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微云:神奇的钓蛇少年
刚上小学三年级,就被分配了新同桌,他姓邹,姑且称为小邹吧。小邹学习成绩不很好,那个年代似乎班主任都流行把学习好的女生分配给学习不好的男生同桌,以便进步的“优生”帮助所谓的“差生”,而我不幸只能常常被分配给学习不好,比较调皮的男孩。小学四年级的同桌恍如一场噩梦,那位同桌总脏兮兮的,身上一股刺鼻的怪味,桌上“三八线”画得很清晰,绝不容许过线。倘若轮到我们值日,他也很少打扫,这也都算了,可是他常从我课桌里拿东西,这让人很生气。有一次他甚至从课桌里把我从家里偷拿父亲的一本小说名著拿走了,说是上交给了班主任,但我总疑心他私藏了起来,他偏说上交了,谁叫我偷看小说呢,即使名著也不行。虽然很气愤,但思来想去,终究没胆子去问班主任拿回那本书,总之,这事后来就不了了之了,至今思之仍郁闷。直到了小学五年级,新班主任很开明,允许大家自由选择同桌,这才终于有机会与美女同学成为同桌,得以摆脱脏兮兮的男生。
小邹虽然成绩不好,但人很不错,算是好同桌,衣服虽旧些但都很干净,身上也没有可怕的怪味道,一点都不惹人嫌。他调皮捣蛋,但很讲义气,说话又算数,在同年级男生里很有威信,算是小男生的头头。但因为成绩太差了,拖了全班的后腿,老师很不喜欢他,他上课有时候如果迟到了,居然还会被老师当着全班的面进行体罚,被左右开弓地搧耳光。小邹成绩虽然不好,人品却不错,况且对我这个同桌也是很好的,他常把自己赌赢的小男生的玻璃弹珠、拍“公仔”的纸片等小玩意都送给我,我就顺水人情拿回家送给弟弟。有时候他还会抓些小蜻蜓、螳螂给我玩,也挺有意思。如果轮到考试或随堂测验,我也不会吝啬,也会投桃报李,绝不会把自己的答案盖起来,否则以他的真实成绩他会死得很难堪,说不定将来要被留级。当然最后还是改变不了事实,小邹还是留级了,总之他没有跟我一起升上四年级。
小邹家里人口多,经济状况也不是很好,所以他需要时常帮助家里干点小活计,贴补家用。他擅长的活计很多,据说最神奇的就是钓蛇。因为蛇肉滋补,用来做蛇羹或者炖汤都很美味,两广人喜吃蛇肉来进补,所以市场上蛇肉卖得贵,在相同时间里,钓蛇自然比做其他事情在经济上要划算得多。钓蛇也分季节,据说只有酷暑盛夏才是钓蛇最好的旺季。南方草木旺盛,蛇虫很多,有不少毒蛇,例如传说中的竹叶青、金环蛇、银环蛇、眼镜蛇等,还有可怕的过树榕蛇,随着几声嗖嗖的风响,随时会从你路过的榕树上空飞来飞去。当然,最多的是常见的无毒草蛇、水蛇,它们几乎无处不在,到处晃悠,甚至学校的花圃偶尔也会看到它们不甘寂寞的身影。
我是最怕蛇的,二年级时大概七岁的样子,不知道何故独自一个人在草坡上玩耍,摘花追赶蝴蝶。正跑着,忽然身前不远处,一条眼镜蛇“腾”地一下高高昂起了身子,可怕的倒三角形的头高高竖立着,似乎随时都要扑过来攻击我。它的双眼精光一闪,一道寒光如闪电般扫过来,我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幸亏头脑尚算镇定,立刻冷静下来,没有转身狂跑逃命,而是牢牢记住了母亲曾嘱咐过的话,立刻屏住呼吸,浑身一动不动,大气小气都不敢出。我们就这样互相对视着,僵持着,都等对方先动,不知道到底过了多长时间,似乎过了一个世纪,都快要憋死了,快要忍不住吸气时,眼镜蛇才慢慢低下了一直高昂的头,可能认为我不存在攻击性,没什么危险,终于无声无息游走了。这场短短不到几分钟的相遇,却从此让我落下了心病,再也不敢一个人去草木深处的地方玩耍。
实际上,现实生活中能够与眼镜蛇相遇的几率是非常小的,首先眼镜蛇并没有大家想像中的那么多,其次它们其实也很怕遇见人。自从遇见眼镜蛇后,我怕蛇的恐惧心理就愈发严重了,但有时候碰上同氏族的十三太公讲古,讲到关于蛇的故事时,我也不会特意逃开,而是努力听懂并记住其中的各种细节。因为传说故事里有很多自救的方法,例如去山上春游或野炊,如果不小心被银环蛇、金环蛇或五步蛇等毒蛇咬了之后,一定不要做那些会让血液快速流动的行为和动作,如快跑等,以防止蛇毒顺着血液快速流到心脏,引起心脏麻痹中毒,导致死亡。如果只有自己一个人的话,一定要迅速努力地用嘴把蛇毒吸出来,动作要慢,尽量慢,然后用绳索或者把衣服撕成条状,把被咬伤的地方勒紧,与身体其他地方尽量隔离,减缓血液流动的速度。
在太公讲蛇的故事里,最怕竹叶青和过树榕蛇,每次撒欢跑去竹林和榕树下面玩耍的时候总是绷紧神经,生怕一不小心就中了彩,被伪装得极好的竹叶青或过树榕蛇冷不丁咬一口,但在人们生活密集的区域实际上都极少遇到这些蛇类,只不过是自己当年不够勇敢,想像力又过于丰富,容易杯弓蛇影,被吓破胆子罢了。上了中学后,觉得自己不能这么没用地继续害怕下去,于是有时周末没跟父母说,就独自一人跑去公园、动物园,隔着铁丝网或者玻璃与那些让我害怕的蛇类对视,如是几次之后,并没有产生预期效果——克服恐惧,该害怕的最终还是那样害怕,反而有症状加深的征兆,于是果断放弃了这种用自虐来锻炼胆量的方法。
话说小学三年级那一年,听说小邹要去钓蛇,心里虽然害怕,但熊孩子的好奇心到底还是太重了,总想去看看传说中的钓蛇是怎么一回事,那些让人毛骨悚然的蛇类是如何被小邹驯服,那些让我闻风丧胆的可怕蛇类是如何被小邹钓到,再被乖乖卖到市场上的。基于同桌的情谊,我对小邹有种莫名的信任,总觉得他可以保护我,反正有小邹在,事情不至于演变得太可怕,况且听说他弄蛇的本事非常厉害,在我们这一带远近闻名。他既然敢带我去,自然就不会不管我,思来想去都觉得应该没有太大的危险。
某个盛夏的下午,碰巧学校那天放学也早,放学后,我就跟着小邹去钓蛇。我们走路去了一个离学校不算太远的小竹林,竹林旁边有几个池塘,有竹有水,风景还算雅致,以前常常路过那里,都觉得风景不错,算是平静祥和之处,我居然都不知道那里可以钓蛇。到了池塘边,才发现小邹钓蛇的工具简单得几乎让人不敢置信,只有一根一米多长、拇指大小的棍子,外加一根较长的小细绳。细绳的一端系在棍子上,另一端打了一个拇指与食指环起来那么大小的活结。那个活结他打得太快,我根本没看明白,但不敢问,总觉得跟蛇有关的东西,都好可怕,潜意识里根本不想知道得太清楚。
小邹站在池塘边一个颇高的木架上,我看着他拿着钓蛇的棍子就特别好奇,疑惑地问他,我们该去哪里找到蛇来钓。他抿起嘴冲我高深莫测地坏坏一笑,然后对着池塘努努嘴,我转头看了看池塘,没看出有什么特别之处。池塘那边,微风吹着竹林沙沙作响,翠绿色的竹叶随风摇摆,形成了碧绿的波浪,池塘水面一如既往地平静,清澈的碧波上漂浮着一些绿色的浮萍,偶尔有鱼儿吹起气泡,荡起些涟漪。此外,水面如镜面般平静地倒映着灰蓝色的天空和灰白色的云朵,那样淡雅平和的景色,非常适合在水边朗诵诗歌,泰戈尔、济慈抑或艾米莉·狄金森的《我从未看过荒原》也都很好。
小邹看我一脸傻乎乎的茫然样子,用手指了指水面上一些不起眼的黑色小突起,说那些就是蛇。我顺着他指的方向仔细地努力观察,这才醒悟到自己有多笨,这些常常路过的池塘,里面居然有这么多的蛇,它们都已悄悄地把细小的头部露出了水面,一直在悄然呼吸,水面上那些黑色的小突起显然就是它们头部露出水面的部分。这么多年来,我竟然傻傻的,对身边这样触手可及的可怕危险惘然不知,一直以来这个小竹林和池塘风雅得很,完全没有想到一向以为安全的地方实际上危机四伏,潜伏着这样可怕的危险,着实吓出一身冷汗来。看到我惊吓的样子,小邹也不再笑了,他晃着一头被风吹乱的头发,神情有些严肃地告诉我说,平时蛇都会沉在水里,不会露出水面,但那天下午因为快要下雨了,气压比较低,池塘里的水会缺氧,而蛇在水里呼吸不到足够的氧气,就会把头伸出水面呼吸,所以夏天雨前的时间是钓蛇最好的黄金时间。
小邹要准备开始钓蛇了,我忙不迭地跑开,跑到了离他够远但又能看得见他动作的地方,心里实在是非常害怕他钓到的蛇,说不定一不小心就会甩到我的身边,万一被蛇咬一口,那可就惨了,不仅没法回家跟父母交待,自己的性命也堪忧。准备开钓前的细致观察颇费了小邹一些时间,他要寻找到容易钓到的蛇,而且钓这条蛇的时候,最好不要过多惊动附近的蛇,否则它们受惊吓后都迅速沉入水底,再不肯把头部露出水面,就没蛇可钓了。只要小邹看准了要钓的蛇,就身手敏捷,立刻下手。直到他开始钓到蛇之后,我才发现他那些简单工具的秘密。细绳的活结顺着棍子往前一送,总是飞速地套在露出水面的蛇头上,套住蛇后,小邹就用力往回拉,绳结就会收缩收紧,把蛇的身子勒紧,因为蛇的头都是三角形的,越是毒蛇,头部呈现的三角形就越明显,所以绳子会把蛇紧紧地套住勒紧,绝不会滑开。
小邹在绳结勒紧蛇的那一瞬间,就敏捷地把棍子往回一甩,蛇就会被甩到他身边,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他迅速用右手捏住蛇的七寸,然后左手把绳子上的活结打开,再赶紧把蛇放进随身带着的笼子里。不到一分钟,我的眼睛都还没来得及眨一下,他就已经顺顺利利地钓到了一条蛇。这听起来似乎很简单,工具简单,方法简单,但是光甩蛇拿七寸这个技术动作就把所有的简单问题都给难住了,因此我很怀疑这个世界上除了小邹,是否还有其他人也可以用这种简单的方法来钓蛇。事情过去了那么多年,我早已忘记了小邹具体长什么模样,甚至连他的名字都想不起来了,只有那个暴雨将至的夏日午后,湿漉漉的夏日熏风吹乱了他半长的头发,他站在高处拿起棍子用力把绳结甩向池塘,迎着夕阳细眯起眼睛,快速抓住甩过来的蛇的七寸的钓蛇场景,夕阳的光辉中那个穿着短衫短裤的钓蛇少年的剪影,依然鲜活地留在记忆里。
那个下午,小邹用这种看似简单实则惊险的方法,顺利钓到了四五条蛇,这些蛇毫无疑问可以在菜市场上卖个好价钱。他笑笑跟我说,钓到的蛇都是水蛇,没有毒,如果万一被咬了也不用害怕,但是我还是忍不住心里犯嘀咕。所幸它们都已经被小邹关在笼子里了,绝不可能乱跑出来,为非作歹。小邹说他不会频繁地来同一个地方钓蛇,而且一次也不会钓太多蛇,否则以后就没有蛇可以钓了。虽然夏天这种酷暑季节,温度适宜,水蛇繁殖得非常快,但还是得留出空隙让蛇休养生息。跟小邹去钓蛇那个下午充满了各种惊心动魄的情景和意外,因为一直都处在担惊受怕的状态,所以绝不能说那是一个令人愉快的浪漫午后,但这绝对是人生中让人记忆深刻的一个最特别的下午。
小学三年级那一年,我八岁,小邹才九岁。那是一位多么神奇的钓蛇少年,那是多么让人无比怀念的轻狂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