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珍:走进老家
——回老家系列散文之一
陈珍
噢,有道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日日月月只争朝夕,年年岁岁翻天覆地。时代的步伐不会在原地等你。今天,青春作伴好还乡,我回到阔别二十年的三十年前我亲手创造的家园,真正的自己的“老家”。
我自小就信奉目不识丁而有文化素养的老父亲的家训:“人生三件大事:起房盖屋、赡养老人、培养后代。”以及“好儿不住爷房,歹儿不住爷房”的励志名言。待得有了劳动能力就一志谋心自己盖房,盖一栋全村最好的房。只因我家祖辈在旧社会当长工、打短工,房无一间,地无一垅。寻房租院窜房檐头子生存。新中国成立后我家翻身得解放,虽然日子好了,但由于孩子多劳力少还是穷家薄业毛庵小舍,在村里属于抬不起头,直不起腰,走不到前头的人家。所以我立志盖房,为家族争出一口大莜面气,争出一扬眉吐气张脸来。
三十年前,盖新房这个梦寐以求的愿望在我两年多的汗爬流水的劳动中如愿以偿了。很是自信,我的家在这个生我养我的名叫毛忽洞自然村的同时期里也算是“鹤立鸡群”的。
坐北朝南一拉溜四间满面门窗大正房,红砖包面,插飞檐,亮红瓦,两旁挎耳房。院墙东边一排:凉房、车库(四轮车)、炭房;院墙西边一排:粮仓、牛圈、羊圈。东西对应着两个大草圐圙:一个储存枯草类,属大牲口饲草;一个置放青草类,属羊兔的饲草。冬天放柴草,夏天作菜园种植。西库伦东边上打一口压水井,后来安装了电水泵。井水甘甜清纯,供人、畜食用,兼洗衣浇园足矣。铁大门,砖垛子,当央一条水泥路面直通院外。大门两边各一间南房,置放劳动工具,家常用具。走进家里一堵墙带拐弯的立柜,玻璃夹扇、沙发,窗明几净;顶棚、壁砖、地板砖,明光铮亮。经过近十年的扩建充实,逐步完善成一家标准的四合头院落,一个整齐向上的庄户人的家园。
……车子开进村口我登上高处手搭阴棚望上一望:我的家已是老成这样,被四围的新农村建设的新居淹没在深远之处,再没有“鹤立鸡群”的自我感觉,有的只是仿佛一件时髦的新衣上打了一块老旧褪色的补丁。我遂想起几年前村长老哥哥来电话:旧房子是拆还是新盖?不拆影响村容,拆了还补助2000元。而不住了盖新的也没有意义了。我当时还想那房子还能影响村容吗?就回话:“也不拆,也不新盖,就让它自生自灭,留个念想。”现在看来的确该拆去了,以示弃旧图新,翻然改进。我们的车子径直停在老家的大门前,我打开一把生锈的大锁头,进院环目四顾:映入眼帘的是一派疮痍,破旧不堪入目。院墙两排的房子七倒八塌,院墙已是豁牙落齿,走风漏气;正房飞檐七高八低,有的干脆闪檐;房顶上破碎瓦片乱七八糟堆垒,上面鸟粪漓漓道道仿佛浑浊老泪满面。瓦片下是能遮风避雨的鸟巢,柴毛翻卷。瓦缝隙间杂草蓬勃,青草老草像满面肆无忌惮的胡须,青白相间。噢,我的家老了,老成这般模样。老得不是丑陋,老得只是感伤!只是怜悯。
顺手打开一扇凉房的门,多么熟悉的农具嚯!杈耙扫帚,锹镢斧头在蜘蛛网灰尘中被封存着。门一开,微风吹动,网破尘飞,也开启了尘封的记忆:排在最前一排的是一架古老的三腿耧。伸手摇一下,耧铃叮咚,清脆悦耳,一种久违的亲切感氤氲心头。三腿木耧,后山地区最原始的播种机。今天的青年人一般都不认识这耧为何物了。一个倒梯形的木斗儿盛放种子。三条耧管儿如三条腿,脚穿着尖尖的耧铧的鞋子,一遭一遭划开三条垄沟播下籽种。耧斗的籽眼儿内安装一根窄窄薄薄的铁条,顶端的小孔里认着一条细绳悬吊着耧铃(打籽蛋儿)。耧铃摇动的骤缓控制着籽种流淌的快与慢,摇耧者掌握下种的稠与稀。这是一架保存完好的播种工具,如果需要现在扛到地里套上耕畜就可以进行播种营生。看着它,我一想就想起许多:高中毕业那年推荐上大学没希望,我回村参加生产劳动。队长要培养年轻的摇耧把式,让我学习摇耧,搭配一名村姑帮楼。一个播种季节下来,我的摇耧技术娴熟了,我的爱情也播种了。于是我写了平生的第一首诗《播种爱情》发表在当年的乌兰察布日报副刊上,也算我的处女作吧。土地和农具分给农户那年,我以抓阄儿的形式,真巧又扛回了这架三腿楼,播种我的责任田……后来配套了农业机械,这架耧就被闲置于库房。它和木犁、镰刀等老一代农耕工具自动退出历史舞台,默默走在消失中。
墙角旮旯杵着一把半旧的铁锹套着一架尺二八寸的铁皮土坯模子。目睹此二物件不禁思潮滚滚,浮想千篇。那一年我二十五岁,那是一个十年九不遇的大旱灾年。春夏两季顾工脱坯盖房,天干物燥直到主房竣工也没误一天雨工。秋来庄家颗粒无收,本是“八月秋忙,绣女下床”的时节变成粮农们心烦谋乱无所事事的日子。全村人眼端端地等着雨后压青,可雨总是不来。我家却是大忙起来。而且正好又是暑假期间,本来准备明年的营生,现在就乘机赶工。那可谓是真正的披星戴月没明没夜。整整一个秋季我和妻子在乡亲们的帮助下垒起了院墙,盖起了急需使用的家畜家禽圈、窝。我还发明了在墙上脱土坯的新招:因为天干不用担心雨淋坯子,索性计算好主墙、隔墙的距离,把土坯径直脱在墙上,节省了“垒”的这道工序。把坯模按在墙上就地取土和泥每天一层二百多块大坯。二十多天垒起了院墙。还用穰泥(村人叫ran泥)抹的整整齐齐。墙外的土坑正好做了农家肥坑。村里同年二岁的伙伴们说“这俩家伙厉害了哇。”老年人也伸出大拇指:“这俩口子好苦素!”
抬眼看到后墙的木橛上一只套缨和一把皮笼头,我就自然而然地想起拴了十年喂了十年使唤了十年的小骡子。那是包产到户时分的一头三岁口驴骡。黑枣骝,白封嘴,四银蹄,特别漂亮,个头不高,块头不大,特别壮实,特别有力气。和人家搿犋耕地,人家是半天换一次牲口,我家是一天也不换。连续耕田二十天,他们的大骡子大马都消瘦下来了,我家的小骡子依然是膘满肉肥,朝气蓬勃。还特别通人性,远远地“得儿,得儿”几声呼叫,把笼头高高举起,牠就能听声识意自动跑来戴笼头戴料抽儿,然后让你骑着颠儿颠儿跑回自家院里。别人踢得连跟前也到不了,可是我女儿和她妈妈都敢骑着走路、出工。
犹使我难忘的是小骡子特别“会做营生”,推碾围磨带耧架车,拉田送粪打砬砘样样精通,没有不能使唤的。村人戏谑地说;“这家伙就是有些蹄脚重,要不是可以洗碗涮灶了”。……迫不得已出卖时真有点“秦琼卖马”般难受。所不同的是我并非家无隔夜粮的饥馁;也不是“一文钱逼倒英雄汉”的无奈。然而还是无可奈何不得不忍痛割爱:全村的耕畜都卖光了,连个朋群放牧搿犋种田的人家也没有了。我家也是清一色的机械化耕作,忙于发展食肉畜牧,耕畜都成了多余。等了好长时间想卖给一家需要耕种的人家逃个活命,然而终于是无果只好含泪卖给肉贩子。至于价钱高低那就不算什么了。肯定是被屠宰啦,眼不见心净总比亲手杀掉安心点儿。按照老古时的风俗习惯:卖牲畜不卖套轭。如今这笼头和套缨被岁月尘封在凉房的墙上。
……噢,老家正走在消失中!抖抖着手拍了几张破烂家园的照片,收藏后,我又抖抖着手终于拨通了村长老哥哥的电话:“铲了吧,我的家!”
“好的。你回来了?马上安排。”手机里老哥哥回话:“你咋哽咽了?”
我无语着迅速地关掉手机,害怕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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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珍 内蒙古四子王旗人。教师,内蒙作协会员。诗歌、小说、散文散见于多家报刊,多次受奖。新华出版社出版散文集《居深村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