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松冈上,钱柳心事——我所寻访的苏州古墓(四)
我曾在吴衙场住过一段时间,那里有一棵苏州城内仅存的红豆树,听老人说已经有四百多年的历史了。与这棵红豆树毗邻而居,进出每每都能想到陈寅恪藏在书篋中的红豆,这棵来自常熟白茅港红豆山庄的尤物,触发了陈先生的情思,使他写出煌煌巨著《柳如是别传》。
作为此书的一位刻苦的读者,一直对红豆山庄以及拂水山庄、绛云楼一往情深。今年五一假期,前往常熟红豆山庄故址,想看看红豆树是否还在,是否已经开花,谁知到后才发现那里正在维修扩建,从前门绕到后门,都无法进入。
于是前往虞山,再次拜访钱谦益和柳如是墓。钱柳墓多年前就曾来过,那时曾遇见一位老者,听他讲述,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钱柳墓均被平毁,墓中的尸骨也被拖了出来,他曾亲眼看到柳如是的尸骸被扔到了附近的水塘里。
那个水塘还在,紧挨着一条大河,虽杂草丛生,但环境清幽,可以想见原先应该有不俗的景致。因它地处拂水岩下,我怀疑这里应该就是钱谦益和柳如是隐居的别业——拂水山庄旧址,著名的绛云楼也应该在这里。
钱谦益八十五岁寿终正寝后埋在附近,他死后两个月,柳如是也用一条白绫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她的墓葬在钱谦益的东边,二者相去不远。
如今,连接这两个人的是松林中的一条碎石小道。这里并没有什么人来,夜深人静之时,不知二人会否在道中相遇,不知柳如是是否会向钱谦益哭诉她是如何被钱的族孙兼学生钱曾携族人逼迫而死,因为柳如是在给女儿的遗书中曾誓言要到阴间找钱谦益来报复那些族人。
其实,柳如是早有死志,钱曾等为争产的逼迫只是一个导火索。明亡以后,柳如是就曾力劝作为当时文坛盟主的钱谦益殉国,并愿意一同赴死。结果,钱谦益试了试水温,说水太冷,不能下,结果柳如是纵身跃下,被钱谦益拉了上来。
后来,钱谦益身陷囹圄,柳如是到南京大力营救,数次上书要求替钱而死。二人出狱归家后,又积极联络南明和郑成功的势力,资助反清武装,策反清军将领,这些都是视死如归的事,可见,对柳如是这个卑微的爱国者而言,早已是生无可恋——等死,死国可乎?
正因为如此,后来才有人把“伪名儒不如真名妓”这句话安在钱柳二人身上。在秦淮八艳中,柳如是最有气节和家国情怀,这是大张旗鼓给王稚登做寿的马湘兰以及一心一意过小日子的李香君所不能比的。
相较之下,钱谦益终归是书生,优柔寡断、行事矛盾充满他漫长的一生。他在亡国之际没有赴死的理由是“水太凉”,不像另一位降清的高官王铎,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我之所以不死,是要为人间留几行好字!
相传,钱谦益曾对柳如是说,我爱你乌个头发雪白的身。柳如是则对道:我爱你雪白的头发乌个身。虽是戏谑,但钱柳之间还是生死相恋。当初,59岁的钱谦益以大礼迎娶23岁的柳如是,引起世俗的反感,甚至有人朝他们扔石头;结婚后,钱谦益要求家人称呼柳如是为夫人,不得歧视,并为柳修建了红豆山庄、拂水山庄、绛云楼,自己则尊称柳如是为河东君。钱的厚爱,换来了柳的以死相报。
离钱柳墓不远,在虞山的西边,一片茶园里,有一座孤零零的墓葬,那里安息着钱谦益的学生瞿式耜。
瞿式耜是钱谦益暗中反清的主要联系人,作为南明的广西巡抚,他驻守桂林,城破之际,兵丁四散,部将催瞿式耜出走,被他斥退,这时总督张同敞赶来,二人于府中饮酒赋诗以待清兵。清降将孔有德俘获二人,劝降不成,将他们杀害于桂林叠彩山下。行刑之日,空中突现大雷电,震雷三响,远近称异。
和瞿式耜一同赴死的张同敞,是张居正的曾孙。
在桂林的叠彩山,我曾拜谒过二人的成仁处,所以在虞山,便执意去寻访瞿式耜墓。那日下着小雨,在虞山公园西门几进几出,最后在保安人员的指引下,穿过一片茶园,才最终发现铺满落叶的瞿墓。
在墓道的牌坊上,看到一行字:清赐谥忠宣明文忠瞿公墓。看来,忠臣的名节,不因朝代的更替和敌对而蒙尘。降清的钱谦益,最终被打入贰臣传,而抵抗到底、慷慨赴死的瞿式耜,则在文忠的谥号上又加了忠宣二字。
清人编修的《明史瞿式耜传》,对他的一生作了总结:在危难之中,以坚贞自守;一生努力虽未有成效,实因时势如此;鞠躬尽瘁,百折不回,节义穷而后见。其最后一段感慨,读来令人动容:
“明代二百七十余年养士之报,其在斯乎!其在斯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