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子悲歌:生于卑微,死于「伟大」
是之按:本文是张祥海老师解读米塞斯鸿篇巨著《人的行动》第十七章其中一讲的讲义,米塞斯可能对中国的这段历史并不熟悉,但当我们从这位奥派巨匠书中阐明的逻辑关系,重新来回看和审视这段货币史的时候,我们会发现唯有掌握了正确的逻辑关系,才能够准确地解构和认识历史。感谢张老师的精彩梳理,话不多说,我们一起来看下张老师怎么用经济学来解析历史,用历史来帮助我们理解逻辑。音频版也在,文字版略有编辑。
交子悲歌:生于卑微,死于伟大
文丨张祥海
货币替代品、信用媒介等货币衍生品的性质、特征,以及它们对市场经济产生的影响,米塞斯在原著中从理论上讲得十分透彻。如果老是归纳“段落大意”,过于枯燥,对不起大家。所以今天这一讲,我取了这么个题目,给大家讲个故事,讲一个关于北宋“交子”的悲情故事。
一、货币替代品
北宋的皇室,在中国的帝王史上,至少有两个方面,不仅是空前,而且是绝后的。
一是军事。北宋皇室不重“开疆拓土”,不喜欢打仗,能和平解决的,就绝不想诉诸武力;能让的,就绝不“寸土必争”。
二是经济。尤其是商业,没有哪朝的伟大领袖能像北宋皇室那样对商业贸易,对商业致富如此的宽容。
在这样的一种环境下,北宋商业贸易高度发达,“交子”,就在这样的一种浓厚的商业环境下诞生了。
最先,进入四川从事贸易的商人,不管他们是为了安全还是为了便利,他们把金属货币寄存在专门经营存款业务的铺户里,这些铺户,其实就是私人银行。
银行则把存款人存放的现金数额临时填写在用楮(chu)纸制作的券上,交给存款人作为凭证;当存款人回来提取现金货币时,需要付给银行大约3%的保管费。此时的“交子”,还仅相当于现在的“活期存款”的存单,不具流通作用。
由于各家“交子铺户”信用卓著,有极大的信誉,商人们开始直接用手中的交子进行交易。至此,这种让人们感觉得“绝对安全又随时可兑换本币”的“交子”真正的成了“货币凭证”,货币替代品,具有了流通功能,成了交易媒介。
最初作为货币凭证的“交子”,被授予的是一种事实上的“商品信用”。因为一家银行有多少存款,它就发行多少交子,交子的面值完全等值于银行(也就是交子铺)里的一笔相应存款,而人们相信它是绝对安全且随时可兑现的。
后来,那些银行老板们发现,如果只动用部分储户存款增发交子,并不会危及自家交子的信誉,也不会给自家银行带来挤兑危机。
于是就有那些信誉卓著又实力雄厚的银行,暗中尝试超发多于自家银行里存款本金数额的交子。
这种情形,一张交子,到底是货币凭证,还是信用媒介,除了银行老板,是谁也说不清了;不过我们肯定知道的是,这家银行进行了信用扩张,他家的交子,必定有一部分成了纯粹的信用媒介,只具有流通信用。
客户往银行存入一笔数额的货币,银行就开出一张相应数额的货币凭证,即交子。这种情形下,在市场上流通的各家交子,与各家交子铺里的货币总额是相等的,这是百分之百的准备金率。所以此时的交子,是绝对安全且随时可兑现的,是“货币凭证”。
当某个交子铺老板凭空印出一些多于他储备的货币数额的交子数额时,这部分交子在银行里就再也没有对应的货币储备了,这家交子铺实施的就是一种“部分准备金”的制度。在人们不知情,或知情,但人们对这家交子铺还没有失去信任的前提下,它家的交子仍然作为具有完全要求权的货币凭证在市场流通,事实上是作为信用媒介而流通。
二、信用媒介发行量的限制
信用媒介这种货币衍生物,只要它一出现,搞银行业务的人就能看到它的“优点”,它给银行带来的巨大利益诱惑。
这其中自然就免不了产生诸多利害冲突与不法事实,比如有的小银行老板一边大量超发交子,一边把客户本金挪作他用,或经营其他买卖失败而破产,或购置豪宅享受,使所发“交子”无法兑现,甚至有卷款跑路的。
不法之徒哪里都有,这与遇上抢劫,遇上偷盗,或与他人交易时被恶意欺诈,没有什么两样。
这本是自然之事,这种事交予诉讼就好,用法律去严惩不法之徒。
这里重要的问题是,信用媒介的增发对银行来说存在巨大的利益诱惑,那么,自由银行制度如何扼止这种增发?
自由市场上,私人银行自由发行交子(货币凭证),靠的是卓著的信用。尤其是当一家银行企图扩张其信用时,更需要谨慎行事,不能引发客户的信任危机;一旦有顾客开始怀疑这家银行的偿付能力,就所有人都会怀疑它的偿付能力,就必然会发生挤兑,银行就会破产。
我们可以说“顾客的眼睛是雪亮的”,越有实力的银行,就越会小心谨慎地避免过度扩张信用,避免引发顾客的信任危机,以避免自家银行的本金流失。
事实上,虽然确实存在极少数害群之马,但这一时期的交子声誉是整个交子史上声誉最好的。苏轼曾描述这一时期的交子在交易中甚至还出现了溢价,“蜀人利交子之轻便,一贯有卖一贯一百者”。
自由银行制度是天然的约束银行滥发信用媒介的制度,但很遗憾,“交子”的故事并没有沿着理想的路径发展下去。
北宋景德年间,即公元1004-1007年间,益州知州张泳,以“打击滥发信用,恶意欺诈,维护百姓权益”之名义,对交子银行进行了“大力整顿”;“整顿”的结果是,除了特许的十六家之外,其他所有的交子银行都被整顿关门了。
自此,北宋交子,由纯粹的民间自由银行制,转变成为官府准入制;而获得特许经营的十六家银行,需要每年向官府缴纳一笔准入费。当然,好处是他们增发的交子,不用再担心被以“滥发信用”的罪名打击。
到了1023年,朝廷设立“益州交子务”,建立交子印刷厂,明令禁止私人发行交子,彻底垄断了所有的交子经营,“益州交子务”成为唯一的交子“中央银行”,而交子的名称也变成了“官交子”。许多历史书把这一年看作是世界第一张法定纸币的诞生年,说这是我们伟大祖国在世界文明史上的一项“伟大贡献”,因为他们认为,纸币,是货币发展的“高级阶段”。
朝廷一上手,就来了个大动作,以本钱36万贯钞本为准备金,发行了125.6万贯交子——大家可以算一下准备金率是多少。
宋朝廷最初虽然强令百姓使用交子,但多多少少还是严守一个准备金率的底线,约28%的准备金率,好像比我们现在还要高一点。
但很快,朝廷就发现交子实在是个“好东西”。尤其是“王安石变法”,以“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财,取天下之财以供天下之费”为原则,以“理财”、“整军”为中心,交子成为朝廷搜刮民间财富的终极手段:要养兵,印交子;要打仗,印交子;打完仗要犒赏三军,印交子;即便朝廷想要搞个什么庆典,采办些什么东西,还是印交子。
交子越印越多,到后来,朝廷印交子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准备金的说法了。尽管朝廷严令不得在交易中拒收交子,但任何人只要一旦收到交子,就会马上买东西用掉,因此市场物价飞涨。据史料记载,王安石变法之后,一斗米的价格,在短短几天之内,就由30文涨到60文。
市场上再也见不到一个铜板。所有的铜钱都被人们压了箱底,甚至被一些高门大户浇铸成了器皿藏了起来。因为交子越来越多,而交子与铜钱的比率却被朝廷强制维持在基本不变的状态:交子的价值被朝廷强制定得高了,而铜钱的价值则被朝廷强制估低了,加上在交易中,因为朝廷法令,无人敢歧视交子,拒收交子,于是,劣币驱良币,也就是所谓的格雷欣法则,在这种状态下就发生作用了。
增发信用媒介对市场的影响,与货币量的增加效果是一样的,必然导致通货膨胀。在朝廷的强权之下,如果在增发之后适时收手,民众迫于暴力,被剪了一拨羊毛,似乎也无可奈何。然而,当所有人都能预期通货膨胀将一直持续下去时,所有的人都将减少现金储存,逃往“实值”的保有,因而引起疯狂的抢购,最终市场上的物价高到谁也买不起的地步,于是货币体系崩溃。
北宋交子的故事在这里也到了尾声,尽管北宋朝廷期间还作了一番挣扎,比如废交子,发行新钱,改名称为“钱引”。但可悲的是,北宋朝廷丝毫没有认识到问题的核心所在,新钱不仅同样没有任何的准备金,而且一样的随意印发。“钱引”很快就被民众抛弃了。
交子,北宋王朝这一法定的货币体系就事实上崩溃了。随之被葬送的,则是北宋王朝。
而在民间,一种新的交易媒介悄然登上历史舞台,崭露头角,那就是白银。
政府为限制信用媒介的发行和防止信用扩张而干涉银行业务,是一种白日梦;相反,指导政府行动,控制银行业务的观念,就是贪图通货膨胀和信用扩张。
三、法币时代
北宋官交子时代,与当代是何其相像。自布雷顿森林体系崩溃后,美联储印美元就再也不锚任何的商品货币了,或者说,是政府强制废除了商品货币。每一张美元都成了事实上的由政府背书的信用媒介;美联储则成为美国财政部的附属机构,成为政府大肆敛财的工具。
这里尤为要注意的是,由于美国在历史上的强势地位,美元这种本身就没有锚的法币,却竟然成了其他一些国家法币发行的锚。美国为什么在与几乎所有国家的贸易中都是“逆差”?那是因为美国人手里美元多啊,手里美元多了,那肯定要大量的用掉了,买买买,所以美国人可以大肆地向全世界购买,甚至都不用花什么代价。
现在的问题是,法币本身就全部都是信用媒介,印多印少全靠政府恩典。然而还有更严重的,就是这部分被人们称呼为“货币”的信用媒介,在银行里也只有极少部分准备金,连“官交子”初期的28%都远不如;这部分被银行在本就是信用媒介的基础上再次创造出来的信用媒介,该如何称呼它?
在信用媒介有暴力背书的当代,在央行成为政府的财政部附属机构的当代,货币领域所发生的这一切变化,已经超出了米塞斯的想象力。
在我查阅“交子”的相关资料时,真是感慨良多。研究“交子”的论文很多,可是如果以经济学的眼光去衡量那些论文的主流观点,则几乎没有一个正确的观点。我摘录两个有代表性的观点在下,相信朋友们学习奥派经济学到现在,应该能知道如何驳斥这些观点的谬见:
1、关于“交子”的起源
典型的观点就是说,因为北宋的特殊,皇上不抑商禁商,所以商品经济十分繁荣,市场对货币的需求量就特别大;而铜钱、铁钱等金属货币尽管造了很多很多,却仍然远不能满足市场经济对货币的需求,出现“钱荒”。
所以“交子”的诞生就有了“历史的必然性”,解决了市场上“钱荒”的问题。
2、关于“官交子”,我完整地摘录一段腾讯“历史频道”一篇论文中的两段话:
“随着国家的介入,交子获得了巨大的成功,解决了私人交子存在的信用问题,更杜绝了私人交子铺的不法之徒扩张信用的问题。”
“北宋交子的兴衰历程,对今天也是有借鉴意义的。政府的监管对于货币的稳定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纸币的发行,能够推动商品经济的发展,为国家创造财富,对解决国家的一时之需有重大作用。”
这个作者在论文中其实基本正确描述了“交子”的变迁,朝廷对“交子”的毁灭性破坏他自己也写得清清楚楚。所以说这样的学者并不是无知,而是无耻。
所以,不管是货币替代品,还是信用媒介,在自由市场与自由银行体系下,本都不是问题。自由银行制度对信用媒介的发行,有着内生的严厉的约束机制。
一曲交子悲歌,我们可以窥探货币的灾难史,真正的问题并不是来自市场本身,而是来自朝廷的乱入。
古今中外,没有例外。
2019年04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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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Paul Gauguin,Seaside harve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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