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度・小说 | 唐女:势去(原创)

势去
文/唐女
阉猪高手陈庆的铃铛在村里一响,整个村子就缩紧了身子,孩子们不敢放肆哭喊,姑娘家马上关好门窗,青年小伙也会皱紧眉头,感觉浑身不自在,只有那些养了一大窝待阉割的奶猪仔的大妈,闻听到这夺魂的铃声,马上放下手里的活儿,争前恐后地赶到他的跟前。谁都知道这个摇铃人的秘密:他的老婆失踪了。但是,在他面前,没有人敢表露出知道他秘密的秘密。最不会掩饰的是孩子,有时躲在大人的屁股下偷偷看他,眼里全是惊恐。他很注意孩子,特别是女孩。只要一看见两三岁的女孩,他总是脸上堆满笑容试图接近这女孩,结果总是以女孩哇的哭着跑开告终。孩子的家长也不愿他接近自己的孩子,藏着掖着,生怕他把孩子抢走了。久了,他就只远远地看着孩子笑,不再试图接近套热乎。他觉得整个世界都变了,变成了他的敌人,都在看他的笑话。别人怎么笑他,他还无所谓,只一个人的笑,他一点也看不得,他叫黑老爹,是个单身公,那个叫八甲的村庄他再没去过,也不知道他们村的猪后来是请哪个去割的。造成这个局面的罪魁祸首之一,就是他老婆周莲,一个彻底毁了他的女人。但是他从来没恨过这个女人,从来没有。
他也消失过两个月。接替他的那个新手,让大妈们怨声载道,新手的刀子不但不准,还不狠,犹犹豫豫,怯怯懦懦,白刀子进去,搅和半天,鲜血白白流了一地,也没掏出个要紧的东西来。在一边按猪腿的主人满头大汗也就算了,那受阉割的猪叫得声嘶力竭,甚至叫哑了喉咙,发不出声来,场面惨烈,见者难受,听到声音的,更加难受。整个村庄的人都不喜欢这样的刀手。可恶的是,他还口口声声埋怨他的阉割刀。也确实,大妈们对他的这把刀也极端不信任,陈庆的阉割刀很特别的,带着钩子,他点准位置,一刀进去,就把该弄出来的给弄出来了,不到两分钟,便完了事。哪像他,搞了半小时,也没见成功。
陈庆消失的那两个月,大家都在议论他的老婆。
陈庆在他老婆失踪之后,就陷入了一个怪圈,他遭遇的全是别人古怪的目光,这目光时刻探究他,他的老婆到底是如何失踪的?为什么要失踪?这些秘密中的秘密,是所有人关注的焦点。陈庆每天背负着这些问题,背一天比一天驼,从前魁梧的身躯很快显出了老相。在他阉猪那两分钟,这些追问也纠缠着他。大妈们看着他那走神的眼睛,十分担忧,生怕他一不留神,就把猪别的器官给摘了。不过,凭着他近二十年的经验,就是蒙上眼睛,他也不会犯这样的错误。大妈们只有绝对相信他,才能安慰自己。
他老婆周莲可不这样信任他,她对他的不满始于女儿陈余出世之后,她坐月子的那段时间。
陈庆的父母已经过世,他们住在父母留下的正房子里。堂屋前有一个天井,天井正中有个石水缸,里面种着一棵睡莲,周莲最喜欢睡莲,说她就是莲变的。照墙底下还种了一排兰花,每当春季来临,白的紫的黄的花都放出一种清甜的香,把整个屋宇弄得香喷喷的。天井的排水沟不像别的家庭,积满厚厚的黑淤泥,她每天大清早就要把水沟清扫一遍,其实也没什么脏东西,最多是屋背上被雨冲下来的一些灰尘,和屋外飘飞进来的几片落叶。自从她来到这个家,以前的脏乱差瞬间得以修正。爱清洁,在村里她是有目共睹,出了名的。陈庆虽然脏乱惯了,但还是喜欢她的整洁。只是,生下陈余之后,她就变本加厉,有些让他吃不消了。每次他停好单车,准备进屋的时候,她总是堵住大门口,恶狠狠地说,去屋外的水井把手洗干净,一定要用千里光香皂。手洗过之后,她还是挑毛病,说他身上有股清洗不掉的腥臊味,要与他分床睡。她和女儿睡左长房,他睡右长房。理由很充分:不让女儿陈余沾染腥臊味。为了下一代能干干净净成长,他忍了,老老实实搬进了右长房。
他最不能忍的,是女儿陈余三岁那年发生的那件事。他用千里光香皂洗了三遍澡,自己闻着也是香喷喷的,他偶尔也想跟周莲睡一觉。趁陈余睡熟那刻,他藉口进左长房拿衣服,嬉皮赖脸地凑到周莲耳边说想了。不料周莲一把将他推开,表示嫌恶。他申辩自己已经洗过三遍澡,用千里光用力擦过身子的。周莲却说出那样冰冷的话,把他伤得不轻。她说,他已经洗不干净了,血里肉里骨头里,全是腥臊味。他瞪大眼睛说,怎么会那么恐怖?她说,你有几日不吃那些东西?陈庆知道她指的是仔肠(猪的卵巢)和猪尻尻。大清早,他去割猪,主人清一色都是用由他割出来的这两样东西款待他,与他喝上几杯米酒。对主人家来说,这是难得的补品,对他陈庆来说,确实补得有些过火了。但大清早的,你能让主人上哪儿找吃的?煮点白菜,擂个辣椒,是他们的家常菜,上不了桌面,待不了客的。况且,有仔肠和猪尻尻这样好的菜,还用煮那些小菜吗?周莲可不管这些,她直抵结果:他吃了。奇怪的是,她怎么能闻到这些气味?不是被消化掉,变成大便拉出去了吗?她说,连茅厕里也全是腥臊味。这话还有些道理,腥臊味从那么厚的肉里渗透出来,他就有些不理解了,责怪是她故意挑毛病。她抓过他的手臂凑上去嗅了嗅,推到他的鼻前说,自己闻闻。他使劲吸了两口气,没觉得不对,只有千里光香皂的香气。她说,这是自屎不臭。她这么说,他也无辙,窝着一肚子火回了自己的房间。
回到房间,他躺在父母那架老花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耳朵边老是响着周莲那句狠话:血里肉里骨头里全是腥臊味。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他永远没有资格接近她了。这不行,不就意味着后半生打光棍了吗?民间有句俗话,吃哪儿补哪儿。他不得不承认,他补得有些过火,那玩意儿整夜整夜竖着,怪难受的,总得找人下下火吧?找别人的老婆风险忒大,那年月,被捉了奸,人家要是反告他一个强奸罪,那是要挨枪子的。黄花姑娘更是碰不得。何况她周莲那么水嫩,他还是很疼爱的,换了别的黄脸婆,敢这么待他,他早就来硬的了。也不能这么放任下去啊,他退一尺,她就进一丈。不行,今晚得好好谈谈。他一咕噜爬起来,在房里来回转了几圈,便走出去,站在周莲的房前,小声地敲门。前三声没动静,后三声还是没动静,他的火苗子一下窜上脑门,力量迅速集中在拳头,三声擂下去,陈余哇哇大哭起来。周莲冲到门口,一把拉开门,满脸的愤怒,火苗子燃得比他还旺。他迟疑一下,最后鼓足勇气,将周莲拉到了自己房间,把门关好,软下来说,我想跟你好好谈谈。周莲甩开他的手,气呼呼地走到窗前桌边,一屁股坐在独椅上说,有屁就放。他倒是一时半会儿放不出一个屁来。
这么说吧,三年了,你总不能老不让我近身吧?以后怎么完成传宗接代的重任?
传宗接代是吧?那你可以休了我,另娶贤妻呀。
看你说的,疼你都来不及,还舍得休了你?我是找你解决问题的,别说意气话。
也行,你什么时候身上没那味儿了,什么时候就可以传宗接代了。
你有什么好意见?
从现在起,别干阉猪那事,别吃那些腥东西,好好净净身。
哦——没别的法子?
没别的。
让我想想——
你好好想想,陈余还在哭呢,不耽搁你想了。
看着周莲离开的背影,陈庆第一次感受到了绝望。他咽下一口涎水,捧着后脑勺仰倒在床上,听着她轻声哄孩子的声音,回想起她往日的温柔,心里怎么也生不出恨来。他只能恨自己,恨身上的腥臊味,还恨——他安身立命的手艺。
那些年,收割后的水田里爱撒油菜花和红花草,乍暖还寒的开春,每个村庄都被花包围着,他骑着那辆心爱的凤凰牌单车,迎着清晨甜美的微风,穿过田野和开满黄花的松树林,心情非常舒畅。他知道,每一个村庄,都有一批人正竖起耳朵,倾听他车轮子滚动的声音,数他的车轮子滚过了几个泥凼,碰上了几块石子,等待他摇响手中的铜铃,伺机抢先一步把他请上酒桌,尊为座上宾。他的尊严和幸福都是那把阉割刀给的。
那时如果听她的,也许事情还有转机,不过,他没听,也不是他故意要跟她作对,而是他的手艺在那个时代太金贵了,他的单位需要他,广大的乡村需要他。他当初递交了辞职报告,他的领导找他语重心长地谈话,领导让他想想,当今要想把经济搞上去靠什么?他不假思索地说:要想富,多养猪!这是墙上的标语,天天在他眼睛里晃荡,如今突然派上了用场。领导接着从振兴中华的高度说,如何养出长膘又好吃的猪来?靠我们的阉割。这就对了,如果没有你们这群时代领军英雄,时代如何发展?经济如何提高?人民日益增长的生活需求跟社会生产力发展水平的矛盾如何解决?按照领导的意思,他的阉割工作重要得不得了,他要是为了老婆一个人,就牺牲整个乡镇人民的利益,是自私自利的表现,是与人民为敌——他如果再说到“反革命”这三个字,陈庆估计自己撑不住就要跪在领导面前痛哭流涕了。他可是亲眼见过那些残忍场面的,比他阉猪血腥多了。迫于领导的压力,当然还有他自己的虚荣心作祟,他再不提辞职的事。
周莲的脸色当然也就更加难看了。这还不是关键,后来发生的那些事,让她周莲的脸上雪上加霜,寒冬腊月即将到来的趋势就有点难以逆转了。
一般,他的铃声一响,大妈们就会围聚在他的周围,给自家的猪挂号。为了抢夺头牌位置,还有大妈仗着自己还有点姿色,使劲挤眉弄眼讨他的好呢。这种时候,他总能镇定自若,受宠不惊,显出他周正的人品,谁排号在先,他就先对谁家待阉的猪下手。那些刚刚断奶的奶猪崽,瞪着一双懵懵懂懂的眼睛,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被他按在地上,一脚踩住脑袋,一脚踩住它的一只后退,把尻尻挤到腹部,然后掀开他的那个铝盒,取出那把用水煮了的阉割刀,一刀下去,两个尻尻就被他挤了出来,割了扔在碗里。这个摘除器官的过程叫“去势”。去势之后的小猪性情温顺,不知道这世上还有性爱这回事,对异性毫无感觉。它们的肉却出奇的细腻嫩滑,没有腥臊味,很受群众的欢迎。小母猪也要阉割的,它们的手术叫“小挑花”。在它们尖利的喊叫声中,肚子里的卵巢便别陶了出来,割了扔进碗里,然后再把掏出来的一大把东西塞进去,用消毒棉一抹,也不缝上那个刀口子,就将它们扔进了猪圈。它们惊惶地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也不明白这个手术对它们而言意味着什么。在他手上,成千上万的猪尻子和猪卵巢被他那把毒辣的阉割刀准确拿下,并在清凉的早晨与它们的主人当作下酒菜吃掉了。说实话,他对这些东西吃上了瘾,隔三五天不吃,就心慌意乱。有时连餐吃,吃得多了,他总是很容易心花怒放,情绪高涨,说话就跟打雷一般,掷地有声。村里瘦小的男人瞪着小眼睛靠在巷子拐角的墙壁上觊觎着他。他们最为恼火的,是他竟然还有一个如花似玉的老婆伺候他。人间美事让他占尽了,叫人如何咽下这口恶气?所以,他漂亮的老婆出事之后,民间的心理反应极为复杂。
以前有一个红火的行当,就是养一头种猪,每天赶着它走村窜户,给母猪配种。因为种猪大受群众的喜爱,群众给了它一个好听的名字:猪郎公。听名字,好像它天天都在做新郎官。女人的宠爱,男人的艳羡全在这个骚气的名字当中。猪郎公用得多了,种子不得力,有很多母猪只怀上一两只小猪,生下来还不一定能存活,如此下去,还如何发展经济,搞活养猪市场?猪郎公配种的效率不高,一种新技术就应运而生,这种技术叫做:人工配种。陈庆很快掌握了这门新技术。身怀两门绝技,下村的几率更高,也更受大妈们欢迎了。在那些人人都面黄肌瘦的时日,他幸福得肚子都翘起来了。有的家庭爱养母猪,专门用来下猪仔,它们不卖菜猪,只卖奶猪仔。这也是一个很热的行当,当然不是所有的家庭都能养好母猪的,一村只那么一两户养母猪。
他的铃铛一摇,有记忆的母猪听了,会荡起一阵阵鸡皮疙瘩。奶猪仔总是不谙世事,它们叼着母猪的奶头,清澈的眼睛里全是母猪甘甜的乳汁。
母猪不知道哪只猪又该遭殃了。她见过的惨剧,一次又一次发生,那些凄厉的叫声揪着她的心。她忧伤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十分担心它们,按照惯例,她的孩子都是捉(卖)了之后再动刀的,她看不见,并不等于她不知道。她记不清从何时开始,在她发情的季节,来的总是那个叫陈庆的人,而不是她喜欢的那头骚气冲天的猪郎公,她有些恨叫陈庆的这个男人。
陈庆接了个大手术,给一头不中用的猪郎公去势。
与往日随意接下的生意不同,这桩生意是在猪郎公的主人(就是单身公黑老爹)请了他之后,他故意延后了一个礼拜,才定下来的。
老单身公黑老爹在他陈庆眼里,就是那头天天在田间小路、村里巷道闲荡的猪郎公。当然,他没那猪郎公光荣,一生都没碰过女人。不过,在猪郎公得意的日子,黑老爹的脸色也油光水亮,似乎真正幸福的,是跟在猪郎公背后的他。随着猪郎公的失势,他的脸色也一天比一天阴沉。这是大势所趋,他要恨,也只能搬石头打天,没卵用。最后,他的恨落实到了陈庆身上。没有陈庆搞什么人工授精,他跟他的猪郎公还是乡间小道上的一道亮丽风景……总之一句话,有他陈庆在,就没他的好日子过。陈庆当然早就注意到了这个老单身公,他的目光,就跟藏在木阁上的棺材一样,阴森森的,让人胆寒。每当他经过那头在路旁嚼草的猪郎公,去给母猪做“小挑花”,那头猪郎公跟通了灵性似的,忽然抬头望着他,他就莫名其妙打个寒颤。更为难受的是,周莲的话就会在他耳边响起:你全身都是腥臊味!别再割猪了。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坏蛋,干着天理难容的坏事。猪郎公和周莲在他脑子里莫名其妙牵扯在一起,都来讨伐他,这感觉非常糟糕,他对这头猪郎公产生了恨意。远远看见它,他总是绕道而行,自言自语说,我撒尿不朝你那方,看你能怎样!
黑老爹主动请他给猪郎公去势,着实出乎他的意料。他以为这两单身公会相守一辈子的。他们身上的颓败气息确实给人这样的误解,没人会把黑老爹跟猪郎公分开来想。也不知道黑老爹哪根神经搭错了,突然生出给猪郎公去势的念头!他仔细回忆那天黑老爹的古怪举动,他蹲在一蔸竹子下卷烟,那烟卷了好久,也不见他点火。他是第一次看着他完整地割掉一窝猪,公的母的都有。他原先以为他会生出什么乱子来,直到把最后一头割完的奶猪仔扔进猪圈,都没见他站起来,也没见他点烟。他在水井边洗干净了手转过身来,差点撞上他。他脸上挤着笑,把那支卷了半天的烟递给他说,兄弟,刀法不错。老江湖陈庆在一堆大妈面前能够处乱不惊,却被一个老单身公乱了阵脚。他慌忙在身上擦干了手,接了他那支热乎乎的烟。他现在想起来,觉得自己有些窝囊,那时像是得了上帝宽恕似的,他算个什么鸟?一个对社会毫无用处的老单身公罢了。他看着他啪的一声,划了根火柴,递到他的面前,他本来不抽烟的,那头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按下,把烟叼在口中去接他的火。吧嗒吧嗒猛吸了两口,呛得咳了好一阵才停稳。他们在井边的柳树下坐了,看着井边洗衣的妇女,沉默了一阵。后来黑老爹就说,我想请你帮我割了那猪郎公。陈庆看着手中燃着卷烟愣了半晌,才哦了一声。他觉得黑老爹不像在开玩笑,也不像要设计他。为了缓解他内心汹涌的浪潮,他装作体会学习抽烟,慢慢地吸,慢慢地吐,他从未发觉女人捶衣服的声音那么好听,不知道周莲是不是也这么捶他的脏衣服的。他突然觉得,日子马上就要好起来了,他跟周莲的日子。
他同黑老爹说,这么大的架子猪他还从来没有割过,怕奈何不了它。
黑老爹说,这个不怕,多叫几个人帮忙。
我割的都是奶猪仔,最重也不超过七十斤,从来没给这么老的猪郎公动过刀,不敢保证割成功。
我看你能行,刀法那么准那么狠,没有兄弟你割不了的猪。
这个……
他确实不敢肯定自己能应付这头让他头疼的猪郎公,但他不想一口回绝,再难,他也想试试。他在想,对付那么大的猪尻尻,是不是要鸟铳换炮,换把大的阉割刀?
黑老爹,如果你真想割那猪郎公,我就得把丑话说在前头,万一不成功,猪郎公会保不住性命的。
黑老爹犹豫了一下,发狠说,风险总会有,到时它真的不行了,就宰了它卖肉。
陈庆在心里说,反正是头不中用的种猪,不如干脆宰了卖,还割什么割。他不把这话说出来,他非常想给这头猪动个刀,非常想!
既然你下了决心,我就准备准备,一个礼拜后回你话。
那天之后,他一直处于亢奋状态,不再下村割猪,跑街上买了一套最大号的阉割刀,还搬了一大堆资料回去研究。周莲见他那么大的劲头,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大事,心想他能干出什么好事,也就懒得去问,只是冷眼旁观,看他究竟会做出什么事来。有一次,陈余屁颠屁颠跑到他房间去,翻出了那个新的大了几号的铝盒,掀开盖子,拿出了那把明晃晃的阉割刀,蹲在床下割床脚。咯吱咯吱的声音引起了陈庆的注意,他从一堆资料里抬起头来看见这个镜头,火苗嗖的窜上来,一把夺过阉割刀,大声呵斥:这玩意是你玩的吗?陈余吓得哇哇大哭。周莲跑来看到了那把寒光闪闪的阉割刀,马上抱了陈余,在她额头上亲了几口,嘴里说着别怕别怕,有妈妈在。她恶狠狠地盯了一眼陈庆手中的阉割刀,迈门槛的时候打了个趔趄,靠在门楹上稳住了身,然后抱着陈余离开。他举起阉割刀,朝着它哈了口气,用黄布在上面来来回回地擦拭,还对着窗口的光照了照,那些光被它割断,像断了一把白线,线头在刀刃上乱飘,他看着,满意地笑了笑。
那天清早,他跟往常一样,穿了件纱衣,外面套了件夹克,踩着单车进村。大老远就看见黑老爹蹲在那蔸竹子下抽烟。他忍不住吹起口哨来,他向来不在这样庄重的场合吹口哨的,会显得轻浮,像个二流子,但是今天,他实在忍不住,就吹了起来。
黑老爹的脸色跟那些迎接他的大妈不同,没有他见惯了的喜悦,比请他那天阴沉。
不过,事情大致没变化,他早就邀好了几个邻居,对着他们的屋喊了几声,他们很快集聚在一堆,跟着陈庆声势浩大地向着黑老爹的猪圈走去。
这头猪郎公正躺在猪圈里呼呼大睡,听见一群人朝它的猪栏走来,赶紧爬起来,它看见了冲在前面肩挎红十字箱子的陈庆,立马着了慌,情急之下,一个翻腾,跃出了猪栏,朝着长满荆棘的刺蓬狂奔。
一般被阉了的猪,都十分愚笨,再怎么跑,村民稍使一个小诡计,就能将它围堵在一个旮旯里,捉了它。这头狂野的种猪很难对付,它思维灵活,行动敏捷,一下就躲进了满是刺蓬的竹园,瞪着一双滴溜溜转的眼睛,不理会围剿者的恐吓,也不理会他们端来一盆香喷喷煮潲的诱敌诡计。黑老爹无奈地对陈庆说,没办法,今天抓不住它,改日吧。脸色阴沉的陈庆,正死死盯着那个阴暗的刺蓬,目光比阉猪刀还锋利,额上还渗出了汗水。黑老爹跟他说话,他一不留神,把这目光扫向了他。黑老爹打了个寒战,赶紧避开他的目光。之后他回味当初的那两道目光喃喃地说,他已经是武林高手了,刀人合身,寒气逼人。黑老爹曾亲眼目睹他割奶猪仔,奶猪仔嚎那么半声,物件就扔进了瓷碗。这样的刀法让他感到畅快,也让他心生惶恐。他怎么也想不通的是,那么从容的阉割大师,为什么面对他的猪郎公时,那么紧张。
一开始,黑老爹没把猪郎公在外过夜的事放在心上。以前放养惯了,每到天黑,猪郎公就会自动回到猪圈,清早等着他端来煮潲。第二天一大早,黑老爹端着热喷喷的煮潲来到猪圈,他瞎了眼,猪圈里空空的,猪郎公一宿未归!黑老爹端着煮潲去竹园,对着刺蓬咯咯咯唤了半天,也不见动静,他就着了慌。他找遍了平常它闲荡的角落,也没见到它的影子。一连好几天,黑老爹都没等回它。
猪郎公再没回到猪圈。
黑老爹思来想去,有些后悔了。
他检讨自己不该听信谣言,说把猪郎公阉了,能长出一身很好吃的肉来,可以买个好价钱,就动阉割猪郎公的念头,不过就是它走过的母猪下仔的数量不够庞大,那些母猪主人有些抱怨而已。也许还真不能怪它,是两头猪爱得深爱得浅的问题。多多少少,黑老爹总会把一些责任分给杀气腾腾的兽医陈庆。他觉得,割猪而已,他不该暗藏杀机。
黑老爹已经开始躲避陈庆了。陈庆像是着了魔,不管他要下哪个村割猪,总会先出现在八甲村,直奔黑老爹家的猪圈,去看看那头猪郎公回来了没有。
黑老爹越来越警惕,他是念着这桩生意呢,还是想吃猪郎公那对大尻尻?黑老爹本来有了内疚,再见到陈庆步步相逼,越发感到不安。为了避免再次跟他对视交谈,天刚粉粉亮,他就没事找事,扛着锄头下地去了。丢了相依为命的猪郎公,黑老爹心里空了一大截。不知道它跑到哪里去了,过惯了吃潲的日子,它会不会饿死在哪座山里?只要碰上刺蓬山林,他都要瞟上几眼,这个下意识的动作延续了几周,就永世伴随着他了。他越是挂念他的猪郎公,就越是恼恨陈庆,最后他坚信:就是陈庆的杀气把猪郎公逼走的。有一天,他忍不住把这机密的话跟邻居说了,邻居又跟邻居说,于是全村的人都知道了他逼走猪郎公的事情。
陈庆也患了心病,他隐隐觉得那头猪郎公对他怀有深重的仇恨,终究有一天会找上门来,跟他算账的。如果那天顺利,割掉他两颗大尻尻,就没卵事了。
这事让他耿耿于怀,这种情绪带入他的阉割刀,阉割猪就不单单是玩弄技巧了,还带了狠劲。村民们逐渐感觉到了他微妙的变化,如黑老爹所说,他不再是以前那个声如洪钟、笑如山崩的热血汉子了,他沉默寡言,目露寒光,只有在吃猪尻尻的时候,嚼得特别狠,特别响,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有人不小心漏出这么一句骇人听闻的话:他还吃人尻尻。这句话极具杀伤力。虽然很多男人心怀不满,但见了他,都还依旧唯唯诺诺,不敢大意造次,惹毛他。只要他无意间往你的裤裆瞟上一眼,你的蛋蛋就会疼上好几天,总担心那把带钩的阉猪刀一下伸进你的裤裆,你的蛋蛋就进了他的嘴,被他有滋有味地咀嚼下酒。特别是那些瘦小的男人,再不敢暴露对他的仇恨,见到他,就露出谄媚的笑脸。这也让他十分难受。
村民待他一日不如一日。他的情绪也一日不如一日,那头猪郎公的存在就是他的耻辱,是他走下坡路的直接诱因。
更让他不安的是,周莲的脸色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他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回家跟周莲和孩子一起好好吃过一顿饭了。他害怕看见周莲鄙视他的神情。心情一郁闷,酒便不知不觉喝得多了,经常搞得酩酊大醉,跌跌撞撞地回家。有时候,还是周莲把醉在水田里不省人事的他弄回家的。他偶尔醒来,会听见周莲抱怨说,这日子没法过了。是的,这日子全是他陈庆搞乱的,连他自己也没法过了。不对,归根结底,是那头猪郎公搞乱的,他总是感觉有一双阴森森的眼睛在暗处盯着他,一会儿是猪郎公的,一会儿是黑老爹的,一会儿又变成周莲的,最后,阴森的眼睛像天上的繁星一样多,都盯着他,要看他的笑话。他的幸福感越来越稀薄,甚至有些找不到往日浓烈的尊严了。他觉得,自己活着越来越像个笑话,以前只在黑老爹和猪郎公身上感受到过的笑话。
蹊跷的事果然发生了。
只要他出现在哪个村庄,头一个晚上,哪个村庄的母猪和奶猪仔就会集体打栏失踪。
他出现在各个村庄的时间经过这么多年的轮转,差不多所有村民都有预感,就像预知春天哪天到来,燕子哪天筑巢,水田哪天下种一样,八九不离十。莫非这些猪也跟人一样灵敏,也能预知他出现的时间?村民这么想,他可不这么想,他直接奔那头猪郎公去了。不会错,都是那头猪郎公搞的鬼。这是他的预感,他深信不疑。
不管什么原因造成的,村民能看见的事实就是,他背着红十字箱子出现在哪个村庄,哪个村庄的猪就会出事,这是铁打的事实。
村民埋怨他的情绪越来越浓,他觉得自己已经从云头跌落,不断下陷,不断下陷,不知道会陷入哪个深渊。
他决定不再下村割猪,当务之急,是揪出这头躲在暗处的猪郎公,为自己讨个公道。
他也有嗅觉灵敏的鼻子,猪郎公身上的骚味太浓,这缕藏匿在猪栏粪臭气里的骚味,他能用鼻子捉住。经过他的仔细排查,猪郎公的犯罪途径基本清晰:它先是来到了母猪栏,把母猪拐走,然后再跟母猪一起把那些不懂事的奶猪仔发动起来,全部带走。
没人相信他的话。有人说他,把猪说得比人还聪明,纯属瞎编滥造。
唯一能帮到他的,就是黑老爹,他不信黑老爹也不信他。
在通往菜地的荆棘路,他堵住黑老爹。黑老爹扛着锄头冷冷地看着他。他问黑老爹想不想找到他的猪郎公。黑老爹眼睛闪烁了一下,迅速恢复冷静。他问陈庆究竟想怎的。陈庆说,只有你黑老爹才能帮我洗脱罪责,才能救我。黑老爹嘿嘿几声冷笑,让他毛骨悚然。黑老爹说,只要你不害人,有谁能害到你?再说了,人家只是猪,待宰杀的猪,只有等着你去阉割它们,哪有它们来害你的荒唐事?陈庆说,我能闻到猪郎公的骚气,你肯定比我更熟悉它的气味,你跟我去母猪栏闻闻,只要说出事实就行了。黑老爹犹豫了一下,就扛着锄头跟着他走了。
在失踪的母猪栏前,村民们围着陈庆和黑老爹。满头大汗的陈庆看着闭了眼睛嗅了半天的黑老爹,着急地问,怎么样?闻到了吗?
黑老爹环顾了一下周围的村民,慢条斯理地说,哪里有什么猪郎公的骚味,分明就是你身上的腥臊味嘛。
这下可不得了,村民纷纷指着陈庆说,贼喊捉贼,也许就是他偷了我们的猪。
陈庆一下就颓了。他觉得自己大势已去,不可逆转了。
他垂头丧气回到家里。
周莲说,正好,别再干那事了,不会有好报的,其实母猪奶猪仔跟猪郎公也是一家子。
他幽幽地说,现在不是干不干的问题了,是关系到人生清白的大事,必须把这事搞他个水落石出。不抓出元凶,我誓不为人。
周莲听后不言语了。
顺着猪郎公的骚味,他爬上了附近最高的山峰奶子岭。他十分确定,这些逃跑了的猪就躲藏在这座深山老林里。
这次,他肩上背的不再是那个红十字箱子,而是一把装满了砂子的鸟铳。他想,只要把那头猪郎公打死扛下山去,群猪无首,它的妻小就会乖乖地回到村里,猪群体失踪的风波就会平息,他的地位立马就会恢复。
在山里蹲久了,就能听见猪的哼哧声,也能发现腐叶中的猪屎。可恨的是,这些狡猾的猪始终没在他的眼前露面,他的鸟铳没放一枪。
他就不信了,就不能逮到它们一个正面。他选了一棵五抱大的古樟树,在上面搭了个木架子床,带了条毯子,整天整夜猫在树上,窥视着山里的风吹草动。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有一头猪哼哧哼哧地朝他走来。他激动地端着鸟铳,瞄准它,近些,再近些,然后扣动扳机,那头猪明显中枪,哭天抢地乱跑一阵,一头栽倒在刺蓬里,浑身抽搐。他从树上溜下来,走过去一看,原来是头奶猪仔。
他喜滋滋地扛着胜利果实下了山。
他把这头断了气的奶猪仔扔在八甲村的地上,对围观的村民说,这就是证据,猪郎公带走这些猪,躲在奶子岭的深山老林里。
村民们再不言语。
他回去喜气洋洋地对周莲说,老天有眼,终于让我洗脱了冤情。
周莲也只是漠漠地看着他,不言不语。
不管别人什么态度,一点也不影响他陈庆欢天喜地的心情。他天天请邻居喝酒,不醉不散。
他又可以理直气壮地背上红十字箱子走村串户了。大妈们仍旧需要他,就像他跟别人吹嘘时说的:身怀绝技嘛。
就在他端着酒杯,嚼着猪尻尻大吃大喝时,周莲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她脸色惨白,嘴唇发紫,一副天塌下来了的表情。
他赶紧放下酒杯,拉着周莲到外面问,出什么事了?
周莲颤抖着说,你女儿不见了。
什么?陈庆铁青着脸回去背了箱子,推了单车就跟周莲一起走,不顾割猪主人的招呼。
周莲说,跟陈余一同失踪的还有一村的猪。
陈庆二话不说,背了鸟铳,跨上单车就往奶子岭赶。
他爬上古樟,端着鸟铳,到处扫描,见到地上走的,天上飞的都打。气势汹汹。
他大声喊陈余,山谷里只回响着他的呼唤声,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脑子里的陈余血淋淋的,被一群猪撕咬咀嚼,就像他咀嚼猪尻尻和仔肠,惨不忍睹。他甚至还听见那头猪郎公边咀嚼边奸笑,它嚼得好狠。他痛得流下泪来,一直唤着陈余、陈余……他说,都怪爸爸,都怪爸爸。他捶着自己的胸膛,悲痛欲绝。有时候,他告诉自己,不会的,事情绝对不是这样的,也许她掉进了一个小坑,也许是被哪位邻居阿姨带出去玩了,此刻正摇着拨浪鼓开心地笑呢。
他在山林里寻找猪郎公的骚味,逢水过水,逢刺蓬钻刺蓬,他一定要找到它。
寻找了四天,一点线索也没有。四天来,他颗米未进,滴水不喝。
他摇摇晃晃爬上古樟树,坐在树上嘤嘤地哭。
在他哭的时候,附近的刺蓬窸窸窣窣地响,他抹了一把眼泪,端起鸟铳朝着刺蓬放了一枪,刺蓬好一会儿没了动静。他放下鸟铳,又嘤嘤哭泣。另一处的刺蓬又窸窸窣窣地响。他装好砂子,又朝着它放了一枪,刺蓬又安静了。等他绝望地哭泣时,刺蓬里传来气息粗犷的哼哧哼哧声,他一听便知道是猪郎公的。他火冒三丈,装了满满一枪膛砂子,对着刺蓬狠狠放了一枪,看着枪口冒出的青烟,他的恨一点都没减下来。那刺蓬还在动,他看见猪郎公从中冒出个头来,望着他哼哧哼哧地叫,他一激动,便昏厥了过去。
等他再次睁开眼睛,看见的,是父母的那架老花床,床架上雕刻着草龙飞凤,花团锦簇,祥云轻浮,一派吉祥平和,跟天堂一样。他瞟眼看见坐在床边发呆的周莲,泪水从他两边滑落下来。
周莲自始至终都没流过眼泪,她双手紧紧攥着陈余的一只布鞋,眼神呆滞。
周莲的姐姐端着一碗白米粥进来,递给陈庆喝。一边说,醒了就好,喝点粥下去就好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孩子没了还可以再生,想开点。
陈庆说,别瞎说,陈余还活着。
姐姐说,都在山里捡到她一只鞋了,还有命吗?要正视现实。
周莲一直不说话。
姐姐说,周莲一开始总是重复一句话:我就去挑了一担水,回来就不见了陈余。叫人去把你找回来之后,再也不讲话,也不吃东西。这样下去怎么得了!你们俩都要打起精神来,撑起这个家。
姐姐打理了两天,见陈庆恢复了体力,她说家里事多,就回去了。
周莲每天都攥着那只布鞋,水到嘴边喝一口,饭到嘴边吃一口。陈庆有时试着拥抱她一下,她也不反抗,不再嫌弃他身上的腥臊味,只是她全身冰凉冰凉的,没了人气。此刻,他倒是希望她能跳起来指着他的鼻子骂他身上有臭味,他希望看见一个活跳跳的周莲。他捧着她的头,亲吻她的头发,哽咽着说,都怪我,是我害了陈余,害了你。
有一天夜里,陈庆刚刚昏睡过去,就被一大片哼哧哼哧的声音吵醒。他爬起来,拿了鸟铳、销药、砂子和电筒,蹑手蹑脚地开了左大门出去。那阵喧闹声大概不是发自附近,夜晚太寂静,声音传得远,也许是从后山上传来的。他一路追了去,搞了大半夜,也没什么收获。
垂头丧气回到家里,发现右边的大门也开着,过去关门,顺便瞟了一眼周莲的房间,房门也是开着的,以前她总是把门拴得严严实实的。他用电筒扫了一下她的床,床是空的!她是出去上厕所了吗?他又打开大门,等着她回来。后来有些担心,就走到厕所外面,喊周莲。没回应,厕所里也没电筒光。他忽的紧张起来,去推开厕所门一照,里面没人。这时候她会去哪儿?他着急地大喊起来。村民起来了一半,他们围着他问长问短,然后分头去找。找到了天亮,村民陆陆续续回到村里,谁也没看见周莲。他跑去她娘家姐姐家,都没有。
周莲就这样失踪了。
在周莲失踪一周后,村民发现陈庆也失踪了。他们家的大门上了锁,一锁就是两个月。村民以为这座房子不会再有人了,没想到一天大早他家伙房的屋顶冒出了炊烟。又黑又瘦的陈庆从屋里走出来……
村民猜他再不会去割猪了,没想到,他又背起红十字箱子,推了单车下村割猪去了。
【作者简介】唐女,女,广西桂林全州人,70后,广西作协会员,桂林文学院签约作家,先后在《诗刊》《诗歌月刊》《广西文学》《时代文学》《南方文学》《延河》《黄河文学》等刊物上发表诗歌、散文、小说作品。作品入选多种选集。出版诗集《在高处》,散文集《云层里的居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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