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李晓东先生的《日涉居笔记》之廿七
三 坔 夜 话
一方水土有一方文
这里是《三坔夜话》，李老师斯时乡轩临窗，于此跟你诗词吟哦，抒怀述志，漫笔人生，点情碰心，说故事，聊语文，话庄道巷，谈古论今，......
编者微语
我的微友 李晓东，笔名东方木，江苏省泰州市人，现为江苏省泰州中学语文高级教师，作家。其代表作品有长篇小说“艳遇”三部曲《青桐时代》《紫檀时代》《白槐时代》，《透明色》，随感录《润玉流翠》。2018年3月，其长篇小说《千雪柏》又出版问世。晓东不仅善写，而且善画，笑称自己画画与写作皆为业余涂鸦，由此让胸中丘壑腾起雾霭烟云、烟火日常泛出灵动生机，便觉日子也变得可亲起来。是的，他的画作少匠气，一派洒然天真，却令观者玩味于心；他的文章清新、朗然，亦如其画，生活气息扑面而来。这，大概也正是我喜欢并欣赏晓东的画与文的原因。不久前，晓东开始写他的《日涉居笔记》，每发其章，我都读之细品良久，都感其写景语皆为情语，而不由沉醉其中；于是乎征得晓东同意，决定在本公号连载他的《日涉居笔记》。“日涉居”是晓东书斋名，取之于陶潜“园日涉以成趣”之句，诗意也。《日涉居笔记》亦诗意也！晓东之画亦诗意也！现特将晓冬其文与之其画连发于此，以飨诸君！
日涉居笔记
李晓东（东方木）
凤城可以踏青的地方并不少，可你是否还保存着这份闲情逸致呢？抑或你的工作太忙碌，抑或你的生活很丰富，再抑或你的人生太荒芜。早春很懂事，它仍然在等你，你错过了早春错过了时光，错过了风景错过了岁月，人生还剩多少情趣？
当然，即便是早春时节，凤城访古也是别有一番趣味的。
那么，凤城保存至今的古迹多乎哉？不多也。你一定以为凤城的古迹不少啊，什么老街、望海楼、古稻河、乔园，什么光孝寺、南山寺、北山寺、西山寺，什么斗姆宫、城隍庙、关帝庙、范家花园。若是邀我做向导，我就不会带你去这些地方，你自赶儿去。
早春的涵东是我的首选。不过涵东的明清古建筑群我已写过若干次了，因为涵东的某条老巷子里有个名人叫笑堂，我的同窗，矮而胖，是凤城河北岸的交际舞王，书香门第，宅中的老物件多得没处放，随手搬个东西走，极有可能都是“国家宝藏”，但他低调不张扬，鄙视一切身外之物，生意做得很兴旺，买了一辆新能源，最爱驾车到处逛，但他对涵东一带的典故和传说了如指掌。他不假思索且一本正经地说，温知女子学堂是个有故事的地方。
温知女子学堂乃泰州名士韩亮侯倡办的。韩亮侯，乃“凤城四候”之一，那时有仲一侯、韩亮侯、韩召侯、马东侯，皆为凤城文坛风云人物。韩亮侯才华横溢，擅长诗书，精通音律，早年与胞弟韩召侯赴日本留学，工诗文，精德、日两国文字。1915年，韩亮侯与其妻创办温知女子小学，开凤城女校之先河。李叔同应邀为之谱写校歌：“万柳堂近太平桥，有我温知女学校……”万柳堂是韩家的堂号，门前有条小溪，岸边栽满柳树。
学堂的大门朝西，正对着草河。我和笑堂来访的时候，阳光正照向河的西岸。跨进学堂的门，便是个大门堂，凤城里很多的民居都有个大门堂，狭小而昏暗。我以为这是个颇有意味的空间。紧挨着大门堂的是一排坐北朝南的人字脊七架梁的平房，共有七八间，依稀是校舍。大门堂右侧再往南一点，也是一排平房，应该也是校舍。两排平房的中间应该是一片空地，我以为是曾经的操场，只不过现在已经砌了好几间屋子，以厨房为多。如今的校舍已经变成住家了，虽然破旧，但仍然能找到那时学堂的影子。
屋脊是值得细瞻的风景。阳光正照着朝南的屋脊，黛瓦仍然排得整齐，历经百多年的风雨，瓦片呈青灰色，干净清朗，明而不昭，亮而不耀。不过完好的瓦当所剩无几，大多已经破损，因为破损，才陋出悠悠古意。
瓦松特别多，犹具体而微的森林。秋冬之时的瓦松呈枯萎状，颜色黯淡，而早春时的瓦松似乎饱满了些，还带着些“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浅绿色。不过古人对瓦松多有偏见，以为其“高不及尺，下才如寸”，没啥用处，所谓“桐君莫赏，梓匠难甄”“在人无用，在物无成”。但我喜欢它们的这种高冷孤寂感，最得禅意的是瓦松的叶瓣呈莲座叶线形，以为居于凡尘之上而静穆得道。
屋脊上的杂草最先预报春天的到来，阳光照过来的时候，嫩绿的叶子正剪着蓝天。校舍的门框和窗框大多犹在，尽管已经破旧，墙壁应该还是以前的，青砖砌得不算整齐，砖面也因风化而凹陷，有的地方砖缝很大，可伸一指，这让我浮想联翩。校舍高出地面，还残留着部分砖砌的台阶，少有人走的地方苔痕斑斑，甚滑。
我一直在寻找关于一百年前的那些证据。那一泓小溪不知流向何方，那一排青柳又不知绿在何处，教室里的朗朗书声又是止于何时，太平桥是否就是如今的破桥，学堂北侧的那棵亭亭如盖的泡桐树是否由当年的师生所手植。除了温知女子学堂，让我感兴趣的还有草河西岸的陈厚耀读书处。这是个耐人寻味的地方。
陈厚耀是清代著名的天文历算家，曾在此处读书求学。康熙五十二年，他被授翰林院编修。五十三年，陈厚耀的母亲去世，康熙赐给他一笔费用，并让江宁织造曹寅（曹雪芹的祖父）帮他料理丧事，规格竟如此之高。
然而，凤城人对这位儒士却鲜有所闻，总以为凤城乃戏曲之乡，这真是让人啼笑皆非的事情。如果是我，家有学子，定会常常造访此地，为它而烧香，为它而磕头，为它而自豪。我以为，能够撑起一座城市的，始终是底蕴深厚的精神品质，积极、上进而坚固的文化筋脉，普济天下、具有感召力的人文力量。
不过，当我们走过徐家桥，来到陈厚耀读书处的时候，这里以及整条巷子里已是一片废墟，所有的住户都迁走了，到处碎砖破瓦，垃圾遍地。官宣说，此地待修缮。我大跌眼镜且仰天长啸。人是屋的主人，巷的主人，街的主人，城的主人，没有了人气，哪来的底气？哪来的财气？哪来的文气？又哪来的福气？
我想起扬州的东关街，一处没有河流的地方竟然人流如湍。我想起江南的周庄、同里和木渎，还有西塘，那里的住户大多临水而栖。三月的江南，烟雨蒙蒙，灯笼仍是青红，杨柳吐了新绿，画船出了溪头，碧水荡桥拱，游人恍入梦。
读书是城市里最美的风景。徜徉在陈厚耀读书处，我一直在想象着那时的他勤奋读书的种种情景，可能坐于台阶上轻声吟诵，可能立于河岸处高声朗读，可能在黑暗中的一盏青灯下奋笔疾书，也可能在有阳光的窗户前凝神而思。
我又想起北宋教育家胡瑗。峙立在泰州泰山南麓省泰中校园内的安定书院，是他的讲学故址。相传校园内的那棵千年银杏是他亲手所植， “致天下之治者在人才，成天下之才者在教化，教化之所本者在学校”是他的警世名言。或许，处于清代的陈厚耀就曾受到过胡瑗教育思想的影响，因为读书是民族文化的最好相承。“高山仰止，景行景止”，我为泰州能拥有胡瑗和陈厚耀以及很多的古代文化名人而倍感自豪。
离开涵东，已近午时。辞别笑堂兄，我回到了日涉居。午后，我静坐于南窗下。阳光正躺在茶桌上小睡。这是一天中最温暖的时刻，也是最空灵的时刻。
早春的阳光还是有些害羞，八九点钟的时候，躲躲闪闪地探进窗户，光线在茶桌上轻描淡写，你并不觉得有暖意，暖意只在你的眼睛里。正午或午后，阳光大方多了，画在茶桌上的光线竟有些胀眼了，但你感到暖意融融。午后品茗是最愜意的事情，思绪随茶而动或随茶而静，什么陌上花开，什么桃花流水，什么清风徐来，什么闲云出岫，什么清泉石上，什么明月松间，都没了意境。因为人和人的心境才是真正的意境，有人才有意，有意才生境。若是再焚一缕不抢风头的雅香，则更合茶意。明·徐惟在《茗谭》中说：“品茗最是清事，若无好香佳炉，遂乏一段幽趣。”
焚香陪茶能够让你的嗅觉产生愉悦感并让头脑愈加清醒。跟人的视觉和听觉相比，嗅觉似乎更容易产生审美疲劳，而且比视觉或听觉更加敏感。古人云：“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若是闻惯了某种茶香，我们会完全适应这种茶香而生成无所感觉，大脑会产生对茶香的疲倦感。焚一缕雅香就能修补这种疲倦感，而且焚香又能祛除霉湿之气，净化品茗的环境，且青烟一缕，扶摇而上，形遁而味留，烟散而香存，寻而不见，隐于无象，却重新唤醒了你对茶香的依恋之情。
早春之时，在日涉居品茗是很容易入境的。你来了，无需寒喧，即可坐于将军凳，或坐于书卷椅，亦可倚立于窗前。有一抹菖蒲和碧藓，就巴掌大，紧挨你的肘子，你不得不亲它们一回。还有绿萝四五片，金钱草一两茎，可爱得不像话。此时，万籁无声，瓦雀不闹，花圃里的草尖在戏弄着阳光，风在戏弄着草尖，虫在土壤里聆听佳音，花在枝头酝酿着苞芽。品茗可以不说话，一切都可以拜托给茶和你的心境。
即便不品茗，只是坐着，闲着，立着，打瞌睡那就小眠吧，打个哈欠也是得趣的，嘴可以张得像河马，没人笑你。也可以胡思乱想一阵子，然后自嘲一下。早春就是这么的慵懒，闲鹤一般，但万物已经悄然蓬勃起来，日涉居的花圃也渐渐地朗润起来了。（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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