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老知青的最后上山——“入土为安”，铁球兄弟
铁球并没有从我们的视线里消失。我们知道他生了一个女儿、两个女儿，最后，终于也生了一个儿子……
作者：谭世通
转自：30号院
我们这些老知青已开始在人生的舞台上“谢幕”。
2021年6月8日，我们又一个知青伙伴唐铁球在桂阳县去世了。
6月10日上午9点，我打通了正在桂阳参加铁球兄弟葬礼的四伢子。四伢子说：铁球正出殡，即将抬到樟市乡黄忠塘村的祖坟山下葬。
一个唐姓的长沙知青，睡在“千年屋”里土葬在千里之外曹姓的祖坟山。铁球兄弟为何能享有这种待遇？皆因他53年前真正走上了“扎根农村一辈子”的革命道路，被招郎在这个村做了上门女婿，为这个村聚族而居的曹姓人家繁衍了子孙。五十多年过去了，铁球兄弟已经盖棺。回望我们大家走过的路，我感觉铁球兄弟虽比我等经历了更长久的困苦生活，但最终，他享受到了全身土葬的优厚待遇。这是他的福报啊。
铁球兄弟是1965年9月5日与我一道从长沙岳麓区上山下乡到桂阳樟市公社的。不过在上山下乡之前的许多年，大约在1957、58年我就认识他。知道他是我左家垅小学低一级的一个同学。尽管后来我家搬离了左家垅，但1965年，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我们又走到了一起。
与我这个黑五类子弟不同，铁球兄弟家庭出身不差——城市贫民。他老爸在左家垅街上以裁缝为业，”解放前后都是赁（长沙话读'店 dian'）别个的屋住”（铁球原话）。可见他家属于无产阶级劳动人民。铁球的老爸最初显然是个体劳动者，但随着社会主义事业的蓬勃发展，唐铁球老爸这个个体裁缝成了左家垅缝纫社的职工，再后来，缝纫社又变成了集体性质的”服装厂“，铁球的老爸就成了工人师傅。
那年月，劳动人民虽说“翻身”了，似乎很吃香，但铁球个人却并未得到什么好处。他只读了一年初中就缀学了，原因是家里没钱。他试图打零工帮补家用，却并不成功；跟老爸学手艺也不成，因为缝纫社已是一个“单位”，招工（学徒）的事不是师傅个人说了算。有企业到街道来招工也轮不到家庭没有任何背景的他。到1965年，已年16，在家吃闲饭的他经不住家庭经济状况的压力和街道的动员，走上了上山下乡”做新式农民“的道路。
包括铁球在内的我们这帮知青来到了桂阳县樟市人民公社，组建了一个由我们的安置费办起来、自负盈亏的知青集体农场。在这穷乡僻壤，在文革之前极左的大环境下，我们开始了思想极度苦闷压抑、筋骨极度劳累和体肤极度饥饿的日子。然而即使这样，青少年活泼、不甘寂寞的特质还是处处显露出来，就象春天的小苗会从石头缝里顽强地钻出来一样。不过铁球兄弟，却始终表现得十分安静。即使在下乡一年后爆发的大革命中也是如此，喧闹和冲动时不见他，欢呼与哭泣时也不见他。在农场三年，他似乎没与谁特别亲密，也没与谁稍有恩怨，在我们农场他似乎是一个有他不多、无他不少的人。
1968年我们的农场终于散伙。大家分散插队落户，铁球被分去了一个叫黄忠塘的生产队。插队后不太久，在我们农场从来都没有“新闻”的他制造了一个很大的“新闻”：他被生产队的贫协组长招郎，结婚了。据说，贫协组长家有六朵金花，就是没生下儿子。铁球一插到黄忠塘生产队便被贫协组长盯上了。
在听到铁球招郎到贫协组长家消息的同时，我们也听到一些关于贫协组长家的负面传闻，说那是一个“冒名堂”（不靠谱之意）的家庭”，说那家以前之所以穷得叮噹响，完全是因为过日子没有“打算”；说土改时因他家最穷，地主家一只用名贵木料制作的精美大衣柜就分给了他家。这甚至引起其他贫下中农的眼红。但不到两年，那只精美的衣柜就被他家扔在屋外、弄得破烂不堪后，不久就劈了做柴火烧了……
自从做了贫下中农家的上门女婿，铁球可以说完全脱离了我们长沙知青这个群体。我们在劳动之余有时也会互相“串队”（串门），而他从未串过。樟树下5天一场的墟，他也从不来赶。而我们即使口袋里没有吃一碗“普通面”的一毛钱，也常常会乘着墟日步行十几二十里去赶墟，为的是在墟上与我们的知青伙伴碰上一面，聊几句天。
当然，铁球并没有从我们的视线里消失。我们知道他生了一个女儿、两个女儿，最后，终于也生了一个儿子……
我也在去县城的路上偶遇过他一次。我用长沙话喊他，他竟然用当地土话回答我。虽然我们在队里也是满口地道的当地乡下土话，但遇到我们的知青伙伴，长沙话还是会脱口而出，但铁球兄弟却是桂阳乡下土话脱口而出了，当改用长沙话交谈时，也已是桂阳乡下土话的味道了。
那年头，我们都衣着破旧，但铁球兄弟则是穿着寒嘇，象是一个乡下老农。他蓬头垢面，尤其是一口黄牙，显示出他已多年没刷牙嗽口过。这是严重退化了还是真正与贫下中农结合后进步了？真让人难以评说。看到铁球兄弟那副样子，我们虽然前途茫茫，却也更坚定了不在农村结婚的信念。
这是一个长沙知青最后的上山，他在广阔的天地里终于完完全全地扎下了根。
铁球的生活处境大改善是在1979年知青大回城之后。这一年，他被安排在公社供销社工作。不再吃农村粮，有了固定工资，他的生活逐渐好转。他的形象也发生了改变，从一个邋里邋遢，黄牙上满是牙垢的农民变成了一个乡下小干部的模样。
1995年，回城后俗务已忙得差不多、开始有了一些闲心的我们回樟市搞了一次上山下乡30周年的聚会。这次聚会，铁球兄弟作为留守在二故乡的“地主”也积极参与了。他虽然仍处于默默无闻的地位，但跑腿的事他毫不推辞、任劳任怨。在当初在农场时他与谁都不亲密，但20几年的分离却让他与我们大家的心都贴得更近了。以后，只要我们来了桂阳，他都会来参加见面、聚会。
上山下乡30周年的聚会之后，铁球兄弟的生活遭遇了一次严重的“滑铁卢”。1990年代，随着改革开放、个体户的兴起，乡供销社已经江河日下，店面都已分散由个人承包经营。铁球兄弟则承包了供销社的加油站。承包了一段时间后，供销社对油站进行核查，却发现油站亏空数万元。结果，上级供销社认定此款为铁球兄弟贪污挪用，将他从供销社除名，连乡供销社分给他的住房也被收缴了。
加油站亏损的原因是什么？县供销社曾派出一个小组来樟市乡调查情况。据说调查组本来只是想弄明亏空的真实原因，有为铁球兄弟转弯、卸责的意思。但那天上级供销社的领导来铁球家时，却被他的文盲老婆拦在屋门口咒骂，说“你们这些吃冤枉的贪官……” 调查组的领导立即掉头而去，并很快作出决定：亏空的原因全在于铁球兄弟个人，并将他“一撸到底”。
铁球兄弟于是离开了扎根了30多年的樟市乡，漂泊到了县城里。他花100块一个月的租金租住在238地质队撤走后废弃的屋子里，每天四处打零工，过着“一天不做就一天没饭吃”（铁球亲口所言）的生活。
这个时候，铁球的两个女儿嫁了，儿子也在广东打工。但他要养的并不只是他和他的文盲老婆，因为他还有一个弟弟也靠他养。他弟弟小他两岁，幼时得过脑膜炎，有些弱智。他弟弟曾顶职在左家垅服装厂上班，服装厂倒闭下岗后就从长沙投奔到了铁球这里。
铁球今天受雇于矿老板下洞挖矿，明天受雇于烟草站分级择烟，他甚至还受雇于县城的小饭铺打杂。这样过了十余年，60岁了。由于被供销社“一撸到底”，他又 不得不贷款买了些工龄才办理了退休。
又过了两年，铁球兄弟的弟弟也有了退休金。这家伙立即回长沙自己过潇洒日子去了，音讯全无。
铁球兄弟肩上的担子终于松了下来。他的日子也越来越好。2014年时，他每月已有1300多元的退休金，政府又分了一套廉租房给他。我去过他这新家，屋里彩电冰箱俱全。
不过，铁球并没有闲下来，至少到2018年，他仍在一家装修店做帮手。那次一大帮我们樟市的知青兄弟来我五盖山的居所玩，铁球也在其中。对于铁球能够来我们这些老知友家串门，我真心地感到高兴！
2020年是我们上山下乡到桂阳55周年。虽然有疫情，但我们还是决定在桂阳搞一次聚会来纪念。这一次，铁球兄弟又是跑前跑后充当聚会的采购。在我们农场旧场舍里合影时，铁球兄弟满脸笑容。这是生活终于走向顺心的反映。
没想到2021年5月间，却听到铁球兄弟病倒的消息。祥子哥、勤勤姐等知友去看望他，得知他是得了恶性脑瘤。铁球兄弟大约也感觉将不久于人世，见到昔日的知友，虽不能言语，但两行不舍的眼泪从他的眼角流了出来。
昨天，铁球兄弟的棺木被抬上了黄忠塘湾的祖坟山。他的15个后代披麻戴孝，齐刷刷地跪送他上山。
这是一个长沙知青最后的上山，他在广阔的天地里终于完完全全地扎下了根。
2021-6-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