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清晨,我在书房睡觉,忽然听到奇怪的脚步声。我家里人的脚步声我都认得,它不属于任何一个人。它从走廊里穿过,向我走来。我全身的寒毛都竖起来,我知道是在做梦,但是醒不过来。
一个人靠近我,躺在我身后,从背后抱住我。她说:“我来看看你。”
是我去世了六年的奶奶。
我的心一下子静下来,我摸了摸她的手,关节粗大。她手臂上的皮肤,微凉、松弛。她就这样抱了我一会儿,走了。
几秒钟后,我醒过来。
我的手指上还残留着非常真实的触觉。
我就这样在极度不可思议的震惊里躺了一会儿。我以前总是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在她生命最后的岁月里,我在外在颠沛流离,没能床头尽孝。但在那一瞬间,我开释许多。她并不怨恨我。她仍然爱我,没有遗憾。
记忆里的奶奶,全部是“老”给我带来的震撼。
奶奶走的时候90多岁,住在敬老院里。那已经算是我们老家不错的敬老院,4个人一个房间,由两个服务员专职照顾。
她的室友总是在换,因为人在不断地死去。
我每回一次老家都要相隔几个月。有一次去,旁边床上又换了人,是一个完全不能自理的老太太。床上有一个洞,她的屁股就放在那个洞上。不一会儿就听到淅淅沥沥,她在拉尿,工作人员无声地过来给她倒马桶。
另一个老太太很有经验地说,没几天了。
我奶奶非常冷漠,连头都没有抬。
我转过脸去看着她,想记住她的样子。因为我想下一次来她可能就不在了,虽然我并不认识她,却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悲伤。
另一床的老太太要年轻一些,身体也比别人爽朗。有一个20出头的小伙子来看她,说话基本是吼。他走后,我问奶奶:“那是她什么人?”
奶奶说,不知道。
她不关心任何事情,因为说与听都很费劲。
每个楼层有一个卫生间。我去上卫生间,发现没有锁。角落里有一把笤帚,我只好勉强用笤帚顶着门,这样即便有人来推,也能感觉到里面有东西,哪怕只有一秒钟的犹疑,我也有机会告诉对方里面有人。
正在上厕所,门忽然被推开,进来了一个老大爷。我大叫道:“有人!”他毫无反应,依然往里走。
他走得特别慢,一步只能挪半只脚那么远,他的背驼得只能看到地面。他的口水像线一样,走一路,滴滴答答流一路。然后他把拐杖靠墙放着,站在我身边颤微微地解裤子。
我的愤怒和羞耻在那一瞬间荡然无存。
我走过来,问他需不需要帮忙。他连看都没看我一眼。我才意识到他也听不到。
厕所是蹲便,但是被水泥砌在一个高台子上。我进来的时候还在纳闷,为什么上个厕所也要蹦上去。现在我才知道,是为了方便老人坐。他们已经没有力量控制膝盖,从站到坐,是体重爆发式地压过去。大爷坐的时候“咚”一声巨响,如果是马桶,早已坐垮千百遍。
台子那么脏,刚我还用脚踩过,他既看不清也不再乎。靠近的时候,他身上全是尿骚味。
看着大爷那样子,我预感他上完厕所自己起不来。果然,不一会儿他就开始发出哼哼,像牛奔赴屠宰场,叫得又悲伤又凄凉。我闻声跑过去拉他,拉不动,只好去叫服务人员。两个阿姨过来,把他拽起来,潦草收拾一下,马上把他送回床上。
后来我扶奶奶去卫生间,也是进来了一个大爷,我奶奶熟视无睹,老大爷也习以为常。
他们都已经老到,没有性别意识。
没有喜怒,没有企盼,没有热望。
吃饭,是在一间大空调房里,里面有一台电视。每个老人发一碗面条,一点肉沫都没有。有两个老人莫名奇妙地冲我笑,后来服务员告诉我,她们精神有些问题。
有老人吃不完,转身去看电视(我怀疑她根本看不清楚)。服务员大声问:你不吃了?
得不到回应。
于是她操起老人的碗,直接就把剩下的面条倒进了旁边一个老人的碗里。而这个老人,麻木地继续吃,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扶奶奶回房间的时候,问她想吃什么,她说想吃肉。
我于是跑去超市买了很多肉。午餐肉、火腿肠、真空包装的熟的猪肘子。一边拼命往购物车里放东西,一边强忍眼泪。
我想跟二叔商量,给奶奶换一家敬老院。
朋友制止了我。他说就算这座城市最昂贵的敬老院,在你看不见的地方,也存在很多问题。至少目前我奶奶住的这一家还评上了各种模范、先进,从来没有虐待老人的情况发生,60多岁的院长也很有名,床位一直供不应求。
我把一大堆肉交给奶奶,叮嘱服务员,如果肉不够烂,就叫厨房加工一下。服务员嗯一声,丝毫没有愧疚感。
最后一次在敬老院里看她,她正在布满阳光的走廊里洗澡。
敬老院有洗澡间,但是奶奶一向喜欢坐在木盆里洗。不知道服务员从哪儿给她弄的一个大木盆,她就坐在里面,用一块小毛巾抖抖索索地往身上浇水。马尔克斯有一段话形容老人:“她的肩膀布满皱纹,乳房耷拉着,肋骨被包在一层青蛙皮似的苍白而冰凉的皮肤里。”每每读到,都觉得是在写我的奶奶。
我去帮奶奶洗澡,这副身体生育了我的父亲、二叔、三叔、姑姑,承载了数不尽的欲望和悲喜。现在,她的器官机能走向停滞,精神时而糊涂时而清醒。我无尽的心酸,又无能为力。
那天洗完澡恰好碰到一所大学搞活动,志愿者们来照顾老人。
所有的老人都呆滞地坐在床上,用浑浊的眼睛看着他们热情的样子。
不是电视里演的那般喜悦。我完全没有看到喜悦。
一边是旺盛的生命力,一边是所有的欲望几近消失为零。
我和殡仪馆的工作人员聊过天,他们更平静地认识死亡。和敬老院的工作人员聊天,她们更漠然地面对“老”。
因为每一个人都对岁月束手无策。
我很久都在思索,到底死是生的一部分,还是生是死的一部分?
奶奶走的时候91岁,应该算白喜。
奶奶走后,我经常梦见她。梦见她带我去一些陌生的地方,说一些奇怪的话,仍然像以前那样疼爱我。梦境陷在层峦迭嶂的记忆里,醒来就不再明晰。像今天这样清晰的梦,还是第一次。她的手指,她的臂膀,她的重庆口音,她的重量,她的气息,真真切切地停留在我旁边。
我坐起身来,翻看前同事秋子的一篇文章。她写:“不知道生命是不是真的存在秘密。或者对一个人来讲,也许他真的早已与某种使命联系在一起。一个人如果感知到了这种神性,是否,就不会再害怕它。”
一声轻叹。心里是微凉的安静与祥和。