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少年时代是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暑假后我升为小学三年级。班里新进了一位漂亮女生,叫玲子。送她入校的是她的母亲,约有四十多岁,高而胖,披缨头,说话粗声粗气的,指手画脚都有点男人的样子。是公社下派驻我们村的基点组长。班主任郭老师说先让她女儿坐到最后吧,随后调座位。玲子是独生子女,一、二年级随她父亲在大城市读书,到三年级父亲顾不过来,她又转到母亲工作的地方。她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但我们背地里都叫她“侉子”。她头上梳着两个高耸的马尾辫,在皮筋处扎上了两只鲜红的小塑料蝴蝶。眉清目秀,突出的小嘴一直是油烘烘的。红扑扑的小圆脸一边一个小酒窝,说笑时会露出小虎牙。班里同学都说玲子是我们班最靓的女孩。按惯例教室最后的学生多半是成绩差的捣蛋货,我很为她鸣不平。许是人生地不熟的缘故吧,除课间上厕所外,她半天不离座位。但一到放学,她便箭一般地冲了出去。一个星期后,班里调整座位,她成了我的新同桌。我于是闻到了她衣服上淡淡的清香,那是极为奢侈的香皂洗过衣服后留下的味道。她也逐渐还原了本来面目,活泼好动。自习课时常和她右边的女生说话,老师说如果再不悔改,就还让她回到教室最后边去。她很害怕,就把头靠在右边的胳膊上,面向着我,有点睡觉的神态。她不是很喜欢学习,成绩也并不好。做难度大一点的算术题时,常用手动我一下,抄我的答案。只一个月后,她就成了女生王。这得益于她的大度与泼辣。她常偷带零食去学校,又不抠,到校就分发给她要好的伙伴。她不怕男生,逼急了就与他们打架,她的咬和抓很是厉害,与她干仗的男生脸上会长时间留下血痕。但她从不欺负弱小的同学,就像我。她的优势也渐渐地显露出来,能歌善舞,而且胆大不害羞。经全班同学选举,她成了文体和卫生委员,实际上就是副班长。每天放学后她都监督执日的小组把教室打扫得干干净净,就是黑板也擦得一尘不染。我们班在学校的卫生评比中一直名列前茅。她和女生们都玩得来,跳绳、跳皮筋、砸包、踢方都愿意与她分在一组。踢毽子时她能用后脚跟连踢十几下。那次她把毽子尥到教室的房坡边缘,怎么也弄不下来,我到校外找了根长树枝上到窗台上,利用一跃的惯性把毽子带了下来,但触地时一个趔趄四脚朝天,她拍着小胸脯大喊:“吓死了,吓死了!”时间很快到了中秋节,秋收已经开始,学校说举办罢中秋文艺汇演就放秋忙假。我们班那次出了三个节目,其中玲儿参加了二个节目,二个都获了奖。列队回到教室外时同学们意犹未尽,班主任也心血来潮,让我们玩拍手顺口溜的游戏。就是两人一对,先自己拍一下手,而后自己的左手去拍对方的左手,左右手交替,并高声朗诵“你拍一,我拍一,我们共同来学习;你拍二,我拍二,……。”这倒也并不稀罕,我们平时也经常玩。但老师这次要求是男女学生对拍,并动员女生要主动邀请男生。我便以为噩梦开始了,我深知我一定是那个被所有女生挑选完后,不得不两个男生配对的那一个。因为我那时除了学习成绩还可以外,长得瘦小黑丑,衣服褴褛破旧,家里还有一个被外人认为患肺结核不久于人世的父亲。老师后面的话我已经听不进去了,只等万丈深渊的到来。正当我无地自容时,下垂的两手已被一双温柔的小手拽了上来,凭气味我便知道是她,只记得她很高兴,说就和同桌配对。我袖口斑驳且磨得丝线脱碎,手黑而脏,手指上常年有削铅笔刀留下的小伤口。而她的手白净丰润。一个个子高大的泼皮男生说是癞蛤蟆与白天鹅的配对。只是她不管不顾,疯玩起来。因第二天就是中秋节,下午放学后她约我到她家去。我像做贼一样远远跟在她的身后。到了她家门口,她回身把我拉进院子走进她母亲的房间。那时的干部驻队多住在老百姓家里。至于干部吃饭,有吃派饭的,也有自己做的。她家属于后种。她家只住了一间房,前面窗户下是一张小书桌,靠后墙摆放着一张大床和一张小床,两张床中间有个小板柜。她脱了鞋,在她母亲挂在墙上的大黑包里翻来倒去,终于掏出一个大苹果和一个月饼。我不敢吃,怕她母亲打她。她嬉嬉地笑着,说:“谁像你们乡下人,动不动就打小孩,我妈最多就是嚷几句。”强行把苹果和月饼塞进我的书包里,说害羞回家吃吧。回家后我把东西给了娘,并说是同桌送的。娘看着足有半斤重又圆又红的苹果,做工精致的月饼,喃喃地说:“咱没有回敬人家的物件,以后给也不能要。”晚上摆上香案祭祀后一分为四,这便是我们姐弟四人第一次吃上的月饼。也才知道苹果可以像油画上一样圆大红亮,而不是姥爷每年从自家院内树上摘下的青小酸涩的“沙疙瘩苹果”。我期望早点开学。半个月后终于见到了愈加俏丽的她。她说假期到她父亲工作的城市去了,转遍了各个公园,买了许多玩具和小人书。只是学校不让带,想看想玩可到她家里去。然而好景不长,到这一学期结束时,也就是春节将要放假的前几天,她突然神情忧郁,对我说她的母亲调到县城工作了,她又要转学了。我的心情顿时像阴沉的天空。晚上放学后,她让我迟点走。检查完教室卫生后,把我的文具从用胶布包了又包的纸注射剂盒里拿出,放到她崭新的铁文具盒里,说作个纪念。拖了书包,夺门而逃,哽咽着说她明天就不来了。果然第二天她没有再来,老师宣布她又转学了,给我调来了新的同桌。从此以后,我就再没有见过玲子,也未能打听到她的任何信息。有人说暮年是靠回忆生活的。现在我们也是爷爷奶奶辈的人了。在中秋节到来之即,想起自己第一次吃上的月饼,想起自己童年自卑而又热切的喜欢,真有一种恍若昨日的感觉。我怀念童年的纯真!——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