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孤儿
专家说,从学术的角度上来分析,孤儿有不同程度的恐惧、焦虑、抑郁、自卑、孤独等心理问题,甚至认为孤儿的智力水平和心理健康状况低于正常的同龄儿童。叛逆与不合作,似乎是世俗社会对孤儿的定性。
在我看来,成长环境才是心理问题的根源,与是否是孤儿并无关系。春秋时期晋国大夫赵武,刚出生,全家300余口被杀,历经磨难,九死一生,长大后,报仇雪恨,保持着爷爷开创的晋国霸业,与诸国抗衡。这段历史在元代被写成戏剧,剧名叫《赵氏孤儿》。
A
新兵团的名册上,有三个孤儿,原因不同,现状一样。我曾去过孤儿院,并为之拉过赞助,孤儿在我的理念中就是“舅舅不疼,姥姥不爱”的那类孩子。
但是在与这三个孤儿聊天的时候,发现他们很乐观,多数时间,是微笑着告诉他们的经历。
新兵董键,18岁,身高175cm,安徽长丰人,入伍前刚考取涉外经济学院。
董键的奶奶告诉他,大概在董键三、四岁的时候,父母外出打工,回家过年的途中,发生了车祸,父母双亡。董键甚至没有见过父母的照片,也没有问起过自己的父母是怎样的人。同学口中的爸爸、妈妈,对董键来说,只是一个名词,从来都没有过动感。
董键是奶奶靠四亩水田养大的,与董键一起长大的还有比他大十岁的姐姐。
对父母,董键没有丝毫的记忆。
两年前,78岁的奶奶去世了,董键第一次有了生死离别的痛,那一刻,他把生死看的很淡,想奶奶的时候心里很难受,想哭的时候,他告诉自己,要坚强,他还有姐姐。
董键说,姐姐长的特漂亮,所以当年追的人就特多,姐姐二十岁的时候就嫁人了,找了一个城里的公家人。后来,姐姐有了孩子,再后来,公家人有了外遇,离婚了。这些年姐姐在一家公司里上班,一个人挣钱带着孩子养着他。他当兵后,姐姐辞职了,不知道准备再干什么。
奶奶没钱,只能管他吃饱穿暧。董键走出农村上学的费用是姐姐出的。
老师、同学也知道他的家境,对他很照顾,上高中时的学费,学校都免了。姐姐每月会给他六、七百元钱的生活费,姐姐的性格很内向,什么事都放在心里。
大学新生报到时,武装部来人把他们一群还没有交学费的新生集中到一起,说,你们当兵去吧,当兵两年回来后,学费就全免了。每年政府还可以给家里一些补助。以后,考公务员也可以优先。在董键看来,上大学就是浪费时间,学校的环境很复杂,同学之间在吃、喝、穿、用上都要攀比。也学不到什么。既然自己当兵了,就没想着再回去上学,可以在部队考军校,考不上军校可以转士官。对董键来说,现在中国的城镇化进程太快,城乡差别小了,到处都是高楼。据说,他们村以前都是徽派建筑,白墙、青瓦、马头墙,现在都拆完了,一律变成了俗气的花里胡哨的瓷砖贴面,只能在旅游区花钱才能看到真正的徽派建筑。城镇化让乡村没有了民俗文化,那里都一样。所以他打算留在新疆。听班长说,新疆最好的地方是和田,沙漠边缘,可以天天欣赏“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边塞风光。反正他是内陆人,今后在新疆哪里当兵本质上都一样,就是姐姐要来看他会不方便,路途太远,机票太贵。
董键要当兵走的时候,当年高中的同学给他送行,也算最后一聚,因为大家马上都要各奔东西,去上大学。
董键读初中时,就听班里的同学说过,某女生非常喜欢他。那天分别的聚会某女生就坐在他身边,他们从初中到高中一直在一个班。
某女生说,到部队后帮她物色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他说,没这个兴趣。某女生说,不想帮忙,那就你了。
某女生是个很执着的人,高考成绩不错,考上了安徽工业大学。某女生说,你去当兵吧,我会等你回来!他说,以后一个在西边,一个在南边,怎么可能,也太不现实。某女生说,那就试试看吧!他说,如果我留在了新疆怎么办?某女生说,毕业后,我会去新疆找你!
两年前,他住校,姐姐给他买了智能手机,好联系。到部队后,手机被统一保管,打电话用班长的。他也没记住某女生的电话,也不知道某女生报到后的学校地址。
原本认为时间会过得很漫长,但是现在觉得时间过的真快,转眼来新疆快一个月了。刚来时,脚扭了,别人训练,他在边上站着,晚上班长给他擦红花油。后来,看着别人训练,自己不好意思,要求坚持与大家一起训练,这两天脚也好了,不痛了。
到新疆后,他给姐姐打过电话,姐姐在电话那头哭了,问他吃饭能不能习惯,要不要寄一些家乡的烧饼给他。
董键喜欢现在热闹的集体生活,穿一样军装,吃一样的饭,唱一样的歌,干一样的事,虽然他的性格,喜欢静。
B
新兵王启任,18岁,身高172cm,河南南阳人,入伍前在某职业技术学校学习汽修。
王启任是在上一年级的时候,爸爸去世了,听说是在工地施工时,吊篮上的钢丝绳断了,爸爸刚好就在那个吊篮中。工头给赔了八万多元钱。这些钱,妈妈拿着改嫁了。王启任不知道妈妈家是哪里的,也再没有见过。妈妈长什么样他都没有一点印象。
王启任在说妈妈的时候哭了,据奶奶说,爸爸、妈妈感情并不好,当年闹离婚,妈妈就不想要他,后来爸爸出事后,妈妈就消失了。
王启任在说爸爸的时候笑了。他说,爸爸的遗像每天看着他成长,在他的记忆中,爸爸从打工的地方给他寄回来过新衣服和鞋,他穿旧后,奶奶一直给他留着,这是爸爸给他唯一的纪念。
小时候,有爷爷奶奶照顾,有没有父母对他来说无所谓,反正村里和他一样大的,也都是留守儿童。但懂事后,别人有爸妈,但他没有。
在乡里,经常有人问他,你爸是谁?他就说爷爷的名字,别人就知道了,也就不再问了。爷爷以前是乡里的干部,很多人认识,很多人也知道他家的事。
上初中后,王启任被大伯接到了城里读书。大伯家有一个比他大六岁的堂姐,大伯、大娘、姐姐对他很好,但是他心里总是觉得缺少点什么。做错事,家里人从不责备他,让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客人。他心里也知道,大伯、大娘是把他当儿子在养。
在家的时候,他常听人说新疆很乱,街上有拿着刀的暴徒。
村里有一个每年都来新疆摘棉花的邻居。他准备当兵到新疆时,就去问了那个邻居。邻居说,你别听这些溜光锤子瞎俅扯,新疆很好,当地人很善良,治安要比咱南阳好多了,大街上都看不到吵架、打架的人。随处可见武警巡逻,那有什么拿刀的暴徒。新疆当真是“地大、物博、人懒、钱多”的地方,当地人只包地,不种地。新疆人还“好吃”,当地的面食比咱南阳的筋道。当地人比咱南阳人傻,钱也好挣。街上的玉店里面基本都是标着和田玉的咱河南玉。咦,恁要是当兵去了新疆,就留下来,可好了!
王启任还从网络和电视上看到当兵很苦,老兵打新兵,体罚,教官的脸都像木头刻的,不会笑。但是在新兵连,感觉挺好,训练也没觉得累,每天会增加点量,强度还可以接受,王启任出来时,大伯给了一千五百元钱,他带在身上。已经当老师的堂姐给他买了很多吃的,姐姐平时比较木讷,也没给他说什么,只是不停的抹眼泪。
在从河南到新疆的列车上,城市越来越远,村庄越来越稀。进入新疆就是一望无际的大戈壁,晚霞照映下,边疆的风光给了王启任无限的遐想,这里今后就会有他的家。
王启任一站一站的记录着路过的地名,哈密、善鄯、吐鲁番、乌鲁木齐,每过一座城市,台站上就出现不同的水果,大枣、甜瓜、葡萄......他看到了光鲜和希望,这里的着装很时尚,这里的城市比家乡美。
当兵是王启任自己决定的,当时大伯不舍让他离家这么远,还找人想把他留在河南当兵。王启任自己觉得当消防兵挺神圣的,救死扶伤可以帮助很多人,离家越远,牵挂越少。
王启任自己的想法就是能在部队留下来转士官,他的学习成绩考军校几乎不可能,但是他还是想试试,毕竟有一次这样的机会,不争取一下会遗憾。
C
新兵刁中良,19岁,身高165cm,安微长丰人,入伍前在某职业技术学校学习。
关于父母的事,刁中良也是听奶奶说的,他们村很穷,父亲是在擀鞭炮时,火药爆炸身亡,当时,他出生才五十来天,母亲精神受了刺激,离家出去,再也没有回来。
刁中良在说这事时,我快速在百度中输入:“安徽长丰鞭炮爆炸”马上有3720条相关信息,居于首条的是:2012年1月,长丰县一农户私自制作鞭炮,发生爆炸,造成父子两人遇难,而这户人家刚好也姓刁。看样子,长丰县农民的副业是以私自做鞭炮为主。而在西北少见的刁姓,在长丰是一个大家族的姓氏。
刁中良还有一个姐姐,比他大两岁。在他十三岁的时候,县里来领导到他们村走访,村民就把他家的事告诉了领导。于是,不几天,县民政局就有人来到了他家,要把他和姐姐接到县福利院。当时爷爷、奶奶都不愿意。但是家里太穷,他和姐姐都要上学,需要花钱,爷爷、奶奶养不起他俩了。最终还是哭着看着孙女、孙子被福利院的工作人员接走。
去福利院,是刁中良和姐姐第一次坐车,第一次离开了家,他看一切都很新奇。福利院的叔叔、阿姨对他们很好,县福利院并不大,也就十来个孩子。他和姐姐住邻居,能天天见。福利院安排姐俩在县城里读书。刁中良很感激政府让他和姐姐由没家的孩子变成国家的孩子。本来,初中毕业就要去当兵,但是武装部嫌他太小,学历太低。所以他就又继续读了中专,他能当兵很高兴。唯一的牵挂就是奶奶年龄大了,他很想奶奶。
在福利院,管吃管住,逢年过节会有一些做慈善的企业家来福利院给他们买新衣服,还会给他们红包,每次每人都可以拿到二百元钱。他和姐姐舍不得花,托人带给村里的爷爷、奶奶。姐姐今年21了,在上技校,学费也是政府出的,马上就可出来工作,挣钱了。
当兵前的半个月,他回村和奶奶住在一起。爷爷在两年前去世了,家里只有奶奶和一个残疾的大伯。要走的时候,村里人来给他送行,大家凑了不少钱,有小几千,他自己留了一千元,把剩下的钱都给了奶奶。拥有这一千元是他有生以来最富有的时候,他都不知道怎么花这些钱。来当兵,县里每年会给家里补助一、二万元钱,这样奶奶吃药的钱就够了。奶奶70岁了,政府每月会发一些养老金,够奶奶糊口了,大伯骑三轮帮人拉货也能糊口。
在来新疆的火车上,刁中良又收到一个微信红包,200元。钱是福利院的院长发给他的,在红包下面,院长给他留言说:“孩子,你长大了,国家养育了你,该你报效国家的时候了,叔叔阿姨等着你立功的喜报。”
刁中良的理想是留下来转士官,他的目标是干到中士,这样可以拿很多钱,可以养奶奶和大伯,也可以帮姐姐一把。
部队在刁中良的眼中和福利院一样一样的,连长和班长对他挺好,晚上查哨还给他掖被子。刚到部队就发了很多被装,从里到外。十一前,团里给每个班都分了水果、月饼,每天三餐伙食也不差,还有酸奶和苹果。
在上初中时,他会拿爷爷给的一、二元钱卖学校边上小商店的“辣条”什么的垃圾食品吃。现在想想那东西真恶心。
刁中良队列训练还有点跟不上,农村孩子协调性有点差,但是体能训练没问题,刁中良很努力,
刁中良兴奋的如数家珍般地给我叙述着他生命中的感动。我默默的看着这个瘦小的战士。点燃一只烟,模糊我们的距离,让自己眼中已集聚的泪,自然的淌下。
D
中国现代人文科学起源于西方,比如逻辑学和心理学。学者在分析中国孤儿的生存现状时往往乎视了“血亲”这个概念。中国文化塑造了中国的人情社会,与黑格尔哲学思想定义的悲剧观迥然不同。曾当过光绪皇帝老师的国学大师王国维在评价《赵氏孤儿》时就认为,中国孤儿的悲剧不同于西方,是其主人翁的奋斗意志起了决定作用。
中国文化使我们从小所受的是“从善”和“报恩”教育,这种中式哲学思想,让这些“孤儿”在成长的历程中并不缺少爱。也正是由于中国的“孤儿”并不是在孤独中成长,所以我们对身边的孤儿所付出的关注与关爱,往往会超过一个正常的孩子。在中国,“问题孩子”并不集中在孤儿,而是集中在个别单亲家庭,失衡的爱,才会产生怨恨。
祝愿这三个“孤儿”能在我们部队的大家庭,如愿以偿。
新兵连的故事之二:三个孤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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