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再读《美学散步》
公孙丑问老师孟子:“敢问何谓浩然之气?”
答曰:“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孟子·公孙丑上》)
显然,这里的“难言”指的是“气”,无形可见,无质可触,莫可名状,不易具体指陈,所以“难言”!很像“禅”。
常常听到一句话:“禅不可说,不必说,不能说,一说就错。”倘真如此,讲究“不立文字”的禅宗何以留下大量的公案经典,以及中国佛教史上唯一一部被称为经的祖师语录集《六祖坛经》呢?
细细想来,那不过是好事者的故弄玄虚。
由此可知,“难言”并非“不言”,否则,论述还有什么意义。禅境妙理之难于形容,是因其“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是感同身受的事,存在于主观之中。
同理,中国艺术意境亦如此。
魏晋六朝是古代中国艺术美学之分水岭。
“美”从新石器时期到先秦两汉,一路走来到了这个时期,无论在文学、诗歌、绘画、音乐、建筑等各方面形成相对完善的“中国化”的审美原则和理论体系,并在后世得以发展壮大。其中南齐画家谢赫在其著作《古画品录》中提出“谢赫六法”成为重要美学原则之一。
“六法”中的第一法“气韵生动”领袖其他“五法”。那么,什么是“气韵”?
千百年来的艺术家们有过众多论述甚至近世的西方学者也有很多诠释。
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气韵”指的就是“以宇宙人生的具体为对象,赏玩它的色相、秩序、节奏、和谐,借以窥见自我的最深心灵的反映;化实景而为虚境,创形象以为象征,使人类最高的心灵具体化、肉身化,这就是‘艺术境界’。”(宗白华语)
“艺术的意境,因人因地因情因景的不同,现出种种色相,如摩尼珠,幻出多样的美。”(同上)所以,一言蔽之,难言也。
“错彩镂金”是一种美,“芙蓉出水”是另一种美,有“环肥”之美也有“燕瘦”之美。然而,通常意义之下,中国艺术意境多指的是“芙蓉出水”之美。这是因为中国艺术受到先秦哲学、魏晋玄学和隋唐佛教思想影响极大,尤其是《庄子》的美学思想和禅宗的思想。
庄子讲:“静而圣,动而王,无为也而尊,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庄子·天道篇》)
孔子也说:“吾闻之,丹漆不文,白玉不雕,宝珠不饰。何也?质有余者,不受饰也。”
所以,中国艺术意境更加崇尚平淡质朴之美,平淡不枯淡,质朴不简陋。如,故宫博物院藏的沈周的《京江送别图卷》,简淡平实却意境深远。
明 沈周《京江送别图卷》故宫博物院藏
明 文徵明《草书五律二首诗卷》天津博物馆藏
“舞”是中国一切艺术境界的典型。中国的书法、画法都趋向飞舞。(宗白华语)中国艺术便是以这样最直接、最具体的方式流露自我,而这种“自我”便是物象至心象的呈现。
慧能开悟后,遵照五祖弘忍之嘱回到曹溪,在四会一带隐姓埋名十几年。一日,路过广州法性寺(今光孝寺)遇到印宗法师坐坛说法,时殿外风吹幡动,引起二僧辩论。慧能上前答曰:“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举座大惊。印宗法师推测他是五祖衣钵传人,上前询问究竟,慧能坦然承认。于是,印宗法师为其剃度,慧能才成为正式的出家人——禅宗六祖。
“风幡之辩”是禅宗最著名的公案之一,深蕴奥义。佛家讲“相由心生”,一切名色之相皆为虚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所以艺术境界的显现,绝不是纯客观地机械地描摹自然,而以‘心匠自得为高’(米芾语)”。(宗白华语)
苏东坡在《又跋汉杰画山二首》中有这样的一段话:
“观士人画,如阅天下马,取其意气所到。乃若画工,往往只取鞭策皮毛,槽枥刍秣,无一点俊发,看数尺许便卷。汉杰真士人画也。”
这段话中,苏东坡引用了“九方皋相马”的典故。
九方皋相马从不把注意力放在马的外貌形体之上,而是透过形体发现本质,反而对外貌视而不见。能做到舍形求神才是真正的艺术家,这样的画才是“士人画”。
中国的艺术更加讲究舍弃表象的东西,由丰满的色相达到最高的心灵境界,“在拈花微笑里领悟色相中微妙至深的禅境”。“艺术家经过‘写实’、‘传神’到‘妙悟’境内,由于妙悟,他们‘透过鸿濛之理,堪留百代之奇’”。(宗白华语)
“人类这种最高的精神活动,艺术境界与哲理境界,是诞生于一个最自由最充沛的深心的自我。”(同上)
所以,中国艺术家总是“且向山水觅知音”以求“澄怀观道”,“既使心灵和宇宙净化,又使心灵和宇宙深化,使人在超脱的胸襟里体味到宇宙的深境”。(同上)
苏东坡论画分为四品:逸品、神品、妙品和能品。其中,逸品最高,大概说的就是这种“深境”吧。宋元之作逸品较多,举两例说明。
北宋 范宽《雪景寒林图轴》
元 倪瓒《容膝斋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