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一城梦(中)


南希,北京人,毕业于北京师大历史系。曾任记者、文艺副刊部编辑。现定居纽约,从事服装设计行业。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娥眉月》《足尖旋转》。

化灯一城梦(中)

文 | 南希

这一夜好长。我们坐在潮湿的地板上,迷迷糊糊睡着了,醒来周身发凉。昨天我们被关进了这间小屋子,屋里没有椅子更没有沙发。经过一夜的惊吓,大家都很疲劳和沮丧。沮丧。谁都没话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我昏睡了一会,抬起头, 张三浮现在我渐渐清晰的视觉里,最初,我只是看见了满脸淤紫、血迹斑斑的一张脸,鼻子和嘴被衣服捂着,只露出一双眼睛。他关切地看着我,把他的黑色皮夹克内层朝外卷一下铺在地上,让我坐在上面,我便把他的关切完整地接受过来。莉莉挨着彼得坐在墙角,这时彼得紧紧地拥抱了一下莉莉,而莉莉却显得消极、温顺。他坐在地上,正在用衣袖擦掉脸上的妆,脂粉的溶解使他的五官随之溶解。他整个的人有点瘫痪。彼得觉得应该振奋一下,就说:“我们是艺术家,而他是一个行为艺术家”,他指的是张三。彼得一向说话沉稳,是个细腻而有趣的人。他两手置在膝盖上端坐,很有道理似地说:“他在这条街上就象征着,美国的自由”,头也很有道理似的一点一点地。“他是真正的斗士”。

彼得继续说着。张三此时并没有相应的激昂,他的鼻子和嘴仍然蒙在血糊啦的衣服里。似乎这个话跟他没关系。“而且,这件事虽然看上去很滑稽,但是却有那么大的道德力量!”彼得越说越激昂。“这是一个善良、纯洁、勇敢的人,他以自己的行动,向奥巴马政府抗议他的移民法。他不是在卖一件可笑的商品,这件事最具讽刺的是,他使用的商标,那个头像,那象征了很多东西。去年张三被捕时上诉,经过美国高院法官的明确裁决而获胜诉,因为根据宪法保障言论自由条款,当销售品上印有政治宣示时,销售者不必申请执照。纽约市警局三番五次找他麻烦,就是无视民众的权力,是为了维护胆小而无能的当局。”我已经习惯了彼得的艺术家的夸张口吻,他说话有点滑稽,他是像英雄一样对张三尊崇,说实话到这个时候我还没弄明白张三卖的是什么?

我听得一头雾水,转向张三,正想问他在卖什么? 在话没出口,就被他的话吓到了——“可是,这半年来,我已被抓了八次!”他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用一件背心披在膝盖上。他摇着头,灰心地用双手蒙上脸。

“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你应该告他们!”保罗出主意。

张三决定不再忍耐,他要将纽约警局告上法庭,为自己讨还公道,争取应有的权利。大家说张三应该找一个律师,听说有人打赢官司得到了几百万的赔偿,但是又听说法律费用好像是天文数字,就都不出声了。 “那怎么办?我们几个绑在一块也不够打赢这个官司。” 彼得说,“你以为法庭可以为你主持公道?错!在美国谁的钱包大法庭就为谁撑腰。”彼得把律师都看成恶棍,他转而建议张三投靠媒体:“这是个极大潜力的政治案------种族歧视、种族迫害。这个案子可以震撼纽约,让市政府出面道歉。它的影响不是钱的问题,是对美国真民主的考验。” 保罗建议不找媒体,因为媒体一介入,法庭可能会指起诉人利用媒体而不受理案子。莉莉则主张先上法庭,赢不了再诉诸媒体。他说先找到纽约小商业者协会试试,也许他们的律师会免费替张三打官司。

我们在关押期间七嘴八舌,只想出一口恶气,为张三不忿;但没有一个人懂得该怎么做。依羁押条款,我们在24小时后就被释放了。后来张三到医院做了检查、拍了片子,回来跟我们说,“不用担心律师费问题,我咨询过了,律师说不需要付费。如果我们是无故被打伤,这里就牵涉criminal 和 personal injury 两个案件,纽约的personal injury律师不收费,客户获得赔偿后律师收取20%-30%的赔偿金。至于刑事案件,在关押期间政府一般会指派律师给出不起钱的人;另外,释放释放后请律师,可以找愿意做 pro bono 案件的律师,这也不收费的”。大家的想法和担心逐渐明了和落实了,都觉得这件事可以做,先按两类案子立案,一个是personal injury, 另一个是criminal ,有人开玩笑说,假如张三赢了,可以得到两百到三百万美元的赔偿,一定要他请客。

渐渐的,我们很少看到张三了,只是从莉莉的支言片语中,断续听到一些张三的事。   正在他一步一步忙他的案子,我们的剧团终于开始正式演出了。这天,我站在检票处,脸上化着滑稽的猫脸妆,我只有几分钟上场演戏的时间,但我还是很兴奋。我用夸张的表情为观众人们检票、指路,对带了大衣外套的观众,就指示他们拿到莉莉站着的存衣处去存,人们对莉莉穿着的暴露衣服和他脸上的彩妆流露出浓重兴趣,过几分钟他们就会明白这是戏妆。我们剧团很小,所以我们每个演员要同时身兼数职,销售员,检票员,领座员,在中场休息时,我们会到二楼的酒吧台做接待员、给观众倒饮料,幕间要到台侧去拉大幕,戏散了,我们还要到大门口去向观众献出灿烂的微笑和飞吻。这不算什么,这比起我们起早贪黑的排练,比起我们用业余时间打工挣生活费、为自己上艺术学校凑学费,都不算什么。毕竟,今晚在舞台上发光的是我们!

张三没有看过我们的表演,他正在为官司缠着。他没有看到这么奥妙的场面------每一束灯光或每一句唱词都有它自己的个性、意图、姿态和光彩,都逃不出我们十几年来对自己脚趾、手臂、声带的驯化,逃不出它们与我们之间宿命的相属。每一个手指和脚趾的任意伸缩都有一种偶然的美感,就像芭蕾的一次完美的旋转,篮球的一次漂亮的进球,精彩到极致的事物是平时训练中的必然的偶然。

第一场演出非常成功,散场后我们大家到中国城的一家餐馆庆祝。餐馆比较昏暗,相当拥挤,成堆的人围在大桌子周围,高声说话,一片叫嚷声夹杂着刀叉勺筷磕在盘子里的叮当声。莉莉和彼得旁若无人,一边在桌子上别扭地跟筷子较劲儿,一边在桌子下拉着对方的手,相视而笑。

这几天莉莉很沉默。他一直在担心一件事——他创作了一个新的舞台剧,不,因该说是没有舞台的实验剧。他第一次当导演,问我们想不想来参加他的新剧:“但是没有报酬,实际上我们要花钱租场地”。我们自愿地参加了他的演出,在下城区租了一个破旧的地下室剧场,为的就是让这个实验剧真正上舞台。

演出是在一个长长的令人窒息的黑暗里开始的。在黑暗中需要人超级敏感,将细微的感觉放大,周围静得每个人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你必须先闭上眼睛然后睁大,因为太黑了,你会拼命地寻找一种色彩、光线、声音。观众没有座位,他们必须站着,他们在黑暗中胆怯是挤在一起,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又有些期待。有人抱着自己的背包、外衣,虽然我们有存衣处,但总有人宁愿自己看管自己的物品。突然,一道强光出现了,在这个三层楼高,一个篮球场大的地下室里,四周的墙壁都做过处理,使这光柱像在太空宇宙里,没有影子,显得古怪。有一些轻微的灰尘在强光中缭绕,散开,慢慢地,你听到一声声有节奏的脚步声。一个人出现了,他走在一个高架起来的走步机传送带上,他懒散,随意,没有表情,眼睛看着前方,专心地走路;又像是在街上慢慢地溜达,好像在享受春天的愉悦。黑暗的背景,更有令人想象的空间:斜阳草树,飞絮漫天,花香遍地,心魂放飞……

这种散步持续了几分钟,他似乎是为呼吸新鲜空气,或者纯粹是为了走路而走路,而且随着路程的延续。周围一片黑暗。人们没有什么可看的,只好注意地看着台上的他:他穿了一件白绸衬衣,衬衣扎在腰带里,最上边的两颗钮扣打开来了,露出结实的胸膛; 头顶的灯光使他的脸轮廓分明,深陷的双目炯炯有神,幽深异常,前额上摇曳着棕黄色轻柔的卷发,他揣着手在裤袋里,丰姿楚楚却不造作,模样儿直爽而聪明。

这个人是莉莉。

他大约走了十分钟,也许是五分钟,也许是三分钟,在众目睽睽之下,短短的三分钟,就像三十分钟那么长,以致于他的眉梢嘴角竟出现了一点老态。滴嗒,滴嗒,我们在他走路的节奏里听到一种时间的声音。人们在这种枯燥的重复中开始走神,或者在思考,这个走步机器是不是与一个巨大的时间机器——钟表有几分相像?他不停地走着,谈不上潇洒,他不能停下,他脚下是一架巨大的走步机,他一步都不能停下,他停下了,就会被时间甩出去。

一股强风吹来,他的头发乱了,衬衣后面鼓起,像一只白色的汽球。猝然之间,走步机上出现了一个人,然后是第二个,在他身前或身后,面无表情地走,或快或慢,跟着他或超过他。当他们肩并肩朝莉莉对面走来时,他只能在一线之间夺路穿行;后来又出现了更多的人,站了一排,让他备感烦扰,绞尽脑汁才能找到自己插足的空间。突然,他脚下的传送带开始加速,他只好跑动起来。 一个巨大的用纸做的大门,从空中朝他劈面飞来,“啪”一下撞在他身上,变成了雪花般的碎纸屑,纷纷落在观众的肩上、头上。接着,在走步机上竟出现了家具,一只椅子,两只椅子,十只椅子,二十只椅子,把他挤得无路可走,他便开始像跨栏运动员一样,在那些椅子上跨越穿行;后来在椅子中间又出 现了一张可围坐十几人的大圆桌,他在大桌子上健步如飞……走步机上不断出现新的东西,最后,传送带被更多的人、堆砌的木制桌椅,纸做的瓦砾覆盖了,最初的那个人连影子都不见了。他正在某个黑暗的洞穴似的地方坠落下去,不知如何能脱身而出。

人们感到了某种滑稽,但他们还来不及消化看到的东西,场景迅速地改变了。在天花板上无声地出现一块悬挂起的帆布片,它既像帆船上的帆又像一只巨大的蝴蝶。保罗和我站在靠近天花板的帆布上,腰上拴着保险绳,我们要上演一场空中芭蕾。在这块倾斜的帆布上有一些肉眼看不见得孔眼,我们的脚插进这些孔眼中,举步维艰却做出各种追逐、跋涉,倒立,空翻,并显出举重若轻的样子。我们这种不像表演的表演又很像不断地在编织故事,很像人们的情感追逐和游戏。人们需要游戏和平衡。人们又很难在感情和生活之间找到平衡点。不光是在舞台上,在现实生活中也一样——就像莉莉和彼得。

我们的演出很成功,但是纽约没有给莉莉机会,他只有到外地再试他的运气。他走了以后,彼得很沮丧。莉莉要去洛杉矶的电影厂面试,彼得希望莉莉留下,因为他的画展下了月就要开始了,他希望莉莉参加他的画展首场派对,莉莉没有答应,第二天就去了洛杉矶。彼得的画展经过几年的准备,终于选定了在SOHO 区的一个艺术馆展出;保罗的第一个唱片《把花尝遍》正在灌制。我用赚到的钱在音乐学院注了册,一边修课,一边参加一些小演出。

天气突然暖和起来了,纽约街头出现了穿短裤跑步的人,纽约的冬天总是很长,人们迫不急待地想跟阳光亲昵。时报广场步行街上挤满了人,人们抢占街上摆着的铁椅、 石凳,或者花坛的边沿。我和保罗坐着晒太阳、吃三明治,不一会彼得也参加了进来。他已经几天没露面了。莉莉走后,他几天睡不着觉,一闭眼,眼前就浮出莉莉的脸庞。他意识到自己更想去洛杉矶跟莉莉在一起,他想给莉莉打电话,犹豫了一下,又决定不打了。他不想显得挺脆弱的样子。

这时,我们意外地碰到张三,他举着一件东西说:“买一点么?”糖看上去他的样子不像做买卖的,同情心驱使,我拿出一张纸币递过去 ,他找了钱,递过来口香糖,结果我发现这不是什么口香糖,是三只保险套。这之前我并不知道他在卖保险套。这个误会让我脸红,好在没人看见。更奇怪的是保险套盒子上竟印着奥巴马的头像,现在我明白警察为什么三番五次地抓他了。

我把那硬硬的方盒子拿到手里,恨不得把它藏在手心里,我不可能像莉莉他们那么轻松地议论这件事。望着这个粗制滥造的“商品”——围绕它产生的一场闹剧就有了解释。

身边没别人的时候,张三把写着他名字、地址、电话的纸条塞在我手里,又猛地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情,急忙把那纸抽回去,再对半折叠,用拇指在折痕处用力刮了一下,又凑近舌头濡湿,轻轻扯开,递给我没有字的另半截纸,让我写下我的地址和电话。

初秋的一天,我又在时报广场遇见了张三。他的样子很疲惫,脸颊消瘦干瘪得可怕,脸色又黄又灰。他说我很快就要一贫如洗了。我对他说:“坚持住!我们都跟你站在一起。” 这一段时间里,报纸不断地报道张三案子的进程。张三的律师第二次败诉。他的这些日子过得很艰难,警察又抓了他几次,都是第二天就放了,也没有提审,也没有什么法律手续。他忍不下去了,说着举起受过伤的左手,“我一定要告倒他们,我要让他们违法抓人付出代价”。(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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