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艳茜专栏◎从编辑到写作

著名作家张艳茜授权   专栏

从编辑到写作

文/张艳茜

前不久在《文学报》读到一位作家的文章,说像他这样在文学期刊编辑岗位连续工作二十三年的人很少。他对漫长艰辛的编辑生涯无比感慨,为能终于逃离这个职业备感庆幸,有重获新生、自由的快感。

现在,我也在文学期刊编辑岗位连续工作快二十三年了。粗算一下,我编辑的文学作品字数有三千万字左右;而经我的手发稿,在我面前先后站立起来的作家不计其数,他们当中很多人已成为著名作家,活跃在今天的文坛。每每看到各种期刊上赫然排列着他们的名字,刊发着他们的作品,或者了解到他们荣获各类奖项的消息,我都为他们取得的成就感到欣慰。同时,他们当中有些人骄傲地离我远去仿佛不认识一样,我内心也只略带伤感,更多的是坦然淡定。我知道,每个人的成功之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我的角色不过是在他们需要帮扶的时候,伸出了我不太有力却很真诚的手。

我热爱编辑工作,爱得无可就药。

这份工作在我面前拓展出两个精彩世界,一个是阅读的世界。我在阅读大量稿件中完成我的工作,又在工作中满足我的阅读渴求,我的工作似乎就是我生活的全部。这种生活难以想象地丰富:尊贵卑贱,爱恨情仇,喜怒哀乐,酸甜苦辣,激情盎然,娴静如水,真假实虚,善恶美丑,愤世嫉俗,致远宁静······都能在我的编辑工作中得到体验。这么多年来,我沉湎于这个世界不能自拔,从中得到的滋养和满足,经常使我忘却现实生活中种种苦痛与忧伤,有一种“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的忘乎所以,平常的日子过得充实而乐观。

1999年女儿与陈忠实在作协后院

而另一个世界就是写作的世界。在我没有分配来陕西省作家协会当编辑的时候,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要走写作这条路。我以为,搞创作的人是需要天分的,用作家陈忠实的一句话概括就是,文学的那根神经很“长”。我总认为,我的那根神经天生就是残缺的,后天又没有努力去健全。

感谢上苍,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文学还处于鼎盛阶段,让我工作、居住在一个近乎破败却是精英荟萃的作协大院里。当作家路遥放下笔走出他的阴暗潮湿的写作间,片刻的休息时也不忘告诫我,不能因为客观现状影响自己的情绪,要学会把握自己,咬紧牙多看书、多写作品;一个人活在世上就是要追求崇高的东西,要为自己树立理想。然后,向我推荐他喜欢的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作品《百年孤独》,并很流利而庄重地背诵出这段情节:

霍·阿·布恩蒂亚又付了五个里亚尔,就像出庭作证的人把手放在《圣经》上一样,庄严地将手放在冰块上,说道: “这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发明。”

那时刻,路遥深沉而真挚的声音,和镜片后的眼睛里闪烁着的崇敬光芒,明显对我的写作欲望是一种激励。

陕西省作协大院里还有严谨耿直的编辑前辈董得理;才气与勇气兼备、当时全国最年轻的期刊主编白描;平时住在乡下,每月来大院几次,勤奋而敏于思考的作家陈忠实;善解人意、平和敬业的诗人晓雷;英年早逝、风趣幽默的作家邹志安·····他们经常聚集在距我住处不足二十米的《延河》编辑部小院,喝着作家王观胜冲好的茶水和咖啡,谈时政,谈文学,谈创作,谈生活。他们相互鼓励,相互支持,相互指点,那种自然形成的文学沙龙,给当时的作协机关制造了一种和谐向上的气氛,而且形成一种感召力,激发了许多人的创作热情。所谓“近朱者赤”,这其中受到影响的就有随遇而安、胸无大志、一心只想做好编辑本职工作的我。

我的第一篇文章发表于1986年8期的《延河》上。当时《延河》杂志有一个争鸣栏目,要为一篇有争议的小说配发两种观点对立的评论,主编白描吩咐我来完成反方评论的任务,于是我写下了题为《两个艺术天地》的评论;之后又应《小说评论》之约,在《小说评论》1986年5期,发表了《读王安忆中篇小说〈荒山之恋〉》的评论——这是我生平最早发表的两篇文章。

近水楼台先得月。我很幸运,刚走出大学工作不久,就连续在刊物上发表文章,当时很是自鸣得意,以为写作啊、发表文章啊都是很容易的事。

1987年底,我结束了作为省委扶贫工作组成员、在陕北榆林扶贫一年的工作,回到省作协的编辑岗位。这一年的陕北生活经历,我的感受颇多,于是,我把所有我认为新鲜的见闻写成了一篇散文。我自以为把我细致的观察和体验,很用情也很到位地描写出来了,于是踌躇满志地送到《延河》副主编晓雷老师手上,想请他看看究竟写得如何。晓雷看过后,首先对我的创作热情给予了肯定,同时对我说了一句让我至今刻骨铭心的话:要写出别人笔下没有的,只属于你自己的特别感受。我琢磨着这句看似简单平常的话,以为体会到了其中的深刻含义,于是再次提起笔来。这次的修改,晓雷老师又指出了我形神游离的问题。

后来经过第三次修改,这篇以《与神共处》为题的幼稚小文,又被晓雷老师精心修改编辑后,发表在了《延河》1988年4期上。我很惭愧,懂得这纯粹是对我这个后学的一种鼓励。后来,我经常就错把这篇文章当作了我的文学处女作。在三次的修改过程中,我不仅懂得了写作的艰辛,也体会到写出好文章要有许多的准备。诸如知识和经验的积累、感悟和想象的能力、深沉的思考以及语言的智慧。尤其像我这样“文学的那根神经”天生残疾的人,更需要后天多付出努力。在之后的写作实践中,晓雷老师的那句话一直成为我努力写出有个性文章的格言警句,我知道要做好相当不易。1998年,主编陈忠实在撰写《延河》编前语时,将同样的意思做了更形象的延伸——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

这个寻找之路很漫长,我是否已经找到,我无法肯定。但是,我真诚地面对生活,又以真诚赢得了表述的自由。

每当我的身体出现问题时,我会按症状轻重,选择去看不同的医生,或者到药房买不同的药自救;可当我的情绪或者心灵受到伤害或者出现问题时,我就得采取另一种自救方式,那就是投入写作——抒发或者宣泄内心的情感和五味杂陈。否则积郁成疾,自己不开心,还会延及周围人受牵连,那我会感觉自己十恶不赦的。所以,某种程度上,写作是我的一种生存方式。我说了,我写了,我把我心中所想所感、所见所闻用心表达出来了,我在这个过程中得到愉悦得到解脱,得到安抚得到慰藉,这些对我很重要。如果阅读者也能从中获得点滴经验,获得稍微感动,获得些许启发,那我就更满足了。

但是,我从不把写作当作教化的工具,我首先内心就抗拒那种黑着面孔教训人的文章。我也毫无企图去感化、影响、改造周围的什么人。有时,我连我自己都说服不了、改变不了。我的文字,只有真诚,只有平实。有时,真诚老实到显得过于笨拙,经常为找不到合适语言、妥帖词汇、无法准确地表达而深深苦恼。

在写意涌动于心时,“写什么”与“怎样写”的问题,常常被我不自觉地忽略。我以为好的写作结果,就应该是二者浑然一体的结合。虽然我经常在作者面前,不得已把它们很机械地分别开来。其实,内容与形式这个文学与哲学的命题,就像人的灵魂与肉体一样,无法简单地割裂开来的。

每一个写作者一定是依赖于自己的个人经验去写作,才能在写作过程中找到一种准确的感觉。这些经验,与写作者的生命、生存、生活体验密切相关。经验同样需要我们真诚地走近它,呼唤它,开掘它,使它舒缓流畅,或奔流湍急地涌动在笔端凝成文字。这时,文章自然会有一种真实的力量。这些年我陆续发表了一些散文,我都尽量朝这个方向努力。

但是,我也时常面临困惑。在我接触的一些作家中,他们的作品和他们的个人表现完全属于两个世界,文字的圣洁与人格的卑下,时常让我失去对他们的准确判断。于是,我开始怀疑所谓“文如其人”的说法,因为我的二十三年编辑和写作生涯,见证太多“文不如其人”的实例。于是,我想到了有关“文字游戏”的话题。究竟这种游离于个人经验和个人品质之外虚妄的书写,这种在做人时无法保持自始至终沉浸在诚实感中的作文是否可靠呢?

评论家王愚先生曾经这样说过:假中出真那是虚伪,真中造假那是艺术。

但是,这句话终究没有很好解答我的困惑。对我而言,我所想的还是只有两个字——真诚,无论做人还是为文。

张艳茜,1963年生于济南,籍贯黑龙江省绥化市。1985年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分配在陕西省作家协会延河》文学月刊,从事编辑工作28年。1985年开始文学创作。曾任《延河》常务副主编、陕西省米脂县政府副县长(挂职)。出版有散文集《远去的时光》《城墙根下》《从左岸到右岸》,长篇小说《貂蝉》,长篇传记《平凡世界里的路遥》,该书获陕西省作家协会首届(2013年度)长篇报告文学奖和柳青文学奖,新近出版了长篇评传《路遥传》。陕西省政府优秀编辑奖获得者,陕西省“四个一批”人才。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编审。现就职于陕西省社科院文学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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