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树 | 晋商500年:由皇商,到晋商
七月抗战战史新系列:
清末,在归绥的晋商合影。
晋商,现在通常称呼明、清、民国初期的500年间的山西商人。
晋商经营、生产、加工、服务等涉及瓷器、木器、皮货、粮食、生铁、茶叶、盐业、票号、矿业、教育、冶炼等等行业,构建了庞大的民营商业帝国。
然而,穿越500年间大江大浪,民国之后,晋商最终消失。
如今,晋商仅有故事,却几乎不留痕迹。唯有在山西看到那些雕栏玉砌的晋商大院,几分凄冷,几分残破。
外地游客好奇、兴奋的打量间,曾经辉煌的晋商,终于随逐如斯,渐渐落寞而冷寂下来。
迷一般的晋商,迷一般的晋商历史。
这里,就我所了解的晋商往事和渠家、孔家等晋商故事,分享与我的朋友们,权作初秋周末隔空茶聊。
以往,我写过晋商。
喜欢反清复明那段历史的朋友们在阅读完毕,通常会在评论、调侃间,说起晋商在明清战争史上的黑故事。
今天,就从晋商传说中的黑故事说起。
早在元末、明初期间,晋商即以汇通天下而享誉天下。
然而,山西位居中原文化与游牧文化拉锯对抗的中心,长期战乱,百业困顿,更是元、明更迭时期的现实。
随着宋、明期间经济中心向江南转移,作为明帝国向北国防的重要地区,山西驻军极多,负担沉重,因而民生凋落,人心思变。
农业重税和正逢小冰河时期,沉重打击山西农业,本有经商传统的山西民间,受洪武实施开中制的边商政策刺激,纷纷热衷商业。
以向大同、居庸关等军事重镇输送粮食,换取合法贩卖官盐的资格,开中制给战乱刚刚平息的山西人带来了一线希望。
三晋大地就此商潮奔涌,晋商由此横空出世。
正是这个背景下,后来的晋商大户渠氏始由大同、雁门而迁徙上党,最终落户晋中祁县。
在明朝实行开中制阶段,晋人经商必须遵守明廷明确的商业政策,经商如要做成气候,需要极大本钱,极大背景。
如要做成平阳、泽、潞富豪甲天下,非数十万不称富的规模,对更多的晋商而言,完全属于抽奖。
何况,官盐作为民生重要资源,毕竟是皇帝、朝廷借口垄断,搬弄是非,玩弄天下民众于掌股的根本筹码。
所以,万历年间,明廷终于自食其言。
当时,明廷自作聪明分割了官盐经营的报中、守支、市易三个重要环节,分别归属不同浙商、鲁商、徽商、晋商等等各地商帮运作,借以创收敛财。
各地商人自然唯利是图。
各路商帮大显神通,开始了谁能更接近明廷权力中心的狂热竞争。
官商勾结输送利益,自然贪墨成风,豪强坐大。
如此挤压之下,内商坐致富饶,而边商益困成为明帝国极为畸形的政治、商业常态。
就在运河、江南官商坐享财富,风花雪月,清谈国是的明朝末年,晋商遭到沉重打击。
作为输粮边地、商屯开垦的主力,晋商既无法辞去朝廷明令承担的业务,还得出钱出力辛苦奔波,越做越亏,日益潦倒。
如此一来,晋商对明廷的自食其言,自然怨声载道。
晋商在民国早期的旧照。
晋商心灰意冷间,边防商屯随之废弃。
明廷边关后勤开始困顿不说,山西地方经济萧条,民生更为艰难。
如此一来,晋商寻求转型求生,泥沙俱下,在所难免。
就在这一特殊时期,后金正在辽东崛起。
在努尔哈赤、皇太极时期,后金及满清即以经略山西、山东为核心,制订了对明攻势战略。
袭扰山东,断阻大运河漕运,钳制明国粮饷;拉拢山西,分化利用晋商,集聚战争物资。
决策确定,努尔哈赤即刻向日益潦倒,走投无路的晋商,伸出了热乎乎的大手。
后金对于长期与关外交易晋商极力笼络。努尔哈赤也会亲自接待晋商,皆厚给资费,书七大恨之言,付之遣还,尽力结交。
一边在黑你、整你,一边在拉你、暖你,换你是当年的晋商,你又如何选择?
难办。
不过,范永斗、王登库、靳良玉、王大宇、梁嘉宾、田生兰、翟堂、黄云发等八大晋商,捏着明廷那些无法兑现却无法摆脱白条,还是有了自己的选择。
你做初一,我做十五。
——当时的人们,并没有现代网络朋友们这般仙风道骨的爱国主义精神。
既然规规矩矩遵守开中制屡屡上当,吃够了明廷皇帝、官商苦头,奄奄一息更无法摆脱明廷开中制的苛刻束缚,不如索性利用开中制给予进出边关方便,重新开辟新的商业方向。
于是,范永斗、王登库、靳良玉、王大宇、梁嘉宾、田生兰、翟堂、黄云发等八大晋商以张家口为基地,勾连明廷边关,开始暗度陈仓,围绕后金、自家的利益,开始了稳赚不赔的边贸。
出关,有后金丰厚的预付款垫底,走私粮铁军需。
入关,有后金委托代销的满人劫掠财物,先货后款。
能够经营的如此肥得流油的业务,换位思考,任何商人恐怕睡梦里都会笑醒。
大约清末,出平绥的晋商合影。
就这样往返明清之间,晋商稳稳赚钱,慢慢复苏,而明帝国为自作聪明的自食其言,更是付出极为惨重的代价。
明廷对辽东贸易封锁化作流水;后金得到晋商贸易支持,也完成了鸟枪换炮。
正值大变革时代。
中原贫富分化,饥馑绵绵,战乱不息,辽东朝气勃勃、蓄积国力,锐意进取。
彼此消长之下,范永斗等八大晋商居中选择,终于干脆、彻底地抛弃了明帝国。
边贸走私风生水起,范永斗等八大晋商施展手脚,索性开发了情报交易、政治和军事策反服务等等配套业务。
如此一来,再有崇祯帝、洪承畴、李自成、吴三桂、东林党人们七手八脚一起帮忙,满清顺利入关。
摇身一变,在明帝国士农工商排名最低的范永斗等八家晋商,迅速崛起,名利双收,成为新朝显贵。
满清入主中原,既得晋商助力,又有汉臣献策,更是认为:
山东乃粮运之道,山西乃商贾之途,急宜招抚,若二省兵民归我版图,则财赋有出,国用不匮矣。
于是,顺治在紫禁城设宴召见范永斗等八家山西富商,钦赐服饰,封为皇商,籍隶内务府。
其中,范永斗被命主持贸易事务,并赐产张家口为世业。
这便是颇被现代人用冰清玉洁的爱国主义沉重批判为汉奸、内奸的八大皇商。
在同治、光绪年间至民国早期的祁县晋商夫妻。
戴着这顶现代化风格的汉奸、内奸的历史帽子,八大皇商很少为现在的晋商研究者提及。
然而,在只有忠臣,没有现代家国理念的时代,八大皇商算不算是内奸、汉奸,确实不好界定。
既没有享受到大明帝国红利,又被大明帝国皇帝、官商盘剥,八大晋商能够死里逃生发展成实力财团、商团,完全靠着满清提携。
范永斗等人在明清之间站队、取舍,自然有历史的局限。
不过,八大皇商的大富大贵在客观上确实刺激着山西奄奄一息的地方经济。
随着山西这些皇商,以及他们的亲友、随从们衣锦还乡,在穿街走巷时得意洋洋的言传身教,素有经商风气的三晋民间,热衷商业随即蔚然成风。
当时,正值满清明令海禁。
明帝国商业、海运繁华一时的江浙、湖广等地,顿然萧条。
这是中国商业文明的真空时代。
晋商坐守三晋之地,既得中原与塞北出境的交通便利,更独享清廷专赋经济特权,得天独厚,反而因此趁虚而入,迅猛发展,跃升为国内最大商帮。
民国初期在张家口的晋商合影。张家口为晋商北进蒙古的重要基地。
康熙、乾隆年间,满清对新疆用兵平叛。
范氏家族揽接了若干次军需运输,他们力任挽输,辗转沙漠万里,不劳官吏,不扰闾阎,克期必至,为满清平定新疆保障后勤,立功甚大。
范氏家族这次捐输助饷行动,带动了更多晋商走出了山西。
他们跟随清军深入蒙古、新疆,沿途贩运军粮、军马等军需品。
同时,购回当地特产销售内陆。
天长日久,往来之间,他们不仅走出了最早的晋商商路,更是在地广人稀的蒙古、新疆,及更北、更西的地区,凿空了属于晋商的辽阔市场。
市场越大,使得更多晋人成为晋商,更多晋商则走向了更辽阔的蒙古、新疆,及更北、更西的地区。
至此,因为八大皇商拉动,第二代晋商走出了山西,走向了历史舞台。
回顾晋商历史,可以发现,名声最大的渠、乔、常、曹等晋商大户,祖上真正开始规模化商业运作,大多源自这一时期,得益于八大皇商的拉动。
可见,口碑相传的因为山西贫瘠,生活无着,苦难生活逼迫人们走西口外出闯荡,继而出现晋商的说法,不免有几分现代人刻舟求剑的书生气。
清末照相馆晋商合影。
山西确有表里山河之称。
可是,虽然山西山地确实贫瘠,然而,晋商商帮最密集、最主要的聚居地,却不在山西山区,而是在太原、晋中、祁县、太谷、平遥、介休等汾河谷地。
汾河谷地沃野千里,早年更是泽薮之地。
清朝年间,这里土地肥沃,气候宜人,物产丰富,是战乱之后民间便利生息的好地方。
正是因为这些优势,晋中一带民间略有储蓄,既有相对较强的购买力,一旦愿意经商,也有起码的商资。
跟在八大皇商后面闯世界,没有起码的本钱,跟出门也只能当力夫。
没钱想做生意?门都没有。
所以,正是靠着汾河谷地土地肥沃,物产丰富,山西人在久经战乱后养成的未雨绸缪的忧思,养成的省吃俭用的习惯,使得商机出现,有很多人都有祖辈积攒下来的本钱。
新一代的晋商,便在这般扣扣索索、小心翼翼中横空出世。
他们完全不同于范永斗等早期以投机生意为主的皇商。
这批晋商祖上多出自甘凉、河西走廊、蒙古高原等地,自两汉以降,经历三国、十六国、南北朝、五代十国、塞外辽、金、蒙古混战、明清战争等等乱世,陆续迁徙到山西大同、雁门,再转到晋中各地。
因此,他们祖祖辈辈游离中原朝廷边缘,淡漠权力,对清廷远不如早期八大皇商那般热衷。
康乾以降,这些晋商渐成气候。
不过家有积蓄,虽然也有晋商会花钱买官装点门面,却极少有人认为入仕清廷,相比农耕、读书、经商的事情,更为美好。
平津晋商在相馆合影。平津北出恰克图,是晋商最为重要的路线。
古语:山东出相,山西出将,颇有道理。
正是这批晋商对政治的淡泊、疏离,晋商这才能够心无旁骛,集中精力、智慧以运作实现自己的商业宏图。
于是,晋商专注子弟教育,人才培养,厚积薄发,终成气候。
在清朝二百年间,晋商一反传统商业运营套路,终于涅槃。
固然,依然有不少晋商沿袭八大皇商套路,依附清廷权力进行经营。但是,更多的晋商,视线落在了山外世界更辽阔的远方。
于是,晋商进出太行、运河,泛大江南下两湖、江浙,越秦岭西渐巴蜀、甘陕,经营涉及到更多的茶叶、丝绸等等物产。
他们不辞辛劳完成了产业发展必须的种植、采办、加工、包装、储运体系,辗转万里,以马帮、船队、骆驼队,开辟了由祁、太、平而天津、包头、喀什,继而延伸至恰克图、大库伦、海参崴,甚至远达彼得堡、莫斯科的欧亚商路。
民间晋商帝国雏形初现。
现在回望其经营构思庞大而组织完善,协调缜密且击退有序,商业战略眼光步步前瞻,无不暗合兵法。
1937年,祁县渠家宅院里,渠家两代人留影。
可见,晋商世代相传,最终构建的这一民间商业帝国,仅凭几个商人靠拍脑袋的灵机一动去完成,完全是不可想象。
万里国际商路的开辟,使得晋商自康乾时期,经商风格已经截然不同于早期八大皇商。
晋商由此开始转型。
他们回避投机、短线、风险运作,世世代代,沿着先辈开拓和传承的商路,踏实、稳健、不急不躁地继续着他们平淡的生活。
平淡与智慧在岁月里一起沉淀,晋商的平淡终究成就了晋商的传奇。
先有复盛公,后有包头城。
晋商乔家由晋中开辟至包头的商路,由乔贵发到乔致庸,父子相传经历三代。
三代人书写同一个传奇,三代人兴旺同一座城市。
明清时期,类似乔家故事那般,晋商世代父子相传的故事,在天津、开封、武汉、归化、张家口、买卖城等大大小小的城市,几乎都可以找到。
那是清廷明令禁海,驾驶中国抵达了历史的死角的时代。
正是如此,晋商开辟欧亚出境商路,南来北往的商务沟通,客观上使得封闭、自大的满清帝国尚可保留一扇半遮半开的窗户,尤为珍贵。
现代人们说起晋商,往往想当然去晋商大院看看究竟。
固然,在山西的大院颓垣残壁间,可以猎奇历史上晋商置买田地,窖银修院,大富大贵的传闻。
然而,晋商子弟大多十余岁辄从人学贸易,专注商业,极富进取精神。
1937年抗战前夜,橡树父亲渠毓生在祁县老宅。
东起江浙,西至新疆,北自奉天,南到两广,晋商所到之处,花费更多的投入,却是实在各地的会馆、茶场、茶厂、桑田、瓷窑等等商业投资。
当时,祁县举善坊渠氏家族一脉,世代经营、蓄积,在祁县火神庙不过修建数间大院安顿老小。家族主要资金最终投入,即在天津、汉口、开封、恰克图买卖城沿线。
1921年恰克图战争,渠家和其他晋商一般,蓄积恰克图买卖城的财富被洗劫一空。
1938年武汉会战之后,渠家在开封、武汉的老宅、会馆、茶厂、茶场更是大多被毁于战火。
——相比翻新、修建的文物古迹,湮落的故事,更能够看到晋商当年的进取。
康乾以降,晋商大举南下,世代开发两湖,世代经营茶叶,确实晋商史上传奇。
晋商南下,以茶厂、茶场投资为先、产量巨大。
在半斤茶可卖半两黄金最鼎盛时期,晋商茶叶会聚汉口转运,北上平津,南下广州,远销海外,极大地繁荣了汉口的经济。
买不尽的河口,装不完的汉口。
汉口街道行人如织,吆喝此起彼伏,晋商主导的茶叶贸易繁华延至上世纪30年代,直到日本侵华。
时光如水,洗去一片干净。
苏州全晋会馆、洛阳潞泽会馆、扬州山陕会馆、辽宁海城晋商会馆之外,太多的晋商会馆早已踪迹不存。
曾经拥有38所晋商会馆的北京,至今几无存在。
太多散落在各地的晋商会馆、茶场、茶厂、桑田、瓷窑,相比晋商大院,更能够承载着晋商数百年间厚重的勤勉、进取、平淡、传奇。
(最近预备撰写我所知道的晋商系列,后续晋商故事更精彩,明天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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