责任与情怀 杨晓敏
薛培政的小小说写作,属于现实主义基调,注重故事中的人物塑造、情节关联、环境描写和语言表达,如实反映生活。作品思想性强,人物情感丰富,叙述有致,故事递进枝干分明,描写生动。
《皮狐》有聊斋味儿,借狐说事,人狐情未了,结善缘,有福报。故事结构合理,结尾皆大欢喜,误会,释疑,和解,救难,一路下来,写得顺溜,掩卷怡情。难得的是作者叙述生动,静谧的林区环境,狐与鸡的动物特性,人与狐的斗智斗勇的心理描写与活动场面,都惟妙惟肖,如临其境。
人与大自然、与动物的和谐相处,维护和关注生存环境,是作为万物灵长的人类长期要坚守和行动起来的行为准则,读这样的作品,不难理解写作者的初衷。这种童话式的、趣味盎然的写作方式,最宜让人走心。
近一个时期以来,薛培政的写作视角投向故乡的父老乡亲,透视农村的变革和农民内心世界的变化,描绘他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与追求。其作品主题积极向上,情感细腻真挚,文风刚健质朴,富有浓郁的乡土特色。没有轰轰烈烈的大人物,亦不见波澜壮阔的大事件,笔墨所涉多是乡里乡亲的小人物。他们世世代代固守着脚下的热土,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悲欢离合的故事里,无处不闪耀着中华传统美德和人性美的光辉,读来自有一种亲切感与鲜活感。
怀乡情绪,亦谓乡愁。《乡恋》里的留根爷会绘画,整篇作品就是一副质朴而又优美的素描画。几笔留根爷由来的记叙,好像虽似粗疏却恰到好处的线条,更增加了人物的立体感。从留根爷这个“点”起笔,勾勒出几乎被遗弃了的村庄,记录了事物今日和昔日不同的状态。碾子、石磨、辘轳、木杈、笤帚、簸箕……这些时代感极强的器物,和沧桑的老脸相对照映衬,人格化地融入留根爷当下的生活,更让人感受到流动的光影,使读者与主人公一起不无遗憾地感叹昔日的光景,想努力挽住正在渐行渐远的乡情。
年年春暖花开季,燕子归来寻旧巢。《留守的三娘》,开篇即为读者营造出一份凄清孤独的氛围:风咋起,天转寒,燕子南飞,空余燕巢。房梁下,藤椅上,坐着孤零零的三娘,望着空了的燕窝痴痴地发呆。此情此境,宛然如画,一位孤独的留守老人如在眼前。孩子们长大,像燕子离巢一样飞向远方,只余下年迈的三娘守着老家空空想望。三娘只能把对儿女无尽的思念与孤独,诉于屋檐下的燕子。三娘是眼下众多农村留守老人的缩影。
“来年——谁——给燕子——开门——呐……”小小说结尾,油尽灯枯的三娘,带着对燕子的不舍与牵挂凄然离世。这里的燕子,一语双关,即是现实中的燕子,又代表着三娘远游的儿女。人燕离分,阴阳相隔,愈发加重作品的凄凉况味。
我喜欢《一盏马灯》这样的作品。一盏马灯是作品里的道具,它之所以成为一位老边防的人生至宝,是因为它见证了一段激情燃烧的军旅岁月。时间流逝可以让马灯的样式褪色,但在主人公刻骨铭心的记忆中,灯光却永远闪烁如昨。军旅题材的刚健元素,军人性格的担当风骨,在作品中有淋漓尽致的注入与刻画。面对突如其来的诸多状况,军人特有的处理方式令人怦然心动,一盏马灯,也被赋予了太多的内涵。
命令如山倒,即使是明知冰河如陷阱,也要坚决按时完成使命。然而铁血男儿,亦有百转柔肠。面对抉择,不惧牺牲,亦不作无谓的牺牲。结尾时宁愿费力费时,翻山绕道返回营地,也要保证战友们的生命安全。这一情节闪耀人文主义光辉,让军人的形象愈发真实饱满。
《旗魂》是一篇读来极为震撼人心灵的小说,以多义性塑造了一位从战争年代走进和平年代的老兵形象。鲜艳的红旗上曾沾染了无数先烈的鲜血,长安爷对战旗与国旗的守卫与呵护,凝聚着一代人炽热的爱国情怀。作品采用倒叙、插叙等叙述手法,在现实与回忆的交相辉映中,和平年代的长安爷几十年坚持为村民升国旗的感人事迹,战争年代革命前辈们浴血奋战的峰烟往事,一一展现在读者面前。长安爷身残志坚、不忘初心,当年的战场上出生入死守卫军旗,和平年代又以榜样的力量滋养着一代代后人。
“人在旗在、旗在阵地在,促使他们砥砺意志,战胜困难,一个个成为行业的翘楚,且口口相传、生生不息,最后就成了刘家凹人的精神名片。”作品中,长安爷已化身为一面鲜艳的旗帜,高高飘扬在人们心中。
《梅痴》与《旗魂》的写作有异曲同工之妙。在这篇小小说作品中,复员归乡的国民党老兵长岭爷,把一腔爱国爱军情怀融于梅花图的画作当中:“其画作虽算不得上乘,但下笔不俗,他笔下的梅树枝干坚硬,苍劲有力;错落的梅枝,虬曲灵动,肆意狂放;尤其是那幅残梅,虽主干断裂,枝条残缺,却傲然挺立,显现出坚毅的风格和不屈的灵魂,透出一股拙朴撼人的力量。”
在当年抗击倭寇的战场上,长岭爷与那株腊梅一样,经历了重重炮火的洗礼,他亲眼见证了战场上一株梅树的顽强不屈,并深受感染,自此爱梅画梅成痴。然而,在痴心画梅的背后,也隐藏着一位老兵的心事:期望得到一枚国家的攻勋章,是长岭爷终生的信念。好在最后他终于如愿以偿。小小说结尾异峰突起,长岭爷将所有的画作收入全部捐建“梅岭小学”,则更见老兵长岭爷梅树一样的高洁品格。在这里,梅与人合为一体,梅品即人品,人品即梅品,满纸溢出梅花清芬。
特定时代、特定环境、特殊任务,特殊人物,于是便有了这么一个意犹未尽的《夜行》故事。夜行人巧遇夜行人,敌友难辩。纪律不允暴露身份。各自的信仰如何,无法沟通。虽心照不宣,但并不影响一路同行,相互依存。当下影视中的抗战故事被演绎得让人眼花缭乱,而这篇地下交通员的送信征途,尤其显得别致清新。小说的包袱就这么悬着,在从容叙述的表象下,隐藏着随时可能爆炸的惊雷。作者引而不发,就这么吊足了读者的胃口。
薛培政关注此类社会热点,用饱蘸情感之笔,深入乡人的内心世界,去抒写他们在现实面前的无奈、对远方亲人的期待以及对新生活的神往与构建,读来让人动容。作为一个有责任感有情怀的作家,一次次走进乡野深处,走到村街里巷之间,去寻觅,去挖掘一个个鲜活生动的故事,一个个亲切得如乡邻一般的人物。欲借手中的笔,为自己的故乡和亲人立此存照。很多读者说薛培政的作品通人脉,接地气,这当是对一位作家极高的评价。
附:
一盏马灯
薛培政
我到C市军干休所采访“老边防”梁英才,发现他家卧室的墙壁上,挂着一盏老式马灯,看上去与室内陈设极不协调。
梁老的老伴打趣道,自打老头子回到内陆后,这盏马灯就再没点燃过。可老头子却拿它当宝贝,隔几天就拿下来擦拭一番,还捧在手里左右端详,像欣赏宝贝似得。看得出马灯上面一尘不染。
见我对这盏马灯好奇,梁老便将马灯从墙上摘下捧在手中,意味深长地对我说,它可是立了大功的啊——
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26岁的我担任了连指导员。暮春的一天早上,尚未吹起床号,通信员便将我推醒,通知我到团部接受一项紧急任务。
当我快步赶到团部时,团长已在那里等候我了。团长告诉我,根据气象预测,今年天山天池冰面解冻可能要提前。他随即命令由我带队,以最快的速度将山上伐下的木材,用马匹通过天池冰面运到对岸,为战备施工备足木料。
当我带领两个排的兵力赶到天池边,才发现作业的艰难程度,已远远超出了我们的想象。这次要往山下运送的木材,都是6至10米长,粗的一个人都抱不过来的松木。近似原始的运输方式,是在木材的一头钉上数个铁钯,用绳索系牢套上马匹拖过冰面。要将堆积如山的木材全部运到天池对面,至少需要一个月。
当运输进入后期时,我们不愿看到的一幕出现了:随着气温逐渐升高,天池出现了解冻的迹象:放眼望去,湖面上的裂纹清晰可见,并不时发出阵阵冰裂的声音。
天池平均水深60余米,最深处约105米,因属高山湖泊,水温较低,假如人或马匹不慎坠湖,几乎就没有抢救的可能。
任务紧急,情况突变,请示已经来不及了。如果停止运输,剩余的木材只能等到冬季封冻时才能运出,势必会影响战备工程的进度;若是按照原来的运输方式作业,造成伤亡怎么办?我心急如焚,在湖边踱来踱去,虽有寒风吹过,但仍感到身上一阵阵燥热。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我决定利用夜间气温低,浮冰间再次形成连接,天池冰面相对固定的时机,组织展开夜间作业。
夜幕渐渐降临,呼啸的寒风夹着雪花扑面而来。漆黑一片的冰面上,别说战士难以行进,就连拉木头的马匹都扭动着身子不愿前行。
见此情景,我瞬间便做出第二个决定:由我提着马灯走在前面开路,大家看着灯光,跟我保持距离连成一路行进。如果一旦看不见灯光,要赶紧卸下木材,立即返回原地,大家记住了吗?
“记住了——”在这罕无人迹的天山上,战士们那悲怆的回答响彻旷野,我感到肩头上有千钧的压力。
我提着这盏马灯在前挪动,身后运木材的人员马匹形成一条长龙,渐渐向天池对岸靠近。
经过两个整夜的紧张抢运,终于将所有木材运到对岸。这时人困马乏,都盼着早点返回营区休整。
我顾不上歇息,再次来到天池边,仔细观察了现场情势后,回到队伍前做出了第三个决定:原地进行短暂休整,备足两天的干粮,准备翻山绕道返回营区。
“指导员,咱们昨夜不是才从冰面上过来吗?这回又是轻装返回,不会出事的!”几个老兵劝我道。
“您看俺们都劳累成这样了,为啥有近道不走,非要绕远路自讨苦吃呢?”有的战士也发起了牢骚。
……
在稍作休整,备足干粮之后,我铁青着脸向着队伍下达了命令:“同志们,上级赋予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团首长在等待着我们安全返回。现在湖面上的情况已经发生变化,我们任何人都不能盲目蛮干,做无谓的牺牲,我必须把人员、马匹一个不能少的带回营区,开进——!”
两天后,当我站在营区门口,看着所有人员和马匹安全进入营区后,竟一头晕倒在地……
若干年之后,当那些身处天南地北、已是子孙满堂的老战友,偶尔与我见面或电话联系时,总少不了提起这档子事,都认为我当年提着马灯在前开路,颇有些“壮士一去不复返”的豪情。
“其实,当时我也后怕。上有年迈的父母,下有即将分娩的妻子,倘若我那夜掉进湖去,对他们的打击可想而知。可是,想想担负的任务,再看看身边的战士,作为指挥员,我别无选择。所幸的是,我把他们一个个安全的带回来了——”
抚摸着那盏马灯,诉说完这段往事,梁英才微眯的眼里充满了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