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范姨

有一年,泰安二中的花坛里,埋上了一块碑。花坛正对着校门,圆形的,碑就在绕坛一圈的剑麻中间立着,大理石的。
如果没记错,那是1989年。那也不能算碑,是牌,刻着“花園式单位”,行书,小字“泰安市人民政府”。我们初二的孩子都念作“花圈市单位”,这和捏住蜜蜂的小翅膀,扎它们剑麻尖上,一样刺激。
二中的花草树木很多,这称号当之无愧。学校从果科所买进不少乔木类绿化的花树,有百日红,有雪松,有玉兰;校园东南角还开辟了一片苗圃,种草本的花花草草草,有鸡冠花、韭莲、四叶草,还有一串红、地雷花。
乔木挺立在每一个季节里,只是换身衣裳,花花草草则分季上场。春天,是鹅黄的迎春和洁白的玉兰,夏天是五颜六色的石竹花,秋天是开到初冬鸡冠花,玫红大红的都有。冬天来到时,蜡梅就开了,它们一直开到和迎春花儿相见。人就不行,年年月月都不能休息。人是乔木。
二中花园,雇了三个人打理,他们也一起打理那片小苗圃。两个老头儿,一个姓姚,住二中东边岱道庵村;一个姓刘,家远点儿,栗家庄,骑自行车半小时。第三个是个女人,她有一个孩子,在二中上初二。
每次上完体育课,我们都来东南角的小苗圃里,嘴对好水龙头,解渴拔凉。碰上停水,使劲吸几口,也能喝到,只是腮帮子抽得生疼。夏秋之际的蚂蚱肥硕起来,我和二中院里的小朋友们常抓了,烤烤吃。
火柴是那个女人给我们的。和丈夫吵了架,她有时就住苗圃里。这里有间瓦房当仓库,放着种花的工具,绳子、笤帚、花种子都堆这里。鸡冠花揪下来晒干,可以卖给药材上,也装麻袋堆这里。
一个正月十五,女人又住进这间屋,带着她的孩子。屋角有一小堆煤,像黑色的金子,依偎在生铁炉子脚边。堆杂物的木架床,清理干净,铺了一床被子,再盖两床,把两个点滴瓶子灌满热水,晚上就不冷了。
铁壶嗞嗞地冒着白汽,外头开始飘雪,夜色也来了。
有人敲门。冷风裹挟着白雪,和一个身影一起进屋。一个胖胖的女人,从怀里掏出一包元宵,说:“一会下下吃了吧——我先走,别让他看见多事!”她的头巾和肩头,白雪纷纷。
多年以后,吃过元宵的孩子长大了。苏童的《白雪猪头》里有一段文字,深深打动了他。
除夕前那天夜里下了一场大雪,我记得我是让我三哥从床上拉起来的。那时候天色还早,我父母亲和其他人都没起床,因为急于到外面去玩雪,我和我三哥都没有顾上穿袜子。我们趿拉着棉鞋,一个带了一把瓦刀,一个抓着一把煤铲,计划在我们家门前堆一个香椿树街最大的雪人。我们在拉门闩的时候感觉到外面什么东西在轻轻撞着门,门打开了,我们几乎吓了一跳,有个裹红围巾穿男式工作棉袄的女人正站在我们家门前,女人的手里提着两只猪头,左手一只,右手一只,都是我们从来没见过的大猪头,更加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女人的围巾和棉袄上,落满了一层白色的雪花,两只大猪头的耳朵和脑袋上也覆盖着白雪,看上去风尘仆仆。
人生总有很多感动铭刻成碑文,每朵花,每片雪,都刻下来。那个胖胖的女人,是范姨。住在小屋里的女人,是我妈。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