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梦斋文存(二)

林间行吟集序
世有典实以文载之,文则以书传,书者,以笔画记之辞也。至若情之郁勃,发而为文,淋漓炫烂,笔墨为法,各彰其形,延为法度,则谓之书法,《南齐书·周颙传》云:“少从外氏车骑将军臧质家得卫恒散隶书法,学之甚工。”前贤之于书,论述渊沦,故今世尚窥于希微,以传诸家之大略也。

夫才之于人,虽不必众,亦不独绝。时能文辞外以书言之者,鲜矣。若笔墨小技而入神至圣,虽非通人,其何如哉。吾友桃城孙君若曦,伟容质秀,方正澹泊,溺于诗书,数十载矻矻然不已者,岂无得乎。其于诗,抉灵摽粹,不假繁缛,山间之跌宕,林下之风致,皆得其旨。性灵者若岭云媚于天霄,清丽者若芙蕖照于平湖。绰约回环,孤标自许。虽然,深秾澹简,率意而成,偶有其病,然天下擅文辞者,宁有无疵者乎,余独爱其风人之致也。其于书,少习《张迁碑》方劲雄浑,古妙异常,稍长,复习《石门颂》遒劲沉着,飘逸自然。以古人浩渺之书觅其法帖,灵心洞脱,孤游皓杳,乃自成一格。运笔若龙蛇之矫健,又若潮水之崩喷,然皆不失绳墨,法度森严,方俨员幅。其游于京师,性亦疏宕,端居多暇,翰墨时作,积数年,蔚然可观,余诵之观之,复见其精神俊逸,若芝兰之馨,英英乎秀于林,昭昭乎发其意,漻然以和,令人挹而不释也。

时下书家,疏于文墨,望拜车尘,常作睥睨士林之状,岂能正而通于大道乎。孙君常曰:“书亦小技也,余尚未熟习,安敢论诗文乎。”嘻,此非谦逊君子乎。其处世中庸,正而不羁,旁而不离,智清行谨,固不为俗利所惑也。孟子言诵其诗知其人,余识孙君于京西,识其人而诵其诗,真知行合一者也。《易》曰:“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天下苟有意乎言者,余述文以谂诸君子,非诗书而已也。

甲午仲夏采芦道人序于京西拾梦斋

诗学与客论
乙未仲夏,暑气酷炎,倦事傭眠,有客持书过访采芦道人,置茗设席,相与论诗,于商贾之所,固不视时俗之非,以为得消暑之乐也。

客曰:“诗取高古,乃为守法,如古诗十九首者,世人岂得越之,降至唐季,始为极盛,唐以后皆不足论矣。”

采芦道人曰:“诗经出,讽诵兴,夫子删繁就简,绝郑声之靡腐,裁之三百篇,固为正道者也。然士人之忧怀,旦夕操纸吟鸣,虽废寝食而不绝,以求字句之妥帖,岂十九首可概而述之。虽然,衍至唐季,气象恢宏,始极其工,遂为峰顶。然后之文人,亦受儒学,入仕致君,忧民忧国,情之所兴,不废诗道,各具佳什,岂以不足论而弃之耶。诚然,宋儒之理学,元明之曲剧,使诗道不显,至浅陋之士,人云亦云,夫君子之学,诗亦训世,岂可以文辞而视如敝履哉。况清季之振衰,气质复扬,集支离琐屑之语,发庄穆之声。或清气纯然,恬然于山水,或章采华丽,昭回于云汉,至若深怀寄托,典实切事,诗工气浑,奚可谓无诗欤。此不足论者,实浮浪之语也。”

客讶而问曰:“清季尚有诗乎,若定庵之余辈,徒发嚣嚣之语也。”

采芦道人喟然叹曰:“此言差矣,且不论牧斋之沉浑,渔阳之神韵,子才之性灵,即若同光诸家,又岂吾辈可雌黄者也,其博闻强记,用事精切,不攻书者妄而论之,皆世相浮杂之故也。至于定庵,咄咄书空,以警世人,诚开一派也。今人学定庵者,非具其学养,徒作詈语,又岂定庵之过哉。余以为论诗之道,在为学,在博约,在寄志,在讽诵,此方可以言之,岂辄以非非之语而论哉,慎矣,慎矣。”

客敛容退席,或谓有所得,采芦道人礼辞之。呜呼,世之营营于物者,乌足以论诗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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