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悦然专访:所有离开文学的人,依然会得到文学的祝福
“一件陶就是一个生命。当你在窑前等待你亲手制的陶出炉时,就像在等待一个属于你的婴儿出世。它是崭新的。”这句话是《陶之陨》的开头,用来形容张悦然对文学的感情也很贴切。
从写作大赛全国第一到杂志主编再到人大讲师,张悦然一直都在和文字打交道。在她眼里,文学就像是蒲公英的种子,拥有随处可栖的生命力,同时也充满摇摆的不确定性。
对张悦然来说,把好的文学分享出去,能让文学在人们忙碌的生活中多停留一会儿就足够了。
做《鲤》杂志是如此,当老师是如此,写这本《顿悟的时刻》也是如此。
· 张悦然的文学世界
19年前,张悦然还在山东省实验中学上学。在第三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中,张悦然凭借《陶之陨》获得了大赛的一等奖,一夜成名。就这样,张悦然和新概念一起成为了80后青年文学的代表,影响着无数热爱写作的年轻人。
2001年到2020年间,年轻的作者一批批涌现,“新概念”作家们开始走上与“写东西”关联不大的道路。包括当年炙手可热的韩寒和郭敬明,如今也有了除作家外更多的头衔——
韩寒不仅成了《乘风破浪》《后会无期》等热门电影的导演,还因为女儿小野一度成为“全民岳父”;郭敬明的《小时代》系列电影也成为了某种意义上的经典之作,之后他还以导演的身份去演员节目上做了导师。文学,早已不再是他们创作生活的重心。
《后会无期》
上映后,网友们惊呼“韩寒拍的王珞丹太惊艳”
郭敬明在节目上以导师身份对演员表演进行指导
过去读者们经常把他们三人放一起比较,或者说是把他们三人看作了“新概念时代”的一个代表符号来谈论。
2010年时阎连科老师这样评价过三个人的作品:“他们可以说是八零后的三个典型代表,但是三个人走了三个不同的方向,自己对自己的定位非常的明确。郭敬明致力于做市场文学,畅销书。韩寒的短文章、博文就写的非常精彩,他是一个爱憎分明的人,敢说。张悦然却在致力于建立自己的文学世界,她笔下的人物内心很细腻,和上一代、同一代的作家都大不相同。”这段评价即便放在现在也依旧精准。
在这十年间,不变的是文学在张悦然生活中的比重,改变的是张悦然的心态。
·从创作到倾听
2008年的时候张悦然创办了杂志《鲤》,旨在给年轻作者一个平台去实现他们在文学上的探索。还举办了“匿名作家计划”,让他们和成名作家同台竞技,希望让读者能够多关注文字本身而不是作者的身份。
受聘于人民大学之后,张悦然开始在写作班授课。这是她的第一份正式工作,而且还是从自由职业者到教师的大转变。
张悦然坦言:“在刚进入大学的几年,我一直不太适应教师的角色。我自己从未上过任何写作课,甚至没有上过任何文学课。我的文学积累纯粹是一个自我教育的过程,我也更信奉这种自我教育。然而现在我却要教授别人,并且还要相信这种教授是有价值的。我感觉自己对此有所怀疑。”
任教期间她开了几门学校的公开课,选修这门课的学生大多热爱阅读和写作,每次下课都追着下楼,要跟她继续交流自己对文学的看法。
名义上的“师生关系”在他们的概念里几乎不存在,无论课堂内外都是好友般的交流。这样轻松平等的氛围让张悦然和学生在写作和文学上都有了很大的收获。
在第15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中,张悦然和双雪涛分别斩获了“年度小说家”和“年度最具潜力新人”的奖项。
包括在创作《顿悟的时刻》时,她也是抱着一种“平等分享”的心态去写,在这本书里梳理了写作的方法和技巧,还有自己对一些作家和作品的看法。
“《嫌疑人X的献身》或许可以带来一种启示:在大众小说里,人物往往会更加绝对和彻底,他们带给读者的情感体验是相对单一和纯粹的。很多时候,这正是其力量所在,也是我们动容的缘由。因为个体的稳定性,在大众小说里,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也会更加稳定。在《嫌疑人X的献身》里,石神和靖子之间的关系一旦建立,就牢不可破,是整个小说的基石。”
——《顿悟的时刻》
有人评价这本书可以视作实践性极强的小说指导课,还有人说这是一本工具书。面对这样的评价,张悦然自己也会很怀疑这本书内容的指导意义,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进入一部文学作品的路径,角度极其不同,观点也大相径庭,而且不存在什么对错之分。这本书提供的只是一些建议,而且大多在审美的层面。”
从享受创作到享受倾听,这种心态上的变化在《顿悟的时刻》的写作过程中更加的清晰。
“在我成为一个老师之后,我更希望自己学会的是倾听和交流,而不是教授,尤其是因为我讲授的科目是写作。当我(在《顿悟的时刻》中)表达自己的观点的时候,我总是下意识地强调,我说得未见得对,我的看法可能有些片面。
本质上,我自己质疑各种意义上的权威,我也不希望自己输出任何认为自己是权威的观点。”
·冲动与情感
在《顿悟的时刻》前半部分的内容里,张悦然以写作者的角度回答了所有读者读一本书时都好奇的一个问题:
是什么促使作者去写一本书?仅仅就是凭借着创作的冲动吗?
张悦然给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回答 — — 是为了和角色产生共情。
“创作的冲动可以来自各种地方,但是情感的支点是小说和个人紧密连接的那部分,也是将自己的情感放置于小说之中的管道。”
在最近大热的网剧《隐秘的角落》中,两位主角的性格难以揣测,隐忍的背后藏着阴暗,阴暗的缝隙间却又透着人性。
在为角色命运感慨连连的同时,我们也对创作这类角色时作者的状态表示了好奇:难道作家也需要对这种黑暗面产生共情吗?
张悦然认为,这是作家需要具备的能力,尤其是当人物的性格是创作者的天性中空缺的一部分时,在角色上投入的情感就会更多。
“在早年的作品里,我的很多人物都具有偏执和极端的人格,它们十分强烈,但并不复杂。我时常觉得自己的‘天性’不够复杂,甚至有点简单或者简陋。这在生活中可能是种福气,但是这对一个作家来说,是个巨大的弱点。
它意味着如果我要成为更好的写作者,必须学着去认识和理解他人,必须不断去拓展心灵的边沿。近年的作品里,我对现实和历史的热情,也正来自于对藏匿于其中的复杂人心的探究。”
在《顿悟的时刻》里,张悦然讲到了亨利·詹姆斯的长篇小说《一位女士的画像》,女主角伊丽莎白的认知世界的外沿被黑暗所包覆,她的人生使命正是不断用自我学习拓展认识,照亮那层黑暗。“某种意义上说,我觉得自己和伊丽莎白很像,即便我不写作,那也是我人生旅程的一种使命。”
决定创作的瞬间需要冲动的激情,但是持续的创作需要情感的支点作为支撑,并且不断地把思想和行为交给笔下的人物。
在创造小说的时候,作家必须把它作为一个整体去面对,而且叙事的热情凌驾于一切的方法之上。况且每个文本都是唯一的,在创作它的每个时刻所面对的抉择对作家来说,都是崭新的考验。
·让文学多停留一会儿
来往于新概念的作者有很多。在“新概念之父”赵长天去世之前,他把其中的90%都归为离开文学轨道的人。
生活在他们面前展开了一条有为却远离文学的道路。
为什么这些爱文学的人会离开?对此张悦然表示理解,毕竟有太多东西能够打败文学了。
“就像我的学生们,他们将来大多并不从事文学相关的工作,也有可能因为生活的忙碌而逐渐远离文学,而我所做的事,就是尽可能让文学多留在他们生命里一段时间。”
张悦然把文学当作一个生命体来看。
如今,文学的边缘化让很多人对文学的生命力持悲观态度,还有人预测未来的写作,人工智能是否也能够轻易替代。
对于这类猜测张悦然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忧虑。就像她在《顿悟的时刻》里和写作爱好者们分享的那样,作为人去感受他人的情感才是写作者最需要具备的能力,如果有一天人工智能都能写出人类细腻的心思,那么作家们能写的就只剩动物了。
可她依旧相信“所有离开文学的人,依然会得到文学的祝福”,并且希望通过分享让文学可以在不同人的生命中多停留一会儿。
在《顿悟的时刻》里,她拆解了60部小说文本,全面剖析与解读了村上春树、波拉尼奥、门罗等五位同时代的作家作品,带领大家重返作者创作现场,体悟故事的精髓,在创作思路上为文学爱好者提供自己力所能及的帮助。
张悦然还在书中分享了她阅读时的感受。
在她看来,阅读比写作更接近日常的幸福,“因为不用负担假装上帝的责任。”书中提到的作家和作品都是张悦然最近非常喜爱的,用她的话说,选择他们来解析是“自私的乐趣”。在她看来,把这些乐趣分享给读者,并接收读者的反馈,是一个值得期待的过程。
《顿悟的时刻》
张悦然 著
磨铁图书 出品
关于《顿悟的时刻》网上有这样一段书评:
“对我来说,《顿悟的时刻》更像是过来人在写作途中,停下来跟其他同路人交流一下自己内心关于创作的感受和想法。
她围绕着“创作”展开,也将在谈论结束时离开,然后,继续去往自己写作的路上,偶遇下一个顿悟的时刻。”
这本书并不会提供“干货”,罗列出什么该写什么不该写。这本书是在你原有的创作思路上给予启示,指出一部有质感的作品需要注意的关键,需要读者自行感受。
正如张悦然在采访中所说:“我想对很多细心和耐心的读者来说,他们早已发现这些美,他们只是在这本书中获得某种确认和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