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红楼梦:不幸总是青睐那些没有准备的人 ——也谈尤二姐

《红楼梦》多写贾府女儿们之事,横插进来的二尤故事居然占了好几回。而有一段时间,这尤二姐更是成了红楼梦吧“女主角”,为她纷争不断,硝烟四起,不免令人感到奇怪和迷惑。

作家舒芜先生说:“封建社会把人不当人,尤其是把女人不当人。”“《红楼梦》是了不起的。它在中国古典文学里面,带来了一个全新的空前未有的东西,就是把女人当人,当女性尊重。”

他还说,“《红楼梦》既是女性的颂歌,又是女性的悲剧。”

而尤二姐,就是其中的悲剧人物之一。

古时女人地位低贱,连名字都不配有,姓张叫张氏,姓李叫李氏,嫁了人还得跟着丈夫姓。红楼梦中的女儿有的有名有姓,比如十二钗正册中人物;有的有名无姓,比如晴雯、紫鹃、麝月等。尤二姐有姓无名,而这个姓还不是她本来有的,不过是母亲改嫁到尤家,依着别人顶了个“尤”字罢了!因有“大姐”在前,故按排行叫做“尤二姐”。

那年头寡妇改嫁不说是惊世骇俗,至少也是千夫所指的,尤老娘为什么要带着两个“拖油瓶”改嫁?或许是生活困窘,不得已而为之吧?因为大户人家的女人是要为丈夫守节的,比如李纨;或许是生活虽可维持,却期望更好的生活?抑或是丈夫死了,夫家弟兄为占财产,逼其再嫁?书中没讲,谁知道呢?二尤那么美丽,想来其母容貌也不俗,一个青年寡妇拖着两个花朵一般的女儿,不知有多少人会垂涎欲滴,打她们的歪主意?

这“尤”字没顶几年,尤老爹也死了,日子就更艰难了(书中尤老娘也对贾琏说家里自从先夫去世,家计也着实艰难了,全亏了姑爷贾珍帮助等)!也幸好有这个“尤”字顶着,所以才能腆着脸到宁国府打抽丰,混日子。如果推究起来,其实尤氏母女与贾府族长贾珍非亲非故,凭什么让她们到宁国府蹭吃蹭喝啊?自然是凭的两个“尤物”——尤二姐和尤三姐。

不好指责尤氏母女“卖身求贵”。《水浒传》上的张青和孙二娘夫妇专开黑店,杀人越货,可张青却对妻子说有几等人千万不能害,其中“第二等是江湖上行院妓女之人,他们是冲州撞府,逢场作戏,陪了多少小心得来的钱物,若还结果了他,那厮们你我相传,去戏台上说得我等江湖上好汉不英雄。”尤氏母女当然不是妓女,但她们寄居贾府,陪了多少小心,受了多少凌辱?一个“聚麀之诮”道出了多少辛酸和屈辱?非个中人自然是无法体会的。从尤二姐嫁给贾琏后的小心翼翼,和尤三姐后来的幡然悔悟,可见二人一心从良,想要体面的、有尊严的生活。俗话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可“浪女”回头呢?却是“从善如登”——比登天还难。不是尤氏姐妹不想改邪归正,而是那个社会根本不容许她们回头!

过去是抹杀不掉的,尤其是女人的不光彩的过去。表面看来尤二姐是死于凤姐之手,其实是被那个世道害死的。

生活在比自己能干光彩的女强人凤姐的阴影中,贾琏是很压抑、憋屈的,他迷上了尤二姐惊人的美丽,尤二姐的温柔更是让他有了当家做主的大男人的豪情。嫁给了贾琏,尤二姐自以为终身有靠,其实却所遇非人。

宁肯相信世界上有鬼,也不要相信男人(贾琏和贾珍父子类人)那张嘴。如果说尤二姐水性的话,贾琏又何尝不是?

贾琏是个什么东西?离了老婆就要生事,成日家偷鸡摸狗,不拘男女,脏的臭的都往屋里拉;才与多姑娘海誓山盟,难分难舍,回到家,又与凤姐新婚不如远别,更有无限恩爱......这种朝秦暮楚的男人哪里靠得住?

贾琏对尤二姐初时颠鸾倒凤百般恩爱;继而越看越爱,越瞧越喜, 除了要下人们直呼“奶奶”外,还将自己积年所有的梯己,一并搬了与二姐收着。可后来因在尤三姐那里吃了碰,渐渐“心中也悔上来”——悔的不单是占不了尤三姐的便宜,也有娶了尤二姐却“偷的锣儿敲不得”这件事吧?

尤二姐除了美丽和温柔以外,可谓一无长处。一是单纯幼稚,一个九龙佩几句花言巧语便很轻易地俘获了其芳心;二是一味善良,相信别人像相信自己一样。贾蓉说贾琏做人如何好,目今凤姐身子有病,已是不能好的了,暂且买了房子在外面住着,过个一年半载,只等凤姐一死,便接了她进去做正室云云,她可曾仔细了解过?尤氏当很熟悉宁荣二府的一切,她会听这位大姐的劝告吗?兴儿要她一辈子别见凤姐才好,说凤姐“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一脸笑,脚下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都占全了”等,她可听进了一星半点?尤其是“人家是醋罐子,她是醋缸,醋瓮”,“二爷原有两个,谁知他来了没半年,都寻出不是来,都打发出去了”,她有没有认真想过?还有“陪了过来一共四个,嫁人的嫁人,死的死了”等,嫁人的可以不论,那死了的是怎么回事,她有没有过疑惑?她天真的认为:“我只以礼待她,她敢怎么着我?”岂知凤姐是什么事都能做出来的,否则就不是王熙凤了!凤姐的一番表白加上哭诉,她便认为凤姐是好人,对其倾心吐胆,认作知己,还交出了自己掌握的贾琏所有的体己。于是在凤姐不按章法的牌术下,她被赚入大观园,进了荣国府,以为自己从此见了天日,真的能和凤姐同居同处,彼此合心合意呢,却在凤姐“无一点坏形”的折磨下,很快便走上绝路。

封建社会给女人套上了沉重的枷锁。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女人却必须从一而终;男人可以花天酒地,女人却必须谨守妇德。如果错了一点半点,那就会永远都被钉在耻辱柱上。所以看似凤姐借剑杀人害死了尤二姐,其实她是在封建礼教和人们的风刀霜剑中失去了起码的做人的资格,因而被吞噬被毁灭的。

丫头善姐一句“咱们又不是明媒正娶来的”,她便垂了头,凡事只好将就。凤姐说她名声很不好听,老太太太太都知道她做女孩子就不干净,是无人要被贾琏捡了去的,更是从精神上摧垮了她,她只得忍受着种种非人的待遇,唯有淌眼抹泪,不敢有一句抱怨语。尤其是身份地位还不及她的秋桐明目张胆地挑衅和欺凌,骂她“娼妇”,在贾母王夫人前说她坏话,污蔑她肚里的孩子“也不知张姓李姓的”,说什么“谁不会养!一年半载养一个,倒还是一点搀杂没有的呢”,她都只是默默忍受,一声不吭。这一切都是为什么?无非就是觉得自己品行有亏!

试想如果没有“品行既亏”这顶帽子压着尤二姐,她是否可以反抗?

从贾母允许尤二姐进府,王夫人忧虑凤姐风声不雅,乐于见她带尤二姐进门,可见尤二姐嫁给贾琏是合理合法的,唯一的不是是不该在家孝国孝中如此,可那全是尤二姐的责任吗?没有明媒正娶?好歹也是母亲和姐姐姐夫做主,一乘素轿抬进门,还拜了天地等。秋桐认为尤二姐是先奸后娶无人抬举的妇女,她自己呢?

贾赦太好色,“略平头正脸的,他就不放手了”,看来秋桐连“略平头正脸”都算不上,否则怎么怨恨主子老爷贪多嚼不烂,没有“临幸”她?贾琏羡慕其老爹房中姬妾丫鬟最多,每怀不轨之心,与秋桐也有旧,秋桐也曾与二门上小幺儿们嘲戏,更与贾琏眉来眼去相偷期的,只是因故未能如愿罢了。两个女人其实彼此彼此,秋桐凭什么肆意贬低别人,骂尤二姐“先奸后娶”?一年半载养一个,还一点搀杂没有?谁知道呢?就凭她先后伺候父子两代人,就足以让人指桑说槐,言三语四了!

“弄小巧用借剑杀人”,秋桐不顾一切做先锋,却没想过自己其实只是凤姐手中的一颗棋子罢了!凤姐借她先发脱尤二姐,自己且抽头,用“借剑杀人”之法,“坐山观虎斗”,等她杀了尤二姐,自己再杀她。她是否想过,尤二姐灭了,下一个就该轮到她自己了?

当然尤二姐也绝非十分纯良,贾琏说待凤姐死后就接她进去做正室,她也是期待的。浪荡子情遗九龙佩,她没事人似的就悄悄藏起了那玉佩,分明是熟手惯技。她嫌弃败落穷困衣食不周的张家,渴望过上丰裕的生活这不是什么大错,有宁愿剪了头发做尼姑也不嫁“宝天王”“宝皇帝”的鸳鸯,也有至死也不愿回家期望能给宝玉做妾的袭人。且尤二姐从无害人之心,她温和怜下,便是对十分作践她的下人也很宽容,直到生路几近断绝,梦中见尤三姐捧宝剑前来劝她杀了凤姐,她依然认为自己一生品行既亏合当报应,不肯又生杀戮之冤。

如果说尤二姐因为曾经的浪荡该当如此的话,那么红楼中的另一个侍妾香菱为什么也遭际堪伤?这两个女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都傻乎乎的,不仅没有害人之心,连防人之心也没有,面对疯狂的迫害只是逆来顺受,没有丝毫的反抗,唯有灭亡。不幸总是亲睐那些没有准备的人,曹公塑造出这两个不同品质却相同命运的女人,是想告诉我们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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