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刊 | 牛余和《灰砖楼》
《灰砖楼》
牛余和,男,1955年生,现居济南。济南市作协原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中国作家》《上海文学》《芙蓉》《山东文学》《时代文学》《世界日报》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出版有诗歌散文集《耕石录》《耕石斋诗草》,中短篇小说集《玻璃底片》《远山》,长篇小说《老镇》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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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余和的这篇小说底蕴厚重,唯浑厚的生活阅历才能写成,具有地域和历史等多维度的交错感,穿插旁观人的视角和在场的状态讲述了两位老人相知相惜,相濡以沫,七十年的相依相守。白金婚当日的温馨如同一生的温暖缩影,一栋祖上留下的青灰砖楼里充满着二人从成婚到生命结束时的所有幸福回忆。三楼的婚房在几十年里被保留下来,墙上每年递增的花束见证着老人的婚姻、爱情、缤纷浪漫的经历。即使年老体衰也要每年上楼去婚房度过结婚纪念日,火热、振奋、平淡、守望、共同离去,两位老人的人生场域在小说中散发着弥足珍贵的温润情感。
—— 文苏皖
《灰砖楼》
露在被子外面干姜一样的脚趾动了动,睡梦中的恍惚意象风一般掠出大脑。他知道阳光已透进窗户,正在迅速铺展成一个透亮的扇面,漫过地板爬上床幔。他没睁眼,在黑暗里等待着,直到薄如蝉翼的光亮在床沿下微微一颤跃上床面,暖煦煦地把整张床都包裹起来,才抬起眼皮,把头转向床头柜另一边的床上,老伴的脑袋动了动。满房间都是嘤嘤嗡嗡亮晶晶浮沉旋舞的颗粒。这就是活着呀。他感到眼眶里溢出温热,坐起来舒口气。
老太太哼了半声,眼睛紧紧闭着,鱼尾纹收缩成一团含混不清的线团。你就装吧,一辈子了就这小性子。他故意咳嗽一下,冲开黏糊糊的喉咙,都老了还是那只懒猫。笑眯眯地慢慢起床,扯扯拧巴了的睡衣,坐到老太太床沿上,抓起她的手:“早上好。”“这才几点呀,”她像刚被惊醒似的嘀咕,“折腾。”他知道她又在装,就装作她真的忘记了,把她的手合在掌心里,“老太太,感谢你嫁给我。七十年了。”
“谢谢你娶了我。”老太太顺从地被他拉起来,靠在他肩膀上,“这话都说了整整七十次了,烦不烦呀,你。”她捉住他左手,将他的戒指跟自己的碰了碰,两面松弛皱褶的手背交集成直角,像一片皴裂土地竖着一堵年久失修的墙,暗黑老年斑被拉扯得失去了方位,甲壳虫似的一阵骚动。两双混浊的眼睛同时盯住脏兮兮的甲壳虫,婚礼上飘摇的百合花瓣,还有闹哄哄的气息,都在阳光颗粒的缝隙间唰唰啦啦落下。
“天气真好。”老太太说。他们站在客厅南边的窗户前,窗外放着张木头连椅,连椅上有束百合花,黄怏怏的阳光静静地落在白嫩的花上。她知道这是老头让快递小哥送来的。他老得哪里都抽抽,就是脑袋不抽抽,把个智能手机玩得贼溜。就凭这就把她执掌了几十年的财政大权给收了去。没办法,家里的吃喝拉撒离开他的手机就玩不转。“哎。”她对着他叫了声,想说的话突然没了踪影,只好又去看那束花。让人家把花放在连椅上,显摆个啥,不就是个七十年嘛,嘚瑟。
连椅前边几步之外的人行道上,住在旁边公寓楼里的那对夫妇正朝着连椅指指点点。她能猜出他们在说啥。肯定是又在说,瞧,又送花来了,人家这老两口活的。她往老头胸前靠靠,这大半年总是心慌气短,力气不够用的。那两口子,很饶舌的一对,经常在她和老头坐在连椅上晒太阳的时候,凑过来问这问那的。他们刚搬过来的时候,她总是殷切得近乎祈求地邀请他们进楼坐坐,可他们每次都说下次吧下次吧,从来也没进来过。唉,青灰砖楼已有十多年没有待过客了——外边的人都叫灰砖楼,老头非得坚持叫青灰砖楼,说灰砖楼算啥,灰眉灶眼的黑乌鸦;青灰砖楼,那是泛着亮光的花喜鹊,大不一样。有啥不一样的,还不是也老抽抽了。那些这些年从庄稼地里噌噌长出的高楼,早就懒得搭理这幢老古董了。
老头探出上身,手罩在眼上看灰蓝的天空,天上有几片青灰色薄云。婚礼那天也是这样,幸好风一吹就过去了。他摸摸老太太肩膀,摇摇头笑了。刚才的梦里,雨点打湿了她的婚纱,这让从不迷信的他心里忽然有了些惴惴。
老太太拉一把老头:“咱们得上去了。”她努力睁大眼睛看着他,那句想说的话又鼓了鼓头,终于也没有顶破牛奶油皮一样那层薄薄的混沌。他也看着她,有件啥重要的事情,刚刚还想着,让她一拉就忘了。他们一起摇头。不想了,上楼。
结婚时洞房在三楼,除去小楼被占用那十年,他们在假期就一直睡在那张核桃木大床上。等他退休后就把卧室搬到二楼,常住在这里,再后来就移到一楼。一层一层往下退,就退到九十多岁了。真快呀,七十年光阴,打了个逛就没了。在二楼时他们一人一间卧室。那时的老头还不能算老头,隔三岔五就钻到她床上瞎折腾,他呼噜那个响啊,吵得她睡不着。等到了一楼,他们就又合在了一个房间,大床换成两张小床。老太太说住旅馆了,咱们这是。
老太太喘息开始重浊。老头伸手撑住她的腰,说:“慢点。幸好一年只上来一次。”“幸好,”她双手抓住楼梯扶手,把堵住喉咙的气吐出来,“幸好我也就爬这一回了。”他顺手捅了下老太太的腰:“你这张嘴呀,总不保养人。”她是家里的独女,被惯坏了,一开口就想给别人的嘴挂锁。刚结婚那些年,老头不止一次地想,要是娶个温言细语的太太,那该多好。他暗自笑笑,被这张嘴乓乓乓敲打了一辈子,习惯了。要是她跟人家那些个装温柔的太太似的,张嘴就是你说呢、听你的,这辈子得少多少乐趣。“笑啥?”“笑了吗我,没有啊。”“就笑了,坏笑。”老头晃晃脑袋:“小心踩跐了,别摔倒把我也砸下去。”“我倒是想砸别人,可得有这个命呀。”老头噎了口气,挥拳朝老太太比画了下,脚磕在台阶上,往前一踉跄。老太太双手撑住扶手,用脊梁迎住他,慢慢转身挽住他胳膊,“你呀,你呀,就光顾着管我了,忘了你比我大一岁了。”老头没作声。这场官司他们打了一辈子。老头老太太分别出生在虎年岁尾和兔年年头,老头说他们是同岁,老太太说她比老头小一岁。老头知道她是为了让他当小妹宠着她。就她那张嘴,就算大他十岁,还不得照样处处让着她,哼。
推开三楼客厅的门,灰扑扑的霉味迎面扑来。老太太头抵住老头胸膛,老头双手搭在老太太背上,两人弓着腰呼哧呼哧喘气,两颗雪白的脑袋颤颤抖动。窗口投下的光柱里,细碎透明的尘埃浮浮沉沉、窸窸窣窣的,洒落在身上。
“想起来了。”老太太喊道,“花呢?我不是让你去拿花来着,你咋忘了。”“又倒打一耙,你啥时让我拿花了?”老头瞪大眼看着她,揉揉眼,说,“哦,忘了。等会儿下去我再拿来挂上。”老太太“嘁”了声,推开卧室门。老头拉开窗帘,屋里一下亮堂起来。
这是他们的洞房,家具摆设还保持着新婚时的样子,床头墙上的婚纱照是后来翻拍的,原照在查抄四旧时给毁了。他们住到二楼后,老太太就把这里变成了存放结婚纪念鲜花的花房。二楼三楼每年都让家政公司来打扫两次。只有这间花房,老太太要亲自收拾。每年秋天一到,她就上来打开天窗,发现哪束花发霉了、破相了,必定要买束同样的干花换上。这老太太干啥都好一根筋。
东墙玫瑰花,南墙康乃馨,西墙百合花。花束以优雅的姿势挂在三面墙上。时光在空气中咝咝流动。老太太抚摸着去年挂上的百合花,含含糊糊地自言自语:“枯了,都枯了,就像我们一样,瘪了。”他心里“嘁”了声——跟她学的毛病——明明是早就干了的嘛,伤个啥心呀。这话可不能说,要不她准会气势汹汹:“我说的是枯,干和枯一样吗?”还不是得自己又道歉安抚完事。老头抚住她肩膀:“你闻闻,满屋花香。能放香的花就还在呼吸,它们活得好好的呢。”
“歇歇吧,累了。”老太太坐在床沿上,灰尘飞扬起来,她捂住嘴打了个喷嚏。老头没坐,一一抚摸着康乃馨之间的十根空钉子,钉头都锈得黑乎乎了,一摸就落下粉末。玫瑰花和钉子前边的康乃馨都是老太太后来补上的,她也想在这十根钉子上挂上花。老头一反常态地不退让,任由老太太每年上来都喋喋不休。“那些玫瑰花、康乃馨都曾经有过,你补上是还原咱们曾经的生活。这十根钉子上本来没有花,补上去青灰砖楼就会有一段生命暧昧不清,就让这些钉子还是一根根露在墙上吧,费那劲干啥。”他顺着老太太的目光看向西墙,那排百合花后边也有根钉子。每次挂上花,老太太都让他再揳上根钉子,预备明年再挂。他拉起老太太:“等会儿咱们再上来,你挂上花,我再揳上根钉子。”老太太叹口气:“就不再揳了吧。熟透的瓜了,哪还敢指望明年。”老头抱住她肩膀,怕她突然就被一阵风从天窗吸走:“不是说好了,我得走在你前头。”“你呀,”老太太脑袋碰碰他胸膛:“你就是自私。我这么好唠叨,你早走了,我咋过呀。”老头眼圈湿了:“你咋老说丧气话,今天啥日子啊。”老太太自己“呸”了口:“好,不说了。我说,白金婚呢,没有几对夫妇能有这份福气,你就只送给我一束花?”
老头伸手掏口袋,猛地拍下脑门,刚才想不起来的,正是这事。他咧嘴笑笑没说话,搀着老太太颤颤巍巍下楼。老太太明显很失望,脚下黏糊糊的,拖拽不动。
老头老太太走出小楼,太阳已经高悬在楼顶东侧。薄云散尽,灰砖楼安详地立在明净的阳光里。重返小楼时,他们在东山墙根前栽下的爬山虎,已经爬满大半座楼。被侵蚀得斑斑驳驳的青砖,早就裹上了层黯淡的胶质,在太阳下泛着老家具包浆般的光泽。
老头捧起晒蔫了的百合花,费力地屈屈膝,递给老太太:“都是我不好,又忘了。”老太太把脸埋在百合花上:“真香呀,太阳这一晒更好闻了。这七十年哪,玫瑰花香、康乃馨花香、百合花香,一年一年,老头子,我这心里感激着呢。”
老头笑了,阳光在皱纹间曲里拐弯地闪动。他撑着连椅扶手想坐下。八十岁以后,午饭前坐在连椅上晒太阳,成了他们的固定功课。夏天他们会让家政公司来,把连椅搬到楼前那棵老法桐树下。
老太太拍拍他肩膀,“走走吧。”老头弓着腰扭头问:“不累了?刚刚还赖在沙发上不想起来。”“再陪我走一圈,围着楼。”老头直起腰牵住她的手,认真看着她的脸,她两颊泛着红晕,似乎精神头很足。围着灰砖楼溜达两圈,可是他们一早一晚的功课。
照例是老太太边走边絮絮叨叨。“我说呀,咱们家老太爷——”她说的是老头的父亲,没有儿女使他们之间的对话少了许多便捷,好在称谓都固定了,提起她父亲她会称呼老爷子——“咱们家老太爷可真是豁达又开明,我不过就说了句想在乡下举行婚礼,连我们家老爷子都说是胡闹,谁想老太爷就把祖上留在老家的这座小洋楼修葺一新,送给咱们当婚房。那时这小楼可是溪水的独一份。”
……未完待续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1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