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香教堂 | Le Corbusier

勒·柯布西耶(1887-1965)

法国建筑师,室内设计师,雕塑家,画家。二十世纪最重要的建筑师之一,功能主义建筑泰斗,被称为“功能主义之父”,四大现代建筑大师之一。

朗香教堂( La Chapelle de Ronchamp),又译为洪尚教堂,位于法国东部索恩地区距瑞士边界几英里的浮日山区,坐落于一座小山顶上,由柯布西耶于1950-53年设计建造,1955年落成。朗香教堂对现代建筑产生了重要影响,被誉为20世纪最为震撼且最具表现力的建筑。朗香教堂的白色幻象盘旋在欧圣母院朗香村之上,从13世纪以来,这里就是朝圣胜地。朗香教堂的规模不大,仅能容纳200余人,教堂前的场地可容纳一万余人,特供宗教节日时前来朝拜的教徒使用。

今天是想通过朗香教堂这个实例和大家分享一个曾经长久困扰过作者的疑问,即:为何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审美趣味。我们还是要先从这座著名的教堂说起。

大家可能对这座教堂的第一印象是它似乎并不怎么像一座传统意义的教堂,或者说,它有悖于教堂在你脑海中的感官印象和记忆。确实在教堂的设计中,柯布西耶把重点放在了造型和建筑形体给人的直观感受上。他摈弃了传统教堂的模式和现代建筑的惯用方式,实际上,柯布西耶把朗香教堂看做了一件混泥土雕塑作品在加以设计塑造。

深入细致地观看,你会发现教堂的表面并不规则,墙体几乎是全部弯曲的,塔楼式的祈祷室外形像座粮仓;沉重巨大的屋顶向上翻卷,它与墙体之间留有一条40厘米高的带形空隙;粗糙的白色墙面上开着大小不等的方形或矩形窗洞,上面嵌有彩色玻璃;入口在卷曲墙面与塔楼的交接夹缝处;室内主要空间也不规则,墙面呈弧线形,光线透过屋顶与墙面之间的缝隙和镶嵌彩色玻璃的窗洞投射下来,使室内产生了一种特殊的氛围。

要知道,柯布西耶可是功能主义的先驱,他对建筑设计极力主张简洁和功能至上,从他一生中的作品中不难看出他所坚持的设计理念。

你很难想象朗香教堂这样一座有点怪诞的建筑是出自于他之手。柯布西耶在设计之前,曾多次前往布勒芒山现场,观察地形,同教会人员谈话,深入了解天主教的仪式和活动,包括研究该地的宗教历史传统;阅读很多相关书籍并写下了大量笔记。

经过一段时间后,柯布西耶大致有了初步的想法,他说要把朗香教堂设计成一个“视觉领域的听觉器件”(acoustic component in the domain of form),它应该像(人的)听觉器官一样的柔软、微妙、精确和不容改变”(《勒柯布西耶全集1946—52》P.88),第一次到现场时,柯布西耶在山头上画了些极简单的速写,记下他对那个场所的认识。他写下了这样的词句:“朗香与场所连成一气,置身于场所之中。对场所的修辞,对场所说话。

在另一场合,他解释说:“在小山头上,我仔细画下四个方向的天际线,……用建筑激发音响效果——形式领域的声学 ”。把教堂建筑视作声学器件,使之与所在场所沟通。进一步说,信徒来教堂是为了与上帝沟通,声学器件也象征人与上帝声息相通的渠道。这可以说是勒氏设计朗香教堂的建筑立意,一个别开生面的巧妙的立意。

随后柯布西耶开始方案实施的第一阶段,设计出两条向外张开的的凹曲线,一条朝南接纳信徒,教堂大门也在这一侧;另一条向东,面对空场上参加露天仪式的信众。北面和西面是两条直线,与曲线围合成教堂的内部空间。屋檐下是露天仪式中唱诗班的位置,右面一根立柱,柱上是神父的讲经台。东立面布置得如同露天剧场台口。教堂内部的北西两道直墙的端头分别向内卷进,形成三个半分隔的小祷告室,它们的上部突出屋顶,成为教堂的三座高塔。

在通过了天主教宗教艺术事务委员会的审查后,柯布西耶开始了设计的第二阶段,用石膏,纸以及铁丝制作教堂的模型。

接下来便是具体的施工建造了,实际建造时,教堂的线条被建造地更加紧凑有力,充满了琴弦般的张力。

但时至今日,关于教堂的设计灵感从何而来依旧是个谜,甚至柯布西耶自己都无法把创作的过程梳理的十分清楚。在朗香教堂建成几年后,柯布西耶又亲自跑到那里,非常感慨地自问:“我究竟是从哪想出这一切来的呢?” 或许柯氏在说这番话时并非故弄玄虚或者故意卖关子,而是艺术创作本身多数时候都是艺术家难以说清的问题。不少艺术家也曾谈到过,当创作艺术品时,感觉自己与它是一体的,而当作品完成之时,两者又会有一种完全分离之感。柯布西耶在关于自己创作方法的文章中曾有这样叙述:“一项任务定下来,我的习惯是把它存在脑子里,几个月一笔也不画。人的大脑有独立性,那是一个匣子,尽可往里面大量存入同问题有关的资料信息,让其在里面游动,煨煮、发酵。然后,到某一天,喀哒一下,内在的自然创造过程完成。你抓过一只铅笔,一根炭条,一些色笔(颜色很关键),在纸上画来画去,想法出来了。

接下来,我才要真正进入今天想探讨的话题,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不同的人的审美趣味产生了差异性。

我们还是得从朗香教堂谈起,无论你喜不喜欢抑或是否是信徒,也无论你见到过实物还是只看到照片,朗香教堂的形象都会令你产生一种强烈而难忘的印象,它有点偏离你经验中对教堂造型的记忆与认知,又带有一丝似曾相识的感觉。有人说它的造型有点像外星人的飞船,有些人则说它的外形会令人联想到其他事物。

朗香教堂造型的五种联想:合拢的双手,浮水的鸭子,一艘巨船,修女的帽子,并肩的两名修士。

其实朗香教堂在这里,它的技术,宗教和功能作用都不重要,它更应该被看作是人类视觉造型和审美取向的一种参照。人们在平日里都会有这样的经验,有些建筑不会给人留下什么印象,有些则令人过目不忘。那究竟是什么造成的这一点呢?这首先是由于它给人制造的一种陌生感,我们已经从日常生活中形成了一定的关于建筑是什么样子的概念,也就是说,这种概念已经深植在了你大脑记忆区。而对于直接或间接见到过教堂的人来说,教堂已经在他们心中和视觉经验中形成了既定的概念。我们去观看一座建筑的时候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将其外观与脑海中业已存在的概念形成对应和比较。如果一致或者几乎相同就会一带而过,不再注意,从而无法留下深刻印象;但如果发现有差异,就会自动去检验和鉴别,从而调动更多注意力去重新“概念化”眼前的目标。由此可见,与经验中的同类别概念(主要是视觉)的差异性就会形成陌生感。

我们看朗香教堂,它是我们所熟悉的教堂吗?似乎并不像,因为它在某些方面已经超出了你经验中对教堂的视觉认知,这也是它会引人注目的最主要原因。柯布西耶以为自己是感性的间接创造了这件伟大的作品,但我认为,他还是无意间极其理性地触发了“陌生化”的效果。它同建筑史上著名的宗教建筑都不一样,人们不可能对此漠然不顾;同时,柯布西耶高明之处还在于,他不仅可以触发“陌生化”,还能够留住必要的“熟悉度”。比如虽然是陌生化的门窗与屋顶,但人们依旧能够根据作用判断它们的功能属性,而如果进入教堂内部,则更多的熟悉感又会随之而来,柯布西耶最大限度却又恰到好处的对“陌生化”的处理,使朗香教堂自然的吸引人们的关注。

朗香教堂的另一点引人入胜之处在于复杂非常规的形象结构。柯布西耶本人提倡建筑形象的简洁与净化,极力赞美几何形体在建筑中的美学价值,在柯布西耶晚期的一些作品中,即便建筑内部设计的再复杂,其外形也总是处理的简单纯净。然而,朗香教堂却是他一生中作品中唯一的特例——外形与内部的双重复杂。朗香教堂的复杂性与中世纪的哥特式建筑的细部复杂绝不同,哥特式的细部的处理达到了繁琐的地步,而朗香教堂的复杂则是结构性的复杂,究其细部却是简洁直观的。试看教堂的立面表现,并不算大的教堂的四个立面竟然各个不同,初看一面你绝不会想到其他三面会是什么模样,看到两面也还是很难想象第三四面的样子。可以说,四个立面就极尽变化,让人拍案叫绝。再看窗洞的形式,绝非单一呆板僵化。不断变化的室内墙体线条以及其组成的不同空间,更是整个教堂的点睛之笔。柯布西耶很重视的设计中的控制线和法线的妙用,在这个案例中也完全找不到规律和章法,但却让人眼前一亮。可以说,朗香教堂的设计几乎推翻了柯布西耶一贯以来的设计理念。

对朗香教堂的分析还涉及到一个重要的问题,就是社会的审美心理是随时代和文化不断变迁的。好比半个世纪前朗香教堂的出现可算是平地一声惊雷,但如今此类风格的建筑则比比皆是。举个更简单的例子,中世纪欧洲人的服饰审美与时下的潮流风尚绝无法同日而语。

对于朗香教堂,格式塔心理学家在学理上也有解释。他们研究证明,格式塔即图形有简单和复杂之分。人对简单格式塔的知觉和组织比较容易,从而不费力地得到轻松、舒适之感,但这种感觉也就比较浅淡。视知觉对复杂的格式塔的感知和组织比较困难,它们唤起一种紧张感,需要进行积极的知觉活动。可是一旦完成之后,紧张感消失,人会得到更多的审美满足。所以简单格式塔平淡如水,复杂格式塔浓酽如茶如酒。付出的多,收获也大。朗香教堂的复杂形象就有这样的效果。

但我个人认为这个理论在朗香教堂的案例中有一定说服力但不具有普遍性。首先人们对于朗香教堂的观感很难用优美,典雅和神圣这类的形容词,更确切的应该是怪诞和神秘,而怪诞和神秘就意味着反常,超越常规和常理,继而超越理性;对于朗香教堂,建筑学先前的那些理论规律都无法表达清楚。我们面对这样一座建筑,一种莫名其妙,匪夷所思的感觉油然而生,因为我们无法从既往认知的经验中得到能够完全与它相符或相近的图像,它超越了古代建筑史,文艺复兴和中世纪建筑史,甚至也超越了当时的现代建筑史。那粗粝敦实的体块,混沌的形象,岩石般稳重地屹立在群山间的山包之上,复杂的组合里蕴藏着一些怪异的力,相互拉扯,相互撑顶也相互牵制。在我看来,它既有原始建筑粗旷的蛮力又兼具未来感和精神性,毫无疑问,它所创造出的,是一种耐人寻味和隐隐约约的熟悉性以及不确定感。我们调动起一切脑海中建筑的形象并加以重组,重叠,合并或转化,都无法给眼前的这座建筑一个清晰而准确的定义。

但很多人在罗斯科等艺术家的作品前也会体验到一种复杂的,交叠的,异样而又多重的审美快感,可这些艺术家或文学家所运用的也并非是陌生复杂的元素啊。我认为所谓的复杂和陌生应是一种相对和多维度的概念。比如罗斯科的画作,你认为他运用的只是单纯的色彩和再简单不过的几何形状,但实际上对你来说真正陌生的是在你的过往经验中,从未看到有人如此这般创作,既是某种感官性的缺失也是艺术精神性的缺席,这就是一种相对的“陌生感”;而复杂性则是:你难以在现有认知的基础上去搞清楚为何艺术家只运用在你看来如此简单的元素却激发出了相对复杂的视觉感受和心理波动。我认为脑科学的进一步发展才可能给这个问题一个相对合理的解释。

我们再以诗歌为例,我认为诗的语言大体上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熟悉性的平实亲切温暖而动人的,另一种则是能够制造陌生感的语言,后者会将我们习以为常的东西陌生化神秘化,把约定俗成的标准化语言转化成全新的具有突破性和有想象空间的阅读体验。

我们之中很多人也会有这样的经验,你对一首诗,电影或某件艺术品深深打动,而其他人却对此无动于衷。更直接来说就是审美趣味的差异,最主要就是你们之间熟悉和陌生场域交集不一致所导致的。我个人有一个并不算严谨的理论,即个体所认为的好的艺术(主观的审美趣味)根本上可以遵循下图中的结论。

有人会问,陌生性与熟悉性应该是同一个圆形内的两部分吧,因为对人来说,除了熟悉的不就是陌生了吗?但实际情况应该如下图,两个小圆中的“陌生性”和“熟悉性”构成的仅仅是你的此刻的认知,而人类认知所能抵达的范围是外面的大圆甚至可能是一个无限的圆。具体说来,每个人的艺术审美取决于他/她过往经验与潜意识中熟悉与陌生交集部分与艺术的再次交集。完全的陌生化会先将你引向拓宽认知的疆域和层级或是迷惑和恐慌,而完全的熟悉则带领你循入无聊无趣与漠然麻木。但大家也可以试想一下,如果把这个二维平面的交集拓展到三维空间中呢,把它们想象成三个球体间的相互作用结果又会是怎样呢?

在之前的一篇关于巴斯奎特的推送中,我曾说艺术即自由,那是我两三年前的看法。现在我更相信,艺术应该是一种“创世界”,一个陌生又熟悉的丰富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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