、凝定,都象是本能。和卡拉丝比起来,她的音乐没有明显的线条,没有足够的色彩,没有确定的目标,没有那个「人」。她的声音简直像乐器。卡拉丝绝不能像她那样「无意识」。即使能,她也不会这样唱。这是卡拉丝之所以为卡拉丝,格鲁贝洛娃之所以为格鲁贝洛娃。艺术之所以为无穷。

格鲁贝洛娃顿然成为维也纳最重要的歌剧明星。她唱罗西尼的《塞尔维亚的理发师》里的罗西娜,和普莱(Hermann Prey)同台。这是她当行本色。然而乏味。听众也下意识的只等她的高音。莫札特《魔笛》里的夜之后,最需要花腔技巧,该是她的角色。她当然有莫札特歌手的纯净,花腔技巧也极端精确。可是她唱来却没那种威仪。她甚至举行了一场艺术歌独唱会。技巧无懈可击,诠释一丝不苟。显然下了大工夫。但就叫人觉得空。她的好声音挡在前面,没法让人看进歌里。一九七九年九月歌剧季开始第一晚,歌剧院邀请了全世界顶尖的大歌唱家会串。多明哥(Placido Domingo),妮尔逊(Birgit Nilsson),卡芭叶(Montserrat Caballé),芭尔莎(Agnes Baltsa)等等。群星熠熠。其中出道最晚的就是格鲁贝洛娃,最没有大家风范的也是她。穿着硬扎扎翠绿的晚礼服,开着高叉。倒像参加晚宴。但等她一开口就无可挑剔了。《露琪亚》加《阿丽雅德娜》两个大咏叹调下来,没一点破绽勉强。没有一个音准可怀疑。她简直不会出错。只要一张口就到了那里——天晓得这两段有多难——这一晩的群星大会电视转播到全世界。这一颗新星,已经让全球瞩目了。

格鲁贝洛娃出演歌剧《茶花女》

但究竟什么是她的角色呢?恐怕她自己也惶惑。我最后听到她唱的是《茶花女》。这样全场没有破绽的歌手真是少之又少。但她唱这角色真是百般不宜。她那声音是透明的。少了七情六欲。或许最适当的是唱《霍夫曼故事》里那个泥塑木雕的奥林匹亚吧。她的声音正像人造的乐器。无论如何唱患肺病的茶花女她是太健康了。谁都知道这是块宝玉。谁也不知道该拿它来雕成什么。她站在那儿,四面的掌声,却惶然不知往哪儿走。

她能跻身大师之列吗?有人说她根本就是。有人说她永远不能。到底她还年轻。随着年月,那声音也该会有沧桑有风韵。少一点「完美」,却多一点别的。像戴久了的玉镯,有人的温暖润泽。但那时她还是格鲁贝洛娃吗?或者随年月而来的只是皱纹,老了天使的双翼?如加强向下发展,恐怕难以保持上面的声音;如果尝试别的角色,或许便不能这样干净。像那个乐评人说的露琪亚,和我听的就不同了。是增添了还是减少了,却很难说。或许她该早生一个世纪。从瓦格纳以来,谁还敢说只要好听的声音!为什么歌剧必须要伟大、沉重、深刻、艰涩?作曲家为一个理念一个故事写歌剧,却再也不会为发展一个美丽的声音而写。是作曲家为这样的声音作得太少,还是这样的声音能作的太少?然而为什么一定要作什么呢?像有一天在幽暗的林间,一只济慈的夜莺激动地唱起来了。我们无法抗拒的呆立在那里听着。那里面没有意义没有情操没有挣扎,什么都没有,只有绝对的美——或者,我们不再敢说,什么是绝对的美?

格鲁贝洛娃纪念专辑

原载《音乐与音响》月刊,一九八一年八月。收入《弦外之弦》文集(金庆云,1995)。

作者简介

金庆云 (声乐家,台湾师范大学音乐系、音乐研究所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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