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7】“我的父亲母亲”全国散文、诗歌有奖征文大赛林祁作品
一生厚示秉笔书
——女儿悼父亲蔡厚示
林祁(福建)
在悼念会上,我曾这样说:
感谢大家的到来,尽管跟中央保持一致,丧事从简,但我想这悼词是“简”不了的。故特意从美国搬来前总统小布什给父亲老布什总统的悼词,悼念我家的“总统”:父亲,我们将会记住你,想念你。你的正派、真诚、热情和善良的灵魂将永远伴随着我们。因此,在泪眼之间,让我们享受这份能够认识你和爱你的福分,你这位伟大而高尚的人。你是作为儿女可以拥有的最好的父亲。在悲痛中让我们微笑,因为我们知道父亲再次拉着母亲的手……
父亲和母亲是在美丽的厦大校园谈的恋爱,中文系的“白马王子”配“英语系花”,可谓男才女貌。家藏旧照可以为证。而在我幼时的记忆中,父亲的确是风流倜傥,翩翩才子一个。大概因才气而留校任教罢,他成为新中国第一代学者。王亚南校长曾高度赞扬他的博学,以至于到了帽子横飞的年代,批他是“封资修反动学术权威”我倒觉得一点不假。而“封资修”俱全的一代学者俱往矣。
父亲的“封资修”对我们可谓“潜移默化”:我从小跟着他春眠也觉晓,摇头晃脑背古诗;还听他用俄语朗诵俄罗斯诗歌,觉得那独特的卷舌音里也有平平仄仄。可惜后来我东瀛留学使的是日语,少了这种抑扬顿挫的起伏美。我想象着父亲上讲台时如何吟诵,但听得他的学生杨健民描绘得微妙微俏:手执一把小纸扇,悠然扇出口若悬河……今天他的挽联为:一生厚示,看秉笔直书,遂向霜天留宿火;九秩潇然,由耄耋驾鹤,即从云水证初心。
刘再复先生也曾写道:“蔡厚示老师是一团火焰。所有见到他的人大约都会感受到他的热情,他的才华,他的爽快而滔滔不绝……听完他的课,我和一些同学简直是崇拜他了……在我的老师中,他是一个最富有诗人气质的学者。”
夸学者富有诗人气质,是够高的赞赏了。“天生我材必有用”,我自幼感受这种诗人的傲气。父亲不曾当官,只当过“牛鬼蛇神队队长”,起早贪黑“威风”扫地。但不论是“内定右派”拉板车,还是“牛鬼蛇神”“臭老九”,和新中国一样历经磨难的他,至今没丢失诗人、学者的天生傲气。说父亲学富五车并不夸张,他的记性之好令人惊叹。而且他不但背得“封资修”,还背得毛主席诗词,把“不须放屁”都解释得头头是道。
不过,若论这世上的国家领袖富有诗人气质,倒未必是幸事。治理大国可以如烹小鲜,切不可如作诗也。作诗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而盖楼房却得平地起!
我也写诗填词,觉得律诗绝句费劲,不如新诗来得自由。其实,这也是父亲的“遗传”。曹旭教授曰:“蔡先生是少有的新旧体兼善的,这样的人不多。”
有一次父亲在北京中国鲁迅文学院讲诗词,后让我“承上启下”,我却从批判开始“崛起”。父亲很高兴,特别是入谢门跟随谢冕先生探索诗学,他更是高兴。遗憾的是他那块古典无人继承!
前些日子被心梗心衰折磨得痛不欲生的父亲,病榻前竟聊起反右被批的事,似乎只是淡淡地说,却令人重重地记得:“那时要我给党提意见,我就说党支部门口牌子上的字写得太大了”。母亲说他口无遮拦,最怕这毛病遗传给我们。可是“遗传”也是拦不住的。曾有领导找我,说父亲给女生写“情书”,我心一提又放下了,反问: 屈原写“香草美女”不正是寄托理想抱负吗?看来,这种随口顶撞领导恰是父亲的“遗传”。
可我竟不曾遗传父亲的好记性。只记得小时候被他劈头盖脑打一顿,却记不得为什么挨打(记性被打没了?)后来他说打我是因为我要和“奶奶划清界限”。说他终身最后悔的是对不起他的母亲。我却至今“喊冤”,你们不告知奶奶是地主婆,我小小年纪哪会知道呀。现在,我知道您将去见奶奶,请告诉她,时代变了,地主婆已变得和富婆一样令人羡慕。虽然我向往的是当知识富婆。
父亲出生于江西南昌三江口一户工商地主家,自幼习史学诗,我的祖父是他的第一位老师。祖父横遭祸害,后被平反。改革开放后的一天,父亲说我们分到一块地,可以去盖房啦。他为房子取名“博士第”,把我家四姐妹博士放进族谱,想光宗耀祖的父亲偏无男丁,只好来一番“改革”,祖先应该认可吧。
父亲是很爱乡的,我却很怕随他返乡。记忆里是火车钻过一个又一个黑乎乎的隧洞,一双又一双的袜子套上我发冻的小脚丫……如今有了动车,回乡的路程近了,老父亲年年回乡扫墓,除了到南昌大学、南昌二中讲课,还给村庄捐钱种树,给三江小学中学养老院捐款。但我还是怕随他返乡“散钱”。不因囊中羞涩,只因无脸见江东父老罢。我不姓蔡,父亲大人向来很讲民主,四个女儿当中,两个姓林,两个姓蔡,就是他“讲男女平等”的“公告”。只可惜随父姓的偏偏不学文而学理学医,舞文弄墨的活儿便落到我这随母姓的大女儿身上。我,一个边缘人,她的故乡在哪里?
父亲不存在身份认同的焦虑。他是江西籍的福建学者,弟子何止三千?他可以身在三山,却魂飞故里,来去自由,走得非常平静。父亲永远乐观,永远精力充沛,处于无穷动态之中。如果有整天一动不动的时候,那是他在下围棋。父亲认为围棋就是最好的体育运动,他屡败屡战,赛绩出色,可惜没教会我们姐妹几个。
父亲一生信奉“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不要问他去过哪里,而要问他没去过哪里(去西藏是他的最后一个愿望)。古人云,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父亲兼而有之,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去年国庆期间尽管已病魔缠身,还坐着轮椅由子女们开车到江西峡江、进贤、湖南长沙等故地重游。到88岁还四处讲学呢。还是小布什总统说得好:人最好趁身心尚年轻的时候去世,当然,时间要越晚越好。父亲把他88岁的诗集题为《二八吟稿》,貌似“二八佳人,童心永驻:“觅桃园,广开花径,便来人,长此醉春风。”他入院前一天还在为年轻人讲解古诗词呢。
父亲曾有两万册书被WG烧毁,母亲从火中抢出一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笑道,钢铁应该不怕火烧呀。后来发现这部书还真影响了一代人。父亲就是被“烧”出来的一个。面对“知识无用”的年代,他一刻也没有放弃知识。下放期间收集上杭民歌,编写成册。面对“什么都是假的,只有骗子是真的”的社会现实,他依然真真切切一笔正气,两袖清风。雕虫未必小技,他把老一代知识分子的风骨,真实地留在书卷里,让后人去盖棺论定。他后来又购买了几万册书。父亲常说,他有幸活过不幸的动乱时代,希望能给后人多留几部著作。
不过对于昨天,博闻强记的父亲常使用遗忘法。文革中有个得意门生曾踢了父亲,要他滚蛋。父亲故意忘了他的名字,说是若不学会忘却,心的负担就太重了。但后来听说这爱徒踢他是为了救他不被押上批斗台,就赶紧前往致谢。毕竟师生情是令人难以忘怀的。
刘再复先生为父亲的《诗词拾翠》作序时曾说:“随着人生的深化,面临的世界总是愈来愈复杂,此时,我已不只学会记忆,而且还想学会遗忘……”而在他的心目中,总也遗忘不了的,是尊师蔡厚示的名字。
做一名教师而能让学生永不忘怀,那是何等幸福啊!最让父亲高兴的是后来者居上,刘再复先生毕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以至于每当父亲得意地谈起自己的“师不如徒”,竟让人疑心他是在借着名人抬高自己。
除了夸弟子,父亲也到处夸耀他的“四个博士女儿”。而作为他的大女儿,得了不可抗拒的“夸女儿的遗传基因”,且有过之而无不及——拙文《女儿语录》早已上网。这是网络时代啊,一网传遍天下。
父亲不上网,却把四朵金花皆博士的自豪刻进母亲的墓志铭。听说继母刘庆云教授曾问父亲:我和女儿谁摆第一?父亲毫不犹豫地回答“女儿”。这世上哪个女人不喜欢被哄,他连“哄”都不会。这世上的“第一”,哪能分得一清二楚?尤其在爱的面前。问者傻,答者更傻,我如此评长辈就更为不恭了。
本想将功赎罪,再推轮椅陪老父亲一起去参加新春北大校友聚会的。父亲是解放初期苏联专家毕达可夫研究班中年轻的学者之一,不曾想他也老了。“念天地之悠悠”却不独怆然而涕下,未名湖畔号称“毕二”的一代已成为学界的中坚力量,而还会有“毕三”“毕四”的。父亲,您放心地走吧。
父亲平静地走了,留下一屋子珍贵的书给我们读,而他到天堂也还会有一部永远的圣经可以读吧。只是那里会冷,父亲毕竟是中华诗家,南国学者,他不怕冷吗?他走的时候那双手已经很凉很凉了,我怎么也没能将它焐热呀!
【作者简介】林祁,日本华侨,北京大学文学博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日本华文女作家协会理事,日本华文笔会副会长。来往于中日之间,现为厦门大学嘉庚学院教授,暨南大学文学院兼职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