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青报张国:《牺牲》打动人心靠的是白描,是事实本身的力量!

张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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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昨天至今,微信朋友圈被中国青年报一篇题为《牺牲》的文章刷屏。

这并非是一篇对天津港爆炸事故有多少猛料的独家报道。这是一篇中青报一向擅长的特稿报道,记者张国在文章开头“那个沉默的深夜来电,用尽了儿子最后的力气”的故事,一下子触动了所有人的内心。

“用笔还原”是一个优秀记者在一些灾难事故常用的写作手法。比如很多人会不由自主在看完《牺牲》后,想到中青报汶川地震后林天宏的《回家》,7-23动车事故后赵涵漠的《永不抵达的列车》。这些直抵心底的白描,触动人心但不煽情。张国自己也表示,《牺牲》之所以受到读者喜欢,靠的也是白描,是事实本身的力量。

以下为蓝媒汇对话中青报《牺牲》作者张国:

《牺牲》并不是一开始就确定要采写的

蓝媒汇:你是什么时候来天津事故现场的?牺牲这条稿子从采访到成稿,一共用时多久?

张国:8月12日11:30左右发生爆炸,我当时在梦中,13日凌晨收到同事发来的信息,但手机静音了。早晨五点多钟醒来后一看,赶紧查看信息。从凌晨开始,中国青年报的中青在线网站及“冰点暖闻”客户端编辑已经开始发稿直播爆炸事故,很多同行都已派人陆续赶到。我简单收拾一下,大概8点左右到了天津开发区距离事发地点较近的位置。去的路上电话采访了两个目击者。因当时事故的时间等基本信息仍不确定,需要想办法找人来还原他们见到的场景。
同事李超也随后赶到——他刚从内蒙出差回到北京,又临时派到天津。当时现场还没完全封锁,我去了距爆炸地最近(600米左右)的小区海港城,去住户家里查看,受损极重。李超去了事故现场。
《牺牲》这篇稿子并不是一开始就确定要采写的。事故现场真如末世电影,逃难者川流不息。我们首先要做的是尽可能找到最近、最确切的目击者,还原当晚究竟发生了什么、爆炸的仓库到底是怎么回事,以及爆炸事故背后有无安全生产监管等人祸因素。
  

因此,没有单独为写《牺牲》做什么采访,很难谈得上从采访到成稿用时多久问题。它是采访了几天之后打算写的。

我个人并不觉得《牺牲》有多么“优秀”


蓝媒汇:在天津采访期间,你最深的感受是什么?如你所说,这个稿件并非一开始带着主题而来,最后是什么因素为促使你写出了这篇优秀的报道?

张国:这次采访最大的惊讶是,在距离居民区、轻轨站、高速公路、在建小学、消防队、派出所、海事局等只有几百米的位置,居然有这么可怕的定时炸弹。我们身边还潜伏着多少这样的炸弹?最初我们的努力跟大多数同行一样,去调查涉事企业的情况、港区规划情况、危险品仓库的安评情况等。
  
一个突出的感受是,这次同行们非常给力,比如在新京报、财新等同行,也包括我供职的中青报前后方编辑记者的努力下,很多事情逐渐明朗。比如涉事企业的股东之一是天津港原公安局之子董社轩,起初并不为人所知。在包括我们在内的许多媒体的报道后,天津方面很多天后终于公布了这些信息,与报道并无二致。
  
起初我们发的报道包括《四问天津港“8·12”特大爆炸事故》、《还原“8·12”爆炸事故逃生现场》、《天津港特大爆炸事故四大疑团仍待解》、《爆炸事故背后“安评”隐患重重》、《爆炸堆场以前就小事故不断》、《当晚10点半左右堆场内发生过一次“爆炸”》、《天津港“专职消防队”失联人数缘何成谜》、《天津港公安局原局长之子或系瑞海公司股东》等。其实从这些报道标题就可以看出,我们一直在做的是“求真相”,从不同的角度,找不同的视角,还原现场、分析原因,揭示普通民众伤亡情况。一场严重的事故发生后,这是媒体最重要的责任。特别是最初的信息发布不尽如人意,很多重要信息都要靠媒体去发现。
  
我曾从医院里大海捞针一样找到涉事企业当晚在场的一名叉车工,当初是第一个找到的在爆炸那个院落里生活工作的人。他受伤很重,披露了很多关键信息。后来我的同事又找到了该公司的一名安全员。
  
我认为上述此类报道(当然包括很多令人尊敬的媒体的此类报道),是天津爆炸事故中真正重要的报道。相对而言,我个人并不觉得《牺牲》有多么“优秀”——它也许是比较动人的,但这跟“重要”是两回事。
  
前期这样的采访越多,对事故的认识越深,对包括消防员在内的普通人的伤痛了解越多,我越感到难过。我采访过不少消防员,他们是每天公布的遇难者和失踪者名单中最多的一类人群。起初采写他们的故事,也是为了从不同视角揭示当晚发生的事情。在《牺牲》之前,我发过一些有关消防员个体的报道,其实我们想写的不是某一个人,而是一群人。在中青报头版连续发了4篇,《一辆消防车上的求生故事》、《刚子走了》、《“头七”点亮的生日蜡烛》、《一个人值守的消防队》。读过的人就会知道,这些故事跟《牺牲》里的故事是同类的。有的主角是相同的,如《“头七”点亮的生日蜡烛》,就是《牺牲》里开头提到的牺牲消防员甄宇航的故事。这些报道记录了人祸事故对生命的戕害、对家庭的伤害,是对责任方的另一种控诉。采访和写作时我会克制泪水,但是在听录音时,我会哭得稀里哗啦。
  
与此同时,我们也延续对事故的追问,比如我的同事写的《天津港爆炸事故中的“红顶中介”》。
在采写那些遇难者的家属及其战友时,我发现,其实没人写过对这些人的搜救、遗体的辨认。遗体到底在爆炸后变成什么样子,爆炸之后现场是什么样子,怎么辨认这些遗体,公众应该是关心这些信息的。而在搜救和辨认过程中,我相信会有很多故事,能够承载复杂感情的故事。但是在每日例行发布会上公布的只是数字,遇难多少人,失踪多少人,我们关注的是人,不是数字。
  
当然数字也很重要,比如最早我们追问过为什么不公布天津港公安消防人员的确切人数——他们是最早去灭火的,死伤最大,但数字迟迟不公开。后来我终于找到一个比较确切的名单,在中青报网站、微博等发了出来,引起很多关注。
  

不管怎么样,如公安部消防局负责人所说,这是新中国成立以来消防官兵伤亡最惨重的事件。到底有多么惨重?我想,搜救和辨认中一定有故事来更好地传递这种“最惨重”的信息。

儿子来电这个细节太打动我了


蓝媒汇:有人说,这可能是这次爆炸事故最好的报道,直抵心底的白描。文章为何选用“儿子来电”作为开头?
张国:《牺牲》原本我设想过的一个标题叫《带战友回家》,因为我听说了一个带战友遗体回家的故事,小心翼翼地,怀着悲痛的战士把遗体接回来。后来我想过用《最惨痛的牺牲》。最后确定用的是《牺牲》,我的一个朋友是消防官兵,他送过我一本小说,是写消防员的,就叫《牺牲》。写稿时我就借用了这个书名。
儿子来电这个细节太打动我了。实际上我采访中知道不少电话的故事。比如,有的受伤者打电话给家里求救,父亲赶去了现场。也有受伤者给队友打电话求援。更多的信息是,家属们得知爆炸了,拼命给亲人打电话,怎么也打不通,关机或者无人接听。从搜救队员那里知道,很多战士牺牲时,身边还有电话,炸碎了。电话是一个能够表现“失联”的符号。打给妈妈的最后一通电话,会说什么呢?永远都不知道了。现实比戏剧还要残忍。
还有同行写过一个细节,说是在某一个中队里,消防员当晚出去没再回来,一堆正在充电的手机此后响个不停,那一头是焦急的亲友。这个细节也让我印象非常深刻。

另外还可以说的是,爆炸事故造成的牺牲非常残忍,我们采访的一些细节,在发表时编辑跟我商量后删除了。因为连编辑都不忍心看到那样的场景。

很多人问我写稿时有没有哭,真的没有
蓝媒汇:新京报的一个观点是,真正的好报道是用真实的力量打动人,不需要煽情。你的这篇报道直击人的内心。在你看来,你的这篇稿件,打动读者的内心最主要是因为什么?

张国:我非常赞成新京报的这个观点。新京报在这次天津爆炸事故中表现极为出色,他们派的人力也很多,而且13日凌晨就赶到了。向这些年轻的、优秀的同行致敬!真实是新闻作品的生命。“煽情”则主观色彩较浓,难免会影响到真实性。优秀的调查性报道靠稳扎稳打的事实逼近事故责任方,特稿依靠的细节和故事多,但也必须靠过硬的事实来完成一份记录,还原事故的真实样貌。新京报此次报道中,既有动人的特稿,也有过硬的调查性报道,不同的种类都有。我们中青报呈现出的种类也是如此。
  
不少人对《牺牲》给了很高的评价。我认为,《牺牲》靠的是白描,是事实本身的力量。在这方面添油加醋会是弄巧成拙的,也不是职业记者所为。我本人并不赞成什么“最美的逆行”、“最美的背影”等描述牺牲消防员的说法,我不是散文家,永远都想不出这样的句子。那不是美,是残酷的事实,是生命的离开。我只想用最短的句子陈述尽可能丰富的故事。
  
很多人问我写稿时有没有哭。真的没有。我觉得我在写作时是冷静的。而且因为每天要写的报道很多,这只是其中一篇,时间很赶,我是写完别的稿子后才写这篇的,时间就更紧迫了,写完后连看一遍的时间都没有就传回了报社。
  
但这次天津爆炸事故后,写其中一篇报道后我抑制不住,哭了一场后才继续写别的稿子。
  

灾难会对当事人的情绪产生影响,这是自然的。但一个记者在采访和写作时还是要克制、冷静。我流的眼泪一般都是避开采访对象的。

不希望感染变成眼泪,然后泪干后开始遗忘
蓝媒汇:很多人都会不由自主把你的这篇稿子,和汶川地震后林天宏的《回家》,7-23动车事故后赵涵漠的《永不抵达的列车》相比较,在你看来,这三篇稿子的相同与不同之处在哪里?

张国:前两篇作品都是中青报“冰点特稿”,一个整版,而且是这些年屡屡被提起的。《牺牲》发表在头版,篇幅没那么长。前两篇都是很典型的特稿写作,找一个具体的家庭、两个遇难的年轻人,通过他们的故事,娓娓道来,折射地震和动车事故,用“具体的悲伤”反映“广大的悲伤”。《牺牲》中没有这样一以贯之的个体。如果《牺牲》要写出一万字的话,大概我也需要这样去尝试,才会保证受众有耐心读下去。
  
如果说要有共同的特点,大概都是尽量用能够找到的最合适的故事来记录一次事件。这正是职业的新闻工作者所一直做的,是相通的。
  

《牺牲》这次感染了很多人,但是不希望这种感染变成眼泪,然后泪干后开始遗忘。希望它使人能够记住天津这次爆炸事故,记住事故的调查和追责,记住那些遇难者和逃难者。如果是这样,它才有价值。

我还没到中青报时,就是“冰点”的铁杆粉丝
蓝媒汇:冰点的写作文本,对你个人写作上,有无影响?你个人比较喜欢的非虚构写作媒体人是谁?

张国:我还没有到中国青年报工作时,就是“冰点”的铁杆粉丝。“冰点”对我影响最大的是选题,其次是写作。我为“冰点”写过不少报道,“冰点”同事们对写作的高要求影响了我。

我喜欢的非虚构写作媒体人包括《纽约客》的那些作者,比如何伟。国内的有李海鹏、张伟、包丽敏等,还有一位是杨潇,还有很多一时想不起来。我跟很多年轻记者推荐过不同的人和作品。新闻并不是易碎品,好的写作会闪光。

中青报人的家国情怀很重
蓝媒汇:一家媒体老总转发你这篇报道时说:中青报毕竟是中青报。你眼中的中青报是什么样子的?在新媒体的冲击下,中青报是否有些落伍变得老气?
张国:中青报是国内深度报道发轫之地,也是很多新的文体诞生的地方。像《牺牲》这样的作品,有媒体人告诉我,在他们那里不可能发表。
  
在我眼中,中青报人的家国情怀很重,文风上应当是一针见血的,但字里行间蕴藏着对社会底层的关怀,从选题上提倡对社会进行长期独家视角的观察。中青报的这些价值观和“手艺”是恒定的。
  
中青报也如同所有的传统媒体,在新的传播方式出现后,出现了严重的不适应症。我们也在努力尝试优化采编流程,重塑更适合当下的立体化的传播渠道。作为置身其中的一个普通记者,我个人在这方面感到迷茫,也无所作为。但是,我相信有一点:您问到的“冰点”编辑部也好,整个中青报也好,新闻界也好,对好故事正处于深度饥渴状态。传播方式会变化,对“新闻”的追求不会变化。
蓝媒汇——传媒圈第一新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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