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朴微
有时候我躺在床上,会感觉床突然开始摇晃,像坐在船上一样。我跟我妈说,妈,床开始晃了,跟船一样。妈说对,咱们坐上船出海了。她不知道我说的是真的。当然那时我还没有坐过船。但我的确可以感受到床在晃。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个人儿时都有这种感觉,整个人和床在上下大幅度的位移,后来晃动的幅度越来越小,但频率越来越高,宛如一个掉在地上即将停止弹跳的球。后来床和我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以后我听说世界上有地震这回事。我一度认为我有感知地震的能力。博学多知的爷爷告诉我这里有地震带,这更证实了我的猜测。可是超能力在长大后便逐渐消失,以至于现在完全没有。我没有来得及用它为社会做出贡献。我现在深深地怀疑,每个人儿时都有自己的超能力,长大后便自己把它们抛弃了。因为不再在意了。记忆是最靠不住的东西,可人除了记忆没法借鉴别的。我总觉得人们都知道这个道理,知道真假虚实是一回事。不然也不会盯着电视那个黑盒子痛哭流涕。我很早便知道地球是圆的。傍晚我走出巷口,蹲在巷口北面的空地上。巷口在高处,空地是一个斜坡,坡下便是公路。这片空地属于一个玻璃加工作坊,空地上花花绿绿,都是各种玻璃喷漆的颜色。地缝里长着气死牛,也变成了蓝色,后来看到阿凡达时,我便会有一种回到故乡的感觉。我蹲在那里,头低着躲避太阳。我的头低下去,低下去,便碰到了地。这时我的脚便摆脱了束缚,它们腾空而起,但划了一道弧线,即刻又被沉重的头颅拉回地面,头颅又随之腾空而起。我摔了跟头,从坡上向下滚去,这时我感觉自己是一个甲虫,我的脸上也出现了只有甲虫才有的扭曲表情。但我最终没有滚到公路上。没有什么阻挡,是身体自己停住了。但头顶上留下了一个永远不长头发的疤。我至今没见过它长什么样,只是能用手摸到。即使在摄影技术如此发达的今天,我也没有去拍下它看一眼的动力。我知道地球之外是外太空。在那片涂满各种色彩的空地上,露出一条大缝。向里面看去,漆黑一片,投一长树枝入内,无声无息。我狂喜,这就是通往外太空的缝隙吗?地球仿佛一个宇宙舱,包裹着我们。而不是我们在地球之上。这是我震惊世界的发现。玻璃作坊那一家的孩子称作小龙。他有七八条狗,每天跟在他的身后。我难以想象他的幸福。踏入他家是一种幸福。那么多只狗。小龙的爸爸妈妈很少在家,印象中他都是被一个人锁在家里。我去找他,来到门前,就看到几只狗的嘴从门缝生出来。小龙隔着门对我说,今天出不去。锁着门。狗们叫的很欢。记忆那么闪烁。零碎。我没有能力把他们系统地聚集在一起,他们也不听我的话。有时快乐的记忆跳出来,我舒服一阵。有时悲哀的记忆跳出来,我别扭一阵。爷爷带着我去交电费,走在一条水泥路上。那条路特别安静,特别美好。我无法描述。我只能想起它灰色的道路,两边的树木,电线杆,房屋。总有一个老人在那里坐着,身旁停着一辆自行车,车上的笸箩装着熟货,用一张白白的布盖住。这个地方的人仿佛把布视为很干净的东西,我不知道是不是全国都这样:在塑料袋发明之前,食物的运输都是放在这样的白布袋里、手绢里。这在我看来一直是奇妙的事。于是爷爷停下来,和那位老人聊天。有时候就是来买熟货了,那老人就把白布展开,熟货的热气就窜了出来。我很爱吃那些熟货,也跟着很喜欢那位老人。那位老人总是笑眯眯的。不知道从哪天开始,那位老人再也没出现。以前停他自行车的地方空落落的,少了什么,很扎眼。巷口有一棵大槐树,也不是大槐树,只是一棵歪着脖子的槐树。夏天的时候,结槐花,我和哥哥去捋下来吃。槐花生吃极香甜。中午的时候,奶奶把摘下来的槐花蒸了一小碗,色香味全无,和白饭没什么区别。化神奇为腐朽。可奶奶说这样做才能充饥。五八年的饥荒就是这样过来的。冬天的清晨,阳光还不甚足。来到天井里,远远的桥上传来火车远远的笛声。邻居家的一位爷爷,自我记事起就坐在了轮椅上。有时胡同里特别热闹,我出去看,就会发现他躺在担架上,医生们热烈地推着他向巷口的救护车跑去。胡同里满是探出来的脑袋。仿佛是很严重的病。但也司空见惯了,因为每次他都会回来。我和他的孙子下棋,他在旁边为他孙子支招。我本来棋下的就臭,因此盘盘都输,气得我冲他大叫。他仿佛是个慢脾气,从来不急不慢。我气得跑回家哭,向我爷爷狠狠地说我要学棋,颇有武林豪杰报杀父之仇的悲壮。爷爷很高兴,就一点点的教我。爷爷是数学老师,棋下的很好。等我的棋术进步了,以后的事我却记不起来了。我到底有没有像电影里演的那样,满怀杀气归来复仇呢。我全都忘了。他们一家人现在在哪儿,那位爷爷怎么样了,我也都无从知道了。快乐的感觉仿佛都是回忆出的。现在回忆以前的生活,无比快乐。当时却惘然。再过几十年,回想起现在也应是无比快乐。可现在我仍是惘然。
这些文字是我在一年前到几个月前写的,说是故事,又不像故事。那段时间我心理出了问题(年轻人都以得心理问题为时髦),经历了一些,在别人眼里啥都不是,在自己眼里地崩山摧的事。无论怎样,那段时间我的内心十分寂灭,正如我现在宅在家里的肉体一般。在没课的时候我能一口气睡上三四个小时的午觉,睡完醒来,面对着昏暗的天花板,开始想要写些什么,于是断断续续写下了许多段文字。这些文字没有逻辑,多半是想小时候的事,想到哪儿写到哪儿,读起来也没什么波澜,完全是一个调子。但我到现在也喜欢一遍又一遍地读。用现在流行的话说,这些文字仿佛是我感染病毒之后产生的抗体,因此自己读起来有治愈效果,对于能不能治愈别人我却没什么把握,甚至于觉得这些自言自语,别人读起来一定会感觉无聊透顶。但我还是想摘出一部分文字放在这里,仿佛期待有人来看看当年角落里那个人似的。说不清。好歹给这些字起个名字,叫《午睡醒来和门后》,一个时间点,一个空间点,蛮合适。
十日谈:一个小孩的非典史 | 朴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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