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阿城:作家是乞丐,写作是手艺,人活着既要会弹琴又要会生炉子
1949年清明节,钟阿城出生于北京城。“中国人怀念死人的时候,我稀里糊涂就来了”。他从小喜欢吃肉,还跟弟弟妹妹抢肉,父母为了防抢,就把肉切成五块,用线拴住,熟了以后,各找各的线,各吃各的肉。钟阿城很快吃完,眼巴巴盯着妹子,他总觉得妹子年龄小吃不完,会给他剩点。
钟阿城从小不受老师待见,是个边缘孩子。这种边缘化待遇造就了他日后豁达的人生态度:你被边缘化,反而有了可以自己支配的大把时间。有了大把时间的钟阿城每天去琉璃厂看古书,字画,古玩,印章等等,“青砖漫地,扫得非常干燥。从窗户看得见后院,日斑散缀,花木清疏。冬天,店里的炉子上永远用铁壶热着开水,呼出一种不间断的微弱啸音。”一呆一天,日复一日。渐渐他发现,自己的知识结构和身边人有了明显区别。
17岁,钟阿城响应老人家“知识青年到乡下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伟大号召,去广阔天地锤炼红心,在云南一呆就是十年。他身体不大好,当地人就不让他干重活,安排他当了“孩子王”,啥都教。晚上给大家讲故事,讲到紧要处,就会故意停下来,马上有人递烟倒水,求他赶紧接着讲。王小波在云南下乡时,过的也是这种生活。
下乡期间,钟阿城认识了同为北京知青的女教师罗丹,罗丹对钟阿城渊博的学识非常仰慕,两人很快谈起了恋爱。1973年罗丹回城,顺利考入北京师范学院,毕业后教了书,阿城却还在云南迟迟回不来,前途渺茫。罗丹没有因身份和地域的差距抛弃钟阿城,一直在等他,时不时还往他家跑,照顾他的家人,一等就是六年。
钟阿城开始回不了城,也彷徨,也焦灼,心态很不好。随着时间推移,他发现自己应该寻找生活的乐趣。苏东坡当年被贬海南岛,穷荒僻壤,语言不通,无书无食,依然快活自在,自己处境起码比苏东坡好多了。他开始跟老乡们学习各种手艺,观察生活中各种细节,比如两个人吵架,两只狗打架,农民怎么种地,小贩如何还价,工人怎么砍树,等等等等,慢慢发现,这种烟火生活是非常有趣的。后来他能成为作家,便是这几年反复观察生活的结果。
1979年,钟阿城终于回城。“在乡下的十年真是快,快得像压缩饼乾,可是站在北京,痴楞楞竟觉得自行车风驰电掣,久久不敢过街。又喜欢看警察,十年没见过这种人了,好新鲜。”
他和罗丹迅速结婚,毕竟都是三十岁人了。婚房只有12平米,设施简陋,但是他们过得春意盎然,烟火气中不失雅致。钟阿城后来说,生活就(应该)是“前院正在谈古琴,后院炉子灭了,你得马上拿出生炉子的办法,不能一筹莫展”。“古琴可以优雅地弹,炉子也得熟练的生。”换言之,生活既要有烟火气,又不能被柴米油盐酱醋茶困住。
百无聊赖,钟阿城开始尝试写小说,写的都是他在云南插队的事,这点跟王小波也很像。他每天写一两个小时,或者七八个小时,后来说,“写作就是一门手艺,熟能生巧,三天不练,手就生了。这跟木匠干活是一样的道理,手艺人从来不会停下手里的活儿,每天都要干”。
1984年,钟阿城短篇小说《棋王》发表,瞬间火爆全国,这篇小说只写了四天时间。其中对棋呆子吃饭的描写令人叹为观止:听见前面大家拿吃时铝盒的碰撞声,他常常闭上眼,嘴巴紧紧收着,倒好像有些恶心。拿到饭后,马上就开始吃,吃得很快,喉节一缩一缩的,脸上绷满了筋。常常突然停下来,很小心地将嘴边或下巴上的饭粒儿和汤水油花儿用整个儿食指抹进嘴里。若饭粒儿落在衣服上,就马上一按,拈进嘴里。若一个没按住,饭粒儿由衣服上掉下地,他也立刻双脚不再移动,转了上身找。这时候他若碰上我的目光,就放慢速度。吃完以后,他把两只筷子吮净,拿水把饭盒冲满,先将上面一层油花吸净,然后就带着安全到达彼岸的神色小口小口地呷。
有一次,他在下棋,左手轻轻地叩茶几。一粒干缩了的饭粒儿也轻轻地小声跳着。他一下注意到了,就迅速将那个饭粒儿放进嘴里,腮上立刻显出筋络。我知道这种干饭粒儿很容易嵌到槽牙里,巴在那儿,舌头是赶它不出的。果然,呆了一会儿,他就伸手到嘴里去抠。终于嚼完,和着一大股口水,咕地一声儿咽下去,喉节慢慢地移下来,眼睛里有了泪花。他对吃是虔诚的,而且很精细。有时你会可怜那些饭被他吃得一个渣儿都不剩,真有点儿惨无人道。
十年寒窗无人问,一朝成名天下闻。全国各地的文艺青年和各大报社杂志的编辑慕名而来,络绎不绝,钟阿城家里每天宾客盈门,有段时间光茶叶就喝掉好几斤。钟阿城喜欢吃面,几乎顿顿吃面(这点跟周星驰很像),朋友来了,也以面招待,高峰期创下一天下十六次挂面的记录。
钟阿城说,我写字,投到能变成铅字的地方(发表),就是想换些零用钱补贴家用,此外没有其它追求。他的知青小说既没有公子落难的酸气(如盛行一时的伤痕文学),也没有青春无悔的豪气(如梁晓声写的小说),只有冷眼旁观的静气。几乎同时创作《黄金时代》的王小波,同样秉承了这一思路,就是客观描述曾经的知青生活,仅此而已。
上世纪八十年代是文艺青年的黄金时代,余华就说,不论你写的是什么,写的咋样,只要能发表,肯定能火。钟阿城也说,随便写一篇东西,就有人追着跑。他趁热打铁,又写了《孩子王》和《树王》。
树王砍树一段也是脍炙人口的篇章:肖疙瘩远远跑来,知道了,就去拖一个极大的树干来,用一个斧劈。李立要过斧来说自己劈。第一斧偏了,削下一块皮,飞出多远。李立吐了唾沫在手心,捏紧了斧柄抡起来。“嗨”的一声劈下去。那斧正砍中一个拳口,却怎么也拔不出来。大家都拥上来要显显身手。斧却像生就的,树干晃得乱动,就是不下来。正忙着,肖疙瘩过来,一脚踏住树干,一手落在斧柄上,斧就乖乖地斜松下来。肖疙瘩将斧拿在手里,并不抡高,像切豆腐一样,不一会儿,树干就分成几条。大家看时,木质原来是扭着的。有知青指出这是庖丁解牛,另有人就说解这木牛,劲小的庖丁怕不行。
本来他还想写《拳王》《车王》《钻王》等等八王,可惜不了了之,其父说,小说集名称我都给你想好了,就叫《王八集》。
但是盛名之下,钟阿城的生活并没有发生任何改善。小说发表所得稿费,并不能撑起一个家。有一次他带着儿子出去吃冰棍,儿子三下五除二连续干掉三根,意犹未尽,嚷着还要还要,可惜钟阿城兜里已经没有一分钱了。此事对他刺激非常大,他后来说,我一定要搞个冰棍基金会,让全天下孩子在炎炎夏日都能吃上一根透心凉的冰棍。
困窘的生活让他很快就对小说创作失去了兴趣。既然写作只是一门手艺,累个半死却挣不到钱,为何不想点挣钱的办法呢,木匠都知道做家具比做木锹挣钱。想靠手艺挣钱,就不能把自己固定在一个点上耗干。他说,中国没有几个作家能靠写作养活自己。王朔是名副其实的畅销书作家,可他还得涉足影视业才能挣钱,贾平凹一本书卖几十万册,可他还得靠卖字挣钱。路遥获得茅盾文学奖,穷得烟都抽不起,陈忠实包饺子招待客人,韭菜还得出去跟人借。“作家就是要饭的代名词,谁要说自己是个作家,就等于告诉别人,自己是个乞丐”。
钟阿城于是开始写剧本,并且很快赚得盆满钵满。有次他背着一个军用黄书包,里面装了满满一书包钱,全是十元大钞(不要小瞧那时候的十块钱,那是个一毛钱能买一根油条两根冰棍的年代),找到画家朱新建(后来成为王朔儿女亲家),说,兄弟,想要多少拿去花,哥们现在有钱了。朱新建当然没要,阿城说,这么多钱,我一个人怎么花得完。朱新建还是没要。后来朱新建出国留学,没钱花跟钟阿城借,钟阿城二话没说寄去好几千美元。
钟阿城读书特别快。读到后来,都是照着对角线读,一页书开头看几个词,中间看几个词,末尾看几个词,一条线扫下来,马上知道有没有新内容。几卷本大部头,他能提炼成一句话,而且一语中的。他从1992年开始便用电脑写作(这点跟王小波也很像),他说,写小说其实很容易,就是讲故事,没什么了不起。
钟阿城是个通才,十多年知青生涯造就了他相当卓越的动手能力,没有一般知识分子那种眼高手低就会嘴上逼逼的臭毛病。他在美国刷过墙,干过木匠,改装过老爷车,两千块钱收的老爷车,有人出价二十万,硬是不卖。送过外卖,据说有一次还送到迈克尔.杰克逊家里。有次跟侯孝贤拍戏,侯孝贤拍一盏民国的油灯,但是屋里点着电灯,怎么都拍不出效果,就把钟阿城找来,钟阿城看了看,就在灯罩上洒了一些水,拍出来的光线一下子幽暗昏黄,侯孝贤高兴地拍手大叫,哎呀,就是这个味儿。钟阿城话都没说,转身走了。类似这种关键时刻救场的案例数不胜数,别人一筹莫展的时候,钟阿城总能想出办法来。其实这一切都归功于他年轻时候积年累月的观察生活。
钟阿城为人“六面玲珑两面刺”,说话喜欢噎人。洪晃看了钟阿城写的《威尼斯日记》,对钟阿城极其仰慕,有一次在姜文家见了,就想上去搭话,憋了半天问,阿城哥,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啊。钟阿城说,我不跟你说话,就是不喜欢你吗?一句话把洪晃噎得够呛。还有一次,朱新建写了一个东西让他看,他一字没改,删掉三分之一篇幅。二十多年后,朱新建依然耿耿于怀,跟他提起此事,钟阿城一脸无辜,我真有你说得这么无耻吗?
钟阿城喜欢聊天,尤其座中若有悦目女子,更是聊得天花乱坠,真有“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一听钟阿城”的意境。但他“人在花丛过,片叶不沾身”,笔下虽然风流肆意,为人却是守身如玉,从不曾与任何红颜有染。他说,我这人好色。此色不是女色,而是佛家“空即是色”的色,指世间一切美好事物。
钟阿城对吃非常讲究,“吃肉要用热盘子”。而且很有仪式感,宝相庄严,目不斜视,不言不语,吃饱后抽烟,再不动碗筷。
王朔从不服人,独服钟阿城。他说,如果全国下令追星,而且只能追一个人,我就追钟阿城。我非常仰慕其人,他是个成了精的人,这人幸亏对活着比写文章上心,才给我辈留下活着的空间。
贾平凹说,钟阿城是个非常卓越的(作家),他是那样杰出,一直让我钦佩。
莫言说,钟阿城“一身仙风道骨,微微透着几分妖气”。
梁文道说,如果你没听过钟阿城名字,没读过他的文章,可就要抱憾终身了。
陈丹青说,钟阿城是作家中的作家,是天下第一聊天高手。
王安忆说,钟阿城是个有魏晋清谈风度的人,他觉得人生最大的乐趣,就是海吃神聊。
张大春说,从早年到现在,我最崇拜钟阿城。
朱天心说,钟阿城是个永远赶不上的高手,在他面前,我还是好好当个读者吧。
刘震云说,在当下的中国,够资格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至少有十个人(相对于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而言),但是只有钟阿城是独一无二的。
要想了解钟阿城,只看他闲谈时寥寥数语,或者听他人生传奇经历,终究如隔靴搔痒,不能尽兴。归根结底,钟阿城是个作家,作家还是要靠作品说话,“靠手艺混饭”。至于手艺高低,还得读者诸君亲自评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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