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振声:乌加河畔三声唱

导     语

与生命同在的知青情结像磐石,牢牢地把我们铸在一起。任凭时代大潮的冲刷而傲然挺立。在知青们进入晚年的今天,这套记载着我们青春风雨以及人生沉浮的《乌加河之殇》,再次把这个群体的命运和意志凸显出来,令人为之一振又感慨万千。

本书出版还有一个重要目的,就是能为后人了解研究这段历史留下具体真实的史料。

五十年的风雨尘与土,五十年的光阴云和月,五十年前的知青,以集体的抗争和发奋,决意冲破命运之茧,走出时代之殇,我们穷尽一生的努力,或许有过一功一得的成绩,或许有了小家小户的温馨,但就社会整体而言,就改革开放的道路而言,理想之彼岸到达了吗?我们的下一代,他们将由何种制度决定命运,他们将在什么样的社会情态下生存?他们人生会被怎样的语境引导?本书没有也无法给出确定的回答。

我们献上这本书,也献上我们的思考和忧患。尽管,也许在我们谢幕人生时这些问号仍未得解。但我们坚信:历史百转终要向前,我们期待着。

潮起潮落间,我们在这里!

—— 雷霆

本文作者

何振声, 男,汉族。1969年1月赴内蒙古生产建设十五团四连,任基建保管员,同年分到二师十五团八连,二排四班战士。后于1975年5月转至山西插队,1981年底回京,在北京电信管理局行政处烧锅炉。1995年从北京房地产大学建筑装饰设计专科毕业,任电管局建筑工程公司水电队书记,政工师。2000年企业并转下岗,2010年退休。

乌加河畔三声唱

作者:何振声

手风琴

当年,内蒙农业连队文体生活匮乏,八连三百多人的连队还自排自演了京剧《沙家浜》,演员、乐队、服装、布景、美工都是战友们自己动手,在营区的礼堂上演,盛况空前。<沙家浜》剧组还参加了团部的会演。但战友们大多数业余时间无法打发,尤其农业连。冬天的夜晚,战友们串屋闲聊,写家信,打扑克,下象棋,拉二胡,练小提琴,各自找乐。但熄灯号一响,全得睡觉。十个人的大通炕,又都是十几岁的孩子,哪儿睡的着呀。窗外寒风凛冽,屋内黑灯神侃:北京的胡同儿,炒肝儿,天津的斜街,大麻花,你在筒子河上溜过冰,我在水上公园划过船,见过听过的无所不聊。随着政治形势变幻,连队也搞运动,反对自由主义,斗私批修,打击不良倾向,收缴黄书、小说、歌本。连会、班会,自省检讨,谁说了落后话,谁干活偷懒,谁散布了想家思想,都得检讨,挨批判,人人自危,自检言行。为了打发业余时间和驱逐思家之苦,我将每月六七元的津贴攒了两年,趁探亲之机,在北京花180元买了一架手风琴。母亲不让我带走,我说劳动之余寂寞难耐,有了这个东西好打发时光。家人拗不过,让我带回了连队。消息传开,战友前来探看。黑琴白键,东方红牌,琴盒里散发着皮革和木漆的混香。当时我心里別提多美了,比起二胡和小提琴,手风琴可算是小乐队的重器了。自此每天田间劳作后我都对着琴谱练键盘,练风箱,练琴姿,练指法,左右手分练,合练。虽无师指导,自拉自练,倒也愉悦了身心,打发了时间,给清苦的田间劳作之余增添了不少乐趣。后来八连参加十五团文艺会演,我还加入连宣传队,在团部大礼堂上演奏了手风琴独奏,借助团里风琴手伴奏,赢得了台下战友的热烈掌声。得此荣耀后我练琴更加起劲儿了。

1974年底,有消息说内蒙建设兵团将改成地方国营农场,战友中人心浮动。当时连队里偶有农牧学校招生,或是去地方支左,或是部队话剧团招生,但都要经连队推荐。如果不受连里领导待见,或是人际关系不好的战友,是绝无可能离开兵团的。我当时身在内蒙兵团,妹妹在山西插队,父亲去了河南干校,只有母亲和奶奶在北京带着弟妹。一家七口人,分散四处,彼此无法照顾。母亲惦记着插队的妹妹,为解父母之忧,我决心转去山西同妹妹一起插队,互相照顾,让家长少操心。于是我向连里打了报告。等到山西寄来了“三级证明”信,自是心喜,准备第二天交到连部,就把证明和信件都锁在手风琴盒里。晚饭后,天色渐黑,忽然听到营舍外有人喊我,急忙出门查看,无人。但返回屋内板床前,放在木衣箱上的手风琴连盒带琴已不翼而飞。愣了片刻,我冲出门外,房前屋后寻找,惊动了战友,帮着我找了整个晚上也没见琴踪。次日报告连部,后来在大会上连里通报了丟琴一事,但所查无果。借年底探亲我回北京,临行前十五团保卫处还给我开了一封介绍信,方便去信托、典当行查找琴踪。手风琴丢了,我觉得像丟了魂。想起当时连队在改制前战友们人心浮燥,走后门当兵的,托关系调离的,男女战友交朋友的,喝酒闲串混日子的,偷鸡摸狗饱口福的,众生相真不是兵团初建时的模样了。我写信给山西,求再次寄来证明信,报到连部申请转插,不久团里批准了,但还没等我去找连领导,又有人向连部密报,说我口出狂言,动摇军心。连里某领导扬言:“我不开证明,谁也别想走!”经好友指点,方自清醒,忙把从北京带回来的香油、麻酱悄悄拿到该领导家属面前,口称北京带来,请其品尝。不几日连里开出证明信,自去团部办理调令。临行前,两三好友喝酒话别,回忆内蒙兵团五年生活,方知人情可贵,人言可畏。

生活至今,自己仍喜欢手风琴,常拉琴自娱。每当拉琴也常想起年轻时在八连遗失的那架风琴和那段兵团岁月,琴声悠悠中常记起的是连队生活的甜、酸、苦、辣,感慨万千的是战友们朝夕相依的手足真情。岁月如琴,往事如弦,友谊如歌。正是:两载津贴购琴由,为解田作业闲愁。何人因何抱琴去,仍遗余音如岁流。顿笔偶得!

脱砖坯

六九届的知青大批来到四连,需要建新连队了。

八连就是我们亲手建起来的。我们每天早饭后步行三里地,到乌加河畔的新连址,一片碱滩荒地,在撒着白灰线的草地上挖槽、垒石、筑基,青砖打底,垒墙垛,中间用土砖坯填砌成墙。土坯的用量很大,连里抽调四班和五班脱砖坯。从团部砖厂拉来坯模子,在连外废渠边上选址,清场,在班长带领下,十几个人就这样边学边干地操练起来了。

盛夏的午后,天晴无云,闷热焦心,战友们拿着铁锹,每人在自己开整出的坯场上堆土和泥。土是从废渠埂上刨下来的,用推车拉来,再用水车到井里打水,拉到坯场,一堆和泥土有半间屋子大,一米多高,先用水浇透再一锹一锹地翻捣,光脚在泥堆里踩匀,挑出泥中的草根和碎石渣,再翻捣,等泥和成型了,浑身已经湿透了。坯场在连队外,索性大家都光膀子光脚,每人身上脸上溅滿泥点儿。泥水干了,泥球直往下滾,战友们相视一笑。

日落时分,晚风初起,大家各自将泥堆封好,到水渠边洗了脚,穿好衣服回连。清晨,连队还在睡梦中,坯班的战友都已在坯场上忙开了。先把洇了一夜的泥堆一锹一锹翻摔,让泥巴滋润,上劲儿,再搓来细沙土,把渠水里浸泡了一整夜的坯模子用细沙土涮过,就可以开工了。每个人都光脚、光膀子在扫净的坯场上往返奔跑。先弯腰用双手挖下一块泥巴,用力摔在坯模子斗儿内,连续三次填滿模子,用刮板刮平模面儿,然后双臂发力端起这二十多斤重的坯模儿,一遛小跑到坯场尽头,弯腰扣下泥坯,再提模子返身跑回泥堆,沙土涮模子,挖泥填模,刮扳刮平,腰臂发力,端模扣坯再跑下一趟。如此往返浑身湿透,光脚在坯场上折跑,一堆泥从模子里扣出就要跑几十里路。我们看着一排排列队整齐的湿泥坯,就像将军检阅自己的士兵一样,自豪喜悦的心情油然而生。战友们擦着脸上的汗水,抽支烟,喝口水,虽累得腰酸腿疼,但完成了任务,这让大家兴奋不己。

连队的起床号响了,战友们穿好衣服,扛锹回连洗漱,和连队战友一起吃早饭。下午,太阳烤得坯场滚烫,湛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一缕风。午休后的战友们又来到坯场上,将一块块半干的砖坯小心地翻起晾晒,傍晚时分将砖坯再逐块搬码上架成垛。然后又清扫坯场,刨土,拉水合泥,踩均,摔堆儿,洇湿,忙到大汗淋漓已是月上柳梢头了。

脱砖坯不仅辛苦,而且需要技术。开始时我们手生,速度慢,每人每天只能脱300块砖坯,后来摸到门道了,手底下利索了,一天能脱出500块。连队基建速度快砖坯用量大,我们也加大了任务量,每人每天要脱出800块砖坯。累呀!早上都不想起床,混身关节都疼。想着定额任务,战友们都咬牙坚持着。我手上被坯模子的铁箍划出好几道口子,沾水就钻心地疼,十指在泥水中泡得都起褶发皱了,指甲也因挖泥巴而磨秃了,更可怕的是把晾干的砖坯码垛上架,每天抓拿几百块,沙粒把指尖的肉皮都磨破了。我们吃饭时看着热馒头只能用筷子夹着吃,端碗粥都费劲儿,连饭都懒得吃。后来有战友从医务室找来胶布,每人手指都缠裹上,这比戴手套还管用呢。

晚霞洒在坯场上,一垛垛码放齐整的砖坯,真像战友们出操列队,挺拔的英姿披滿金红,那景像至今难忘。年底营舍建成了,战友们看着这土墙泥顶,绿窗白墙,里外间,大通炕的宿舍,流着泪,相互拥抱在一起。后来我们又建了礼堂,食堂,盖了马号羊号,有了连队的规模。回忆起年轻时和战友们滿身汗水,滿身泥点儿地奔跑在坯场上,早起晚归脱坯码垛的时景,面对现时的生活,还真没有什么艰难困苦克服不了的。几十年过去了,或许当年我们亲手脱坯建造的房舍还在,就算旧了,倒了,不在了,可在我和战友们的记忆中,它永远矗立在乌加河畔。

正是:挥汗和就泥一堆,基建脱坯戴月归。乌加河畔扎营舍,热血青春铸丰碑。

出板报

收完庄稼,大田地里的农活也干完了,积肥是农业连冬季的主要任务。为了适应劳作,连队改为每天两顿饭。吃完了上午饭,战士们三两人一组,背箩筐,带铁锹,推着手推车,沿着乌加河畔,分散在田间麦垄中捡拾着马牛羊的粪便,几个组再把满筐的干马粪、牛粪倒在田间集成大堆儿,然后又分散着捡拾前进。

走在田垄里坑洼不平,满是土坷垃和干麦茬,硬裂无比的地上,还真是觉得挺热。我和葛强国、张文举负责运肥,把粪堆用小推车运回连队的积肥点儿,几趟走下来已累得穿不住棉衣,满头是汗。车并不重,四五百斤,路也不远,可要在地垄里推车,实在太难走了。葛强国是班长。他身高力壮,在前边架着小推车。一根三股的麻绳斜套在肩上,弯腰紧拉。我和老张分列两边,一手推着车的厢椽,一手拉着车尾。前后草编的围挡间和车厢里堆满了粪块儿,顺着田垄一步三颠地往前推。老张不是知青。他是内蒙古歌舞团下放劳动编入我们班的,还是音乐学院毕业唱男高音的歌唱演员。他人挺敦厚,身材不高,显得胖拙。我们三个推车跑了几趟活儿以后,正想歇会儿,班长提醒我把积肥工作中的好人好事写成稿子交到连部。昨天刚开完报道会,各排都在行动。我是报道员,当然心中有数。正说着推车过个渠坎儿,几次用力推不动,“一二三”三人一起用力,“啪”地一声纤绳断了,车把脱手杵地,班长扑在地上,我和老张都脚下绊倒,摔滚到车前。爬起来以后,三个人对视着哈哈大笑,满车的粪撒了一地,原本满头汗水被粪沫儿、泥土一糊,加上满身粪土,活像是从粪堆里钻出来的。没法子,三人把车扶正,加围挡,拴绳子,连铲带捡,重新装车,忙的一身是汗,脸成了花瓜。

夜深了,在煤油灯下,我把当天的事儿写了篇稿子,计划交到连部。并准备用在第二天要出的黑板报上。

乌加河畔的冬天真冷,大冬天的写板报更是苦差事。当年二排的营舍就在礼堂右手第一排,板报墙就是西墙山上,抹了一层清灰的土墙皮,找平后刷上黑板油,就成了二排的宣传栏。这天班长叫我和王运三换板报。吃完早饭,看着战友们扛着铁锹,背着萝筐列队出工积肥去了,我俩从连部搬来两把椅子,找出黑板油、粉笔和抹布,又从食堂打了盆热水,开始了我们的工作。河套的冬天,滴水成冰,板报墙又正处在风口上,西北风一吹都带着哨音。我们先用抹布蘸上热水把黑板面一点一点擦干净,再用黑板油仔细刷均。我俩站在椅子上伸直胳膊,勉强能够到黑板檐。风从身下刮过,顺着棉衣往上钻,不一会儿就冻得浑身透凉,又不能带手套,指头冻的又红又僵,脚也站麻了,就跳下椅子活动活动,搓搓手再接着干。我俩乘着晾黑板的机会,赶紧跑回营舍的土炉子前烤烤火。

接下来就是设计板面,写板报头,弹粉笔线,画插图,两个人上上下下地忙乎,总算弄出个模样了,可用粉笔在板面上一抄稿又出麻烦了——因板面不平,北风一吹,很多地方冻上一层薄冰,粉笔划在上面,一写一滑,写不上字儿。这可是大难题了。我俩琢磨了一会儿,想出个办法。我找来棉手套,在土炉子上烤热,再用戴着手套的手按在结冰的板面上,焐一会再写。此法果然有效。就这样烤烤、焐焐,椅上、椅下地折腾了半天,黑板报总算焕然一新了。中午,收工的战友们回营舍了,对着新出的板报看着,评着,说着,我俩看着擦黑的棉手套不觉会心一笑。

多年后,我在北京单位检查基层宣传工作,看到各色的板报栏和电子显示屏,眼前总浮现出当年在连队室外寒冬写板报的画面。在那样艰苦的环境下,战友们是用何等的毅力开彊,创业,是用青春和热血,融化了北国的一个个寒冬。

正是:北风呼啸河套冬,写块板报也冻冰。虽是当年平常事,依旧腾翻脑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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